第七章 替代品
金盛皇朝的京城冬至，突而转了一地的晶莹。
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身边一阵清凉，许文晋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侧，没有发现应该在身边的人，瞬间瞪大了眼睛，甩开被子，鞋都没有穿，就冲了出去，光着脚扯开了门，往外面大喊：“秦盼！”
声音却是从内间传出来的：“你找我？”
他转身，看她依旧穿着一身宽松的袍子，脂粉未施，头发松散，还揉着眼睛，似乎刚刚从床上下来的样子。许文晋上前，不由分说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痛痛痛痛痛！喂！恶王爷！你把我弄痛了！”
许文晋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放开力道。他恣意地吸尝着她的气息，却不发一语。
秦盼侧眼瞄了瞄他，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微叹了一口气，她道：“清晨起来，我睡不着，就去偏厅那里干了点手工活，没想到做着做着，人就犯困，在那里睡着了。”
“没我的命令，哪里都不准去。”
他道，惹了她一个白眼。喂！这是什么烂规定？
秦盼声音低低的，看着地面，说道：“我很懒的。”
许文晋一听，放开了她，看面前的人儿不望自己，便只好将她的头捧起，面对自己来。
“什么意思？”她想说什么？
盼儿依旧没有看他，“早上起来，我不喜欢洗脸，冲一冲水就是了，头发也是，三天才洗一次，下人都说我时不时会发臭。可能这是跟码头的汉子们混熟悉了，就不挑剔了。”
她举起自己的双手，放在他的面前，“我的指甲缝隙里面经常会脏，睡觉也是这样，不修边幅的。”
没说完，他就打断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见他依旧近身，秦盼一叹，说道：“我的王爷，你不是有洁癖的吗？”
许文晋一怔，完全料想不到她会提及这样的问题。
而他已经在她这里留宿，超过半个月了。
每天晚上，他只想来这里，不为别的，就算好好抱着她入睡，也总比自己一个人待在房子里面好。她的身上有好闻的气息，不是什么花香，却更胜花香，令他难以自拔。
他的惯例，似乎在她的面前，就完全被破坏掉了。
“我忘了。”许久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忘记了。”
天啊，他竟然这么坦白！秦盼心里暗叹。这半个月来，她一天比一天邋遢，就希望这个王爷能够看在自己洁癖的分上，放过她。可他竟然是越发不挑了，任她现在这个样子，他都可以抱紧半天的。
“糟糕了。”她看着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次真的糟糕了。”
“糟糕什么？”他又问她，似乎今天，他猜不透她了。
秦盼没说什么，拉着他的手，到了偏厅。桌子上到处乱放着一些布碎，而成品只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的位置。那是一个个小小的包包，用各色的布包着，许文晋捧了捧，里面装的是沙子细石。
“这是？”他转头问盼儿。
后者笑着回道：“这是沙包。”哼，她早就料到他没有童真的了。
“你一整晚，就做这个来？”
盼儿点头，“今天答应大生他们，要教他们新的游戏，就做了。”她塞了两个在他手上，又给自己两个，“咱们来玩吧！”
“我不会。”
盼儿鼓了腮，硬道：“不会没关系，我来教！”
于是当奴仆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家主人，两个，在地上玩着沙包。起初奴仆还认为，是自己进错了房间，可回头一确认，发现没有走错，而恰好进来的时候，许文晋输掉了，头正抬起，跟仆人对上了眼，后者吓到把手上的水盆掉落在地上，哇哇鬼叫地跑出去了。
秦盼滚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许文晋一看，站起来，不高兴道：“我不该跟你玩的。”
她的笑声没有停歇，许文晋一转身想走，她就扯住他的袖子，道：“你昨天晚上，做梦了。”
他望着她的眼，盼儿继续道：“这半个月来，我本以为你睡觉就跟平时冷着的一张脸一样，冷得没有任何动静。但是，你昨天轻轻地哼了一声。”
半眯了眼，许文晋一想，确认没有什么可以“日有所思”的，便只听她说。
盼儿一叹，道：“你喊了一声，母后。”
不是娘亲，所以不是府里的那名简出的义母老王妃。她下定论：“你想你亲娘了。”
他却是不承认，“你胡扯！”身为皇室的人，血缘关系尽可无视，这是他八岁就领悟的道理，到今日，他绝对不会因为一名心从来不系在自己身上的人，而思念。
秦盼盘了双腿，摇晃着自己的身子，“你是不是很小的时候就有洁癖？”
又回到这个问题来？这女人脑袋是车轮吗？说转就转！
“是！那又如何？”
唉，她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这个大笨牛还是不清楚她想说什么吗？
秦盼撑起身子来，站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道：“王爷今天有事吗？”
他摇头，于是她笑着说：“今天陪我跟孩子们玩吧！”
秦盼说到做到，早饭吃完，她就急匆匆拉着许文晋跑到后庭，几个孩子早就等在那里了，可一见来人还有王爷，就都怕了起来。可秦盼熟络地拉着大伙一玩，孩子们的心性，早就不当许文晋是个王爷了。
几个人玩的是捉迷藏，许文晋不会猜拳，老是输掉，要做鬼。几个孩子脚程本来就快，任他数得怎样迅速，也赶不上他们奔跑，而秦盼则是会躲得很，老是在死角处，许文晋怎样都翻不出人来。几次之后，许文晋不悦了，竟然喊来了兰京，还有几个影子侍卫，说是把林子翻了，把几个人找出来。
被翻出来的秦盼叉着腰，不满道：“王爷，你这叫犯规！”
几个侍卫看着这样的对峙，心里暗笑，又不敢发作，尤其是兰京，好不容易等到任务来，却是捉迷藏，还是一瞬间就能搞定的事情，可真的哭笑不得。
“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吗？干这点小事情还要别人帮忙？”她用激将法。
“这叫兵法。”史上从来没有将军上战场的先例。
于是几个影子侍卫的下场，是被秦盼的软硬兼施搞定，加入捉迷藏战团来，而输掉要做鬼的那个，很对不起，又是我们的王爷大人。
孩子们一哄而散，侍卫们则是说了句对不起，就各自散去。本来一呼百应的人，在秦盼的鬼脸之下，顿时无助起来。
“哈哈，来捉人啊，王爷！”她笑，一点都不忌讳。
而他，也发现了。
“你是在对我笑吗？”算是，对应那天的承诺。
秦盼想了想，刚刚自己竟是不自觉就笑了。她坦然回道：“算，是吧！”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话，忙奔跑开去。许文晋转身，扑在树上开始数起了数目来。
“十一，十二……”
正是深冬，天上纷纷扬扬下起了雪。许文晋数着数着，竟然光顾着看那漫天的雪花，忘记他正在游戏了。
那天，也是这样的光景吗？
兴许雪比现在厚了点，处于难以融化的状态，可他却在雪地里看到了秦盼。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一时贪玩，还是一时忘情，他竟然当起了登徒子，嬉闹半场，甚至将她带到枯竹林里……
她应该是独特的，不是吗？以往的女子，不是巴结他，就是对他抱以一身的恐惧。生在帝王家，女子们争权夺位，家常便饭而已，脸容虚伪极致，甚至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也似乎没有露出过，所谓真诚的笑容。
秦盼，她似乎有自己的世界，永远自得其乐。是他错了吗？在当初误认为可以寻找到同类，依靠相互的伤口活下去。可是那女人，哪里有什么伤口呢？
“怎么了？”
身后传来了淡淡的女声。雪加重了些，断断续续的雪白中间，他转身，想应和一声，却迷迷糊糊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眉如柳，目如星，唇如樱，眉间有一丝挥不去的忧愁，却更多的是欢乐，笑容展开来，如冬日的梅。
“母后？”
他惊呼出声。有雪花进了眼内。他擦开来，看到的人，额上眉间有着一块丑陋的伤疤。
却是秦盼。
她叹了口气，道：“你数个数要多久啊？孩子们等太久，不耐烦，都自己玩去了，侍卫们也都散去了。你究竟在这里想什么？”
“我是把你当成了替代品吗？”他问。
“啊？”她不解。
他却径自道：“你今天不是一直想我明白，我真正要的，并不是你秦盼，而只是一些假象吗？”
秦盼选择了装傻，“我不知道你在说啥。”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后与我玩过一次捉迷藏，可是日子太久，我几乎以为自己忘记了。那时候，母后是真切地喜爱我，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候。那天，在梅林里遇见了雪中的你，我的心中便泛起了那股欢乐。那一刻，我以为我要的终于能够得到了，一个同类给予我的充盈感。可你一直跟我说着，你不是。
“我靠着世人的恨意肯定自己的存在，你却从别人的拒绝中找到喜悦。秦盼，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能这样呢？”他望着漫天的雪，“其实我不是有洁癖，我只是害怕这种生存方式被别人否定而已。我推开所有的人，让我的世界洁净，可谁知道，那里面最肮脏。”
他走到她的面前，“秦盼，我的人生，似乎完全被你搞乱了，我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刚刚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渴望的只不过是一份感情，从母亲那里得不到，我就意图在你这里取得；但我怎么也塑造不出，你不按照我的轨迹所走。就算我娶了你，强要了你，可你一点也不在乎。”
许文晋撑出一个笑容来，她却在他眼里看到无限的哀伤，“现在，你要我怎么办，我究竟怎么做才好？”
唉，糟糕了。她就说，人真的不能那么好心肠的。要是一般人儿，她忍一忍就过了。偏偏这个突然软弱起来的男人，是世人皆知的恶王爷，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啊。
糟糕，她好像陷入太深了。
盼儿叹道：“王爷，你知道杭州城里的人怎么说我的吗？”
见他摇头，她便用脚挖着地上的草，接着说道：“恶毒成性，貌丑难耐，偏偏爱财如命，是扫把星降世，专门危害杭州的。”
抬头看许文晋，秦盼笑说：“你说，来到京城，我也一样吗？”
“迷信而已。”
“迷信？”她眼珠子转了转，依旧笑着，“你知道我义父为什么会待我不好？那是因为，他认为是我克死了父母，他不想有同样的下场，于是对我不好，算是替天行道。”
“你在撒谎吗？”他看着她的眼。
“不是有自我安慰一说？我猜不透义父的想法，只能给自己一个解释。我原来可是官家小姐啊，落得跟码头苦力一样日晒雨淋的下场，究竟是为何啊？
“不自己欺骗自己，日子过不下去的啊！”她笑了笑，想继续说下去的。
可是，就像戏剧需要一个转折点，来铺垫它的高潮一样，秦盼的话，也偏生在这个时候，被府里突如其来的几个刺客，硬生生地打断了。
几个黑影随着雪花飘落，迅速围在二人周遭，摆开了阵势。而许文晋这才想起，侍卫们刚刚全然让盼儿散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盼儿背靠着许文晋，后者却很有担待地握紧了她的手。哎哟喂呀，这个时候应该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貌似为首的黑衣人一捧手，道：“还请两位跟我们回去一趟。”
两位？秦盼疑惑了，“这位兄台，按道理来讲，应该是这位恶王爷比较有逮的价值，我这区区小女子，你们就放过了不成吗？”
这句话惹来许文晋一瞪眼，盼儿才悻悻地缩了回去。
“主人的命令，是两位一起，随我们走一趟的。”那黑衣人说完，也不听两人继续唠叨，一个眼色让盼儿身后的刺客行动起来。
许文晋哪里容得别人这么放肆。他将盼儿护在身后，挡了刺客一个手劲，可身后盼儿吓得叫了起来，许文晋不敢怠慢，转身将她抱进了怀里，又给刺客几个回旋踢，终究解决了盼儿的威胁。她在他怀里轻轻叹息了一下。她现在真的觉得他帅到极致了，怎么办啊？
秦盼啊秦盼，你没得救了。
就在盼儿失神的时候，她压根儿没有想过保护住自己，而那些刺客则专挑她来攻击，为首的刺客更是直直地往她的后脑勺攻击而去，让许文晋大惊失色。千钧一发之际，他也只好用手来挡，硬生生在上面划开了大道血痕来。
“你可还好？”
他不得不询问，只想要她一句回答，可却听得怀里的人喃喃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
许文晋一心不能二用，这边在挡着敌人的攻击，那边还要应对她乱七八糟的问题，他只好回答道：“身体自然就动了，你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上来！”
他却觉得胸前渐渐透了凉，就在身边的刺客体力耗不上来的时候，他终于能够偷空瞄了她一眼，竟是发现，她在自己胸前哭泣了。
“哪里伤了？”
他大惊，往她身上摸去，被她挡了。而很奇怪的是，这时候，那些刺客都没有了动静。
“没有伤。”她摇头，缓缓抬起眼来，对上他的，“我哪里都没有伤。那么，你呢？”
许文晋更搞不懂了，“我武功高得很！哪里会伤？”
盼儿用手抚上他的胸前，微笑道：“这里，不是伤得很严重吗？”
没有等他反应过来，他只觉得面前突然来了一团迷雾，接下来，他就神志不清了，身子也软下去。而在他意识被淹没的前一刻，他却突然感觉到那个总是把自己一切抢夺而去的亲生弟弟，慢慢进入了他的视野。
随之而来的，是这样一段对话——
“你真的要这样做么？”是弟弟的声音。
“嗯，不做都做了。这样问我，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分明你跟我已经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了。”
“也是。”
而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叫秦盼的女人，也要随了梓今而去了吗？
整个京城都史无前例地沸腾了起来！原因是，传说中的恶王爷被歹徒劫持了！
整个王朝都史无前例地沸腾了起来！原因是，劫持许文晋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在王府待了两年一直默默无闻，却原来是江南第一漕运龙帮帮主唯一的女儿！
而更有知情者叙述，这桩劫持案件的缘由，跟当年龙帮帮主秦郎天被恶王爷半强迫地将女儿嫁出，以换取南方战事的迅速结束，不无关系。
还有人猜测，是因为许文晋过分干涉私盐贩卖的事情，其中的幕后黑手借了秦盼和王爷的怨恨，完成了绑架行为。
乡间的茶馆喧闹了！人们都说，想不到那恶名在外，肆意搜刮钱财的秦郎天，如今也会为民除害。男人们说，如今这天下反了，妻子也能够绑架丈夫。女人们说，如今这天下就合该多出些秦盼那样的女子，让男人们知道自己也不是中用的主。
听到急急忙忙的管家在絮絮叨叨外面的流言，秦朗声扫了扫下衣膝盖上的灰尘，跷起二郎腿，拿起桌子上的乌龙茶，抿了两口，微微一笑，道：“不错。”
“不错？”管家无奈了，茶当然不错啊，顶级乌龙啊！“老爷，你就不能想想法子辟谣吗？外面都说你绑架了王爷姑爷啊，哪天皇上派人来抄咱们的家，咱们跳到河里也洗不清啊！”
秦郎声啧啧两声，向管家道：“错了，我是说，你们小姐这举动，不错。”
管家马上就吓傻了，就差上去，探探他家老爷的额头有没有烧起来，“老爷！小姐这样，你也要纵容吗？”当年老爷可是想了千万条法子，去折磨小姐的啊！怎么今天就变这样子了？
“唉，老尹啊，你跟了我秦郎声多少年了啊？”
管家掰了掰手指，回道：“少说，也有十年了。”
秦郎声马上大笑道：“你的十年，还不及盼儿这几年的光景学到的。”他的绝活，这女儿算是尽得真传了。
“老爷？”管家看自家老爷走前几步，没打算给他回答，就跟了上去。
走到半路，秦郎声又停了下来，回头跟管家说道：“老尹啊，你可知道有一句话，是你老爷我的人生哲言？”
他笑了笑，说道：“那就是，被人骗过，才知道如何骗人。偏生你们被我骗了这么多年，还领悟不到这句话的真谛啊。”
不过他也欣慰了，当年拣这个女儿回来，真没错。
秦郎声望了望天，笑道：“陆景天，老友啊，你的恩情，我算用这么多年来报答了。九泉之下相见，你应该不会怨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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