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寄居的御史
他们三个人的动静不能算小，现在又已经不太是睡觉的时辰，里面若是有人，是一定会被吵醒的。
在霍惊刃的概念里，这个顾虑是不存在的。将军府的人口本来就少，几番变故之后，这里几乎只剩下他和白叔两人，余下的都是仆役之类。但现在，后面那个在他的印象中分明应该是“空旷”的卧室里，却传出了女子娇柔的声音——
“春香，水打好了吗？怎么不送进来？”
而且里面还不止一人，因为这个声音过后，另外一个显然性子较急的人直接掀起了珠帘，“春香，在外面发什么呆呢——啊，白管家！”
也是个美人，同样披头散发，却和林见微那种散法截然不同，这个叫青丝旖旎，风情无限，和里面坐在妆台前正在梳妆的美人一并看，谁都要赞一句：好一对绝色姐妹花。
当下，两个美人都奔了出来，两双妙目都往霍惊刃身上扫去，颇有默契地同时盈盈拜倒。
“妾身非云见过霍将军。”
“妾身慕琴见过霍将军。”
莺声软语，还是双人份，晨光中听来，分外舒心悦耳。
林见微的头嗡地就大了，原来的一脑门睡意都不翼而飞。两美人还在动作优雅地去掩没扣好的衣襟，林见微愤怒地直着眼，霍霍磨牙：好你个霍惊刃，你好——真好——真是太好了——
至于后面要接什么，他气过了头，一时想不出来。
霍惊刃站着不动，白管家只好去搀扶，“两位姑娘请起，不必客气。”
“她们是谁？”霍惊刃出声，语声冷冷。
白管家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公子走得太快了，我没拦住。您忘了，这两位姑娘是和这宅子一起赏赐下来的，原来有十位，公子当时要全退回去，皇上只肯收回八位，余下两位，不好太拂君恩，就送到这里来住着了。”
林见微仰着头，道：“霍将军对下官也太照顾了！什么都想好了，连侍寝的事情都没落下，只是下官福薄，担当不起！”
他一扭头就要走，霍惊刃脚下没动，只反掌用力拉住，面色起伏不定。
他想起来了，当时住所之类的后续事宜都是白管家安排的，既是皇上所赐的娇客，自然不能怠慢，听风轩是将军府里除了主屋之外最好的居所，一院翠竹，夏季最是阴凉，这也是他将林见微带来此处的原因。只是没想到，白管家也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原本最好的安排，结果变成了最尴尬的结果。他人生之中，实在少有这种乌龙失误。林见微刚才连好久不说的“下官”都顺嘴溜出来了，牙尖嘴利露出御史风范，他一听便知，好不容易哄进家门的小御史，炸毛了。
难得这样的天时撞上地利，不露声色地顺理成章地将目标劝入毂中，不料天外飞来一笔，将气氛破坏干净。虽称不上前功尽弃，毕竟也大煞风景。
一时他还没有做反应，那性子急些的自称“非云”的美人先不高兴了，站起身来道：“妾身是皇上所赐，岂容你出言轻慢，污辱皇家尊严？”
林见微绷着脸，没回话。他虽在气头上，也还分得清是非。事体和美人无关，这个一边对他大献殷勤一边却左拥右抱的风流小人才是罪魁祸首！
白管家察言观色，小心地道：“不然请小林御史先住到一松院去？那里和公子的院子挨得也近，说话谈天什么的，也便宜。铺盖什么，也都是现成的。”
霍惊刃终于有了反应，道：“等一下。”看向那两个低首的美人，“霍某这一向疏忽了，多有怠慢。”
两美人齐道：“将军多虑了，将军事务繁忙，妾身们一向是知道的。”
霍惊刃这才向白管家道：“白叔，你问问她们是愿意回家，还是就地嫁人。若是回家，府里赠银百两，出人务必护送到家门前。若是嫁人，从京里寻两个年貌相当的才俊，嫁妆由府里出。总是我将军府误了她们的青春，聊作补偿。”
这才是彻底的根除之道。先跟林见微解释多少都是没有用的，人还在这里，刺不拔掉，见一次烦心一次，说多少都是白说。快刀斩乱麻，惹祸的根子不在了，才好徐徐回转。
非云脆声道：“将军也不必回避，我们姐妹二人并没什么好忌讳的。到如今的年纪，回了家也是嫁人一途，只是家境低微，恐难如意。将军肯代为谋划，我们只有感激不尽。”
她十分快人快语，旁边那个害羞些的美人慕琴也点了点头，只是她说出来的话，却远不是外表那样的腼腆，“将军与林御史之事，妾身身在深院，也曾闻之一二，只好叹和将军有缘无分，勉强不来了。”
其实这番说辞已经算得含蓄，只是对林见微来说，仍然是太劲爆了。
中丞大人胡言乱语他不奇怪，他一向如此；御史同僚们苟同他也不奇怪，毕竟都关在一个衙门里；刚才那个刑部的郎中拿暧昧的眼神瞄他他也忍了，毕竟都是官，说到底还在一个阶层里；但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一个待在深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都知道？那个谣言的范围究竟已经广到了什么程度啊啊啊？！
不必看林见微青绿交错的脸，只从掌心里传来的那只手的抽筋程度，也能获知他已经到了暴走的边缘。霍惊刃道：“少陪了。两位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给白叔就好。”
拉人出门离开。
踏在青石板路上。
“不是说‘不会在意那种荒诞猜测之语’吗？”
“我以为只是在御史台里流传的玩笑之语，怎么知道已经传到妇孺皆知？”怒，翻白眼。
“府里的下人传的吧。”霍惊刃道，“毕竟我也是主角之一。”
“……”看他悠闲意态，林见微终于迟钝地发现了一件事，“你好像从没为此事生气？”
霍惊刃垂下眼睫，斜斜看他，“我为什么生气？”
林见微给他分析：“没人愿意嫁给你了啊，断袖的传闻一出去，除非真是想攀龙附凤想疯了的，不然谁愿意白白葬送一生？”
眼睛微微眯起，“你愿意别人嫁与我？”尾音中勾起的那一丝难明的弧度，冷冷淡淡中，矛盾地夹杂着热烈。
林见微一个踉跄，心里咚地敲出好大一声心跳，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我怎么管得着。将军，你今天好多话。”
霍惊刃的话还在增加：“那刚才生什么气？”
林见微站住了，呆滞了。
是啊，刚才明明是他在生气，为什么转眼被质问的也是他？他是什么时候又落了下风？是他太好拐，还是对方掌控局面的能力太高明？
汗湿了掌心，重要的是，这个问题他要怎么回答？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这个来临时寄居的客人，都没理由跟人家的姬妾冲撞啊，还给主人撂脸色。
霍惊刃轻轻敲他一记，拉着他继续走，“别想了。你不愿意的事情，我几时逼迫过你了？”
哎？林见微别别扭扭地咳了一声，转过脸去。这种话说得，好像他待他有多好，多尊重他一样，甚至可以称作“宠爱”？恶寒一下，他刻意忽略了长久以来的确如此的事实。能糊涂着混的时候，何必面对清醒的风险？
再拐个弯，就到了一松院。
霍惊刃指给他看不远处绿树掩映的一处院落，“那里就是我住的地方，你要寻我便来。回头我让白叔给你拨两个丫头来，你有什么事，找不到我找白叔也是一样。”
“丫头就免了。”林见微忙摇头，“我一个人惯了，什么都能自己来，加个人反而碍手碍脚。”
“也好。”霍惊刃并不坚持，低头看着他道，“那两个姑娘我从未染指，只在赐下的时候见过一面，后来进了听风轩，我更不记得。”
“你今天真啰嗦……”林见微怒意已去，睡意又来，一个哈欠正打到一半，准备要进去睡觉了，闻言脸又开始变色，“将军啊，你还是变回去吧。”以前为什么会偶尔嫌弃他话少呢？话少多好啊。
“对了，侍寝的事，我可以找个担当得起的人来——”一句比一句难以招架。
“不用！”瞪眼。
“说笑而已。”霍惊刃陡然一笑，“你不高兴，我很高兴。”放开他的手，转身离去，这回是一贯的干净利落。
原来铁面将军不只会笑，还会说笑啊，虽然有点让他笑不出就是了——林见微甩着一路被牵到有点发麻的手，面色变幻不定。不过，那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就这么有趣吗？哼。
甩手进门，全没察觉，自己末尾那一声“哼”有多情致婉转。
自搬进将军府，没几天工夫，林见微已经将整座宅子的情况摸了个差不离。
府里的人员构成非常简单，仆役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随宅子一起赐下来的，一类是从旧府跟过来的。两者很好分辨，旧宅过来的行走步伐极稳，答话丁是丁卯是卯，往哪一站都如松挺直，一看就有行伍功底。
白管家证实了这点，“和我一样，这些都是昔年跟随老爷的人。老爷以军法治家，御下极严。后来传到公子手里，他常年不在家，也不大理会，一概都交由我打点了。”
老爷指的便是霍惊刃之父霍盏，也是位将军，杀将名声比之霍惊刃今日还要响亮不少。只是壮年战死沙场，棺木送回家来，霍夫人哀痛之下，当场殉夫而去。这场变故让遗下的长子未满十五便决然投身疆场，成就又一代神将之名。次子则遁入江湖，此后行踪一直不明。
前面是林见微一早就知道的，后面的却是第一次听说，不由诧异，“将军还有个弟弟？”他来京城这么久，怎么从没听谁提起过？
白管家笑叹道：“是啊，公子前脚上了战场，二公子后脚就跟着溜了出去。老爷在的时候就说过他是蛟龙入海，再不是哪一地能拘困得住的。可不是，十几年了，只偶尔有书信回来报个平安，京里都没什么人记得他了。唉，大约只有等公子成亲的时候，他才会回来喝杯喜酒吧。”
“啊，是吗？”林见微干笑，怎么好端端扯到这上面去？又坐一会，找了个理由遁了。
撇开这种偶尔会让他不自在的只言片语，总体而言，寄居在将军府的日子是十分舒适的。白管家似乎对他很有好感，时不时来寻他聊天，问他缺不缺什么。他也顺带着知道了不少霍惊刃过去的事，比如其实小时候他爹并不看好他，因为他杀只鸡都不敢睁眼，砍了十来下都只砍掉几根鸡毛之类。
一定要说，有一点奇怪之处，就是他住得离霍惊刃这么近，但看见他的时候反而更少了。
他在忙什么？
林见微忘掉了进府之前，自己警告了自己很多遍的“为了不穿帮，一定要离主人远一点”的忠言警句，去问白管家。
得到的答复是摇头，“不知道，公务上的事，公子是不会说的。不过这次确实不同，像以前，公子回来后都会有很长时间的空闲，皇上很少会再给他派什么差事。”
这才是正常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也是如此。以当今皇上的为人，不是军国大事，根本也舍不得派出这心腹重臣，随意折损他的锐气。
所以，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再繁忙的公务，也用不着天天早出晚归，甚至彻夜不归吧？何况以他的职分，公务不在衙门，也该在军营里，起火那夜，他却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再往前想，他曾告诫过他离中丞大人远一点，却不曾说明原因。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缠在心间，随着时日推转越缠越深，终于让林见微在安逸之中感到了一丝不安。
这种风雨欲来，他却傻子也似一无所知的感觉很不好。
这天晚上，他一直没有熄灯。
到丑时末，响起了两声敲门声。
这频率和大小林见微还记得很清楚，他放下手里的志怪小说，奔过去开门。
男人高大的身形站在门边，疲色中不掩惊讶，“真的还没睡？”他原来以为他只是忘吹灯了。
林见微把他拉过去，递了杯温茶，单刀直入，“将军，我有事请教。”
霍惊刃在桌边坐下，接过茶盏，看了看桌上反盖过来的小说封面，道：“你说。”
“你最近在办的这件事，有无危险？”
霍惊刃喝茶的动作一顿，对上一脸严肃的小御史的脸，坐正了身子，道：“天下无万全之事，但为你今夜这一句话，我会尽量。”
什么叫为了他？林见微面上一热，勉强端着正经的架子继续问道：“此事和我有关？”
沉吟，点头。
“和中丞大人有关？”
再点头。
“到底——是什么事？”
这回不点头了，霍惊刃开口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小林，你知道的。”
他是知道，机事不密，成也变败，这种殷鉴历朝历代都不缺乏。这是不是也表示了，此事的危险程度确实很高？以至于同朝为官的他都不能知道？
两人静坐默对了一刻，林见微忽然探身过去，向枕头下窸窸窣窣掏弄了个什么出来。
“这个给你。”
白嫩掌心递出去的，是用红绳穿着的玉玦，红绳已经褪色变淡，玉色却十分温润，显是上等好玉，却只有半块。
“原来是好好的，有一年遇上蛮夷，爹爹护着我逃跑，我跑得慢，中了一箭。爹爹吓死了，抱着我跑了好远，幸好遇上关内的官兵。爹爹抱着我哭时才发现，那箭射在了玉玦上，被弹开了，我安然无事。后来他悄悄回去，捡了这半块没碎的回来，让玉匠穿了个孔仍旧给我挂着，说它逢凶化吉，是个瑞物。”
经过这番说明，此物的贵重不言而喻。霍惊刃没有多加推辞，只接过来捏在了掌心里。
不管用不用得上，这时候推辞，都绝对是脑子坏了。
“蛮夷从未深入中原，你怎么会遇上他们？”
“我和爹爹以前住在边城啊，爹说他喜欢那里的风景。”
霍惊刃心中一动，边城？那是他从军后驻守的第一个地方。虽然很想接着探问，但现在还不是时机。
他站起身来，“夜深了，你快些睡吧。”
“嗯。”林见微答应着，送他到门外，见那背影渐渐隐入黑夜中，又忍不住扬声：“真的不能说？”
那背影一顿，没转头，声音遥遥传来：“两月之中，当见分晓。”
还是不肯说啊。林见微可惜地靠到了门扉上，仰望天边那一轮弯月。
等了大半夜，霍惊刃对他不算全然隐瞒，至少告诉他确实有事，但究竟是什么事？为什么会和他有关？他为官还不满一年，官职又小，亦不结党，就算想翻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由目前看来，事涉地点局限在京城之内，那怎么会是由霍惊刃负责此事？他一早已说过，无权涉及地方政务。就算京兆尹管不了，皇帝之下，三王六部，职权分明，怎样也不该由他出头。除非，除非——
谋反！
只有这一项，才需要有武将参与！霍惊刃年纪虽轻，却少年从军，征战多年战无不克，随他出征草原的两员老副将已经因通敌伏诛，天朝几乎没有谁在军中的威望比他更高。若需动用到军队，他虎符在手，号令千军，无有不从。这或者也同时表示，宫中三千禁军已不足用，才要调动他——至少，是有备无患。
林见微僵立，被自己吓了一身冷汗。他是不是想太多了？清平盛世，谁没事干拿谋反玩？当年倒是有过，但起事的几个皇子早被前丞相连根铲除，所以今天才只剩下五六七三位王爷。其中五王虽然保全下来，但据前三皇子门下食客的口供，他与谋逆事也脱不了干系，只是查无实据，加上当时皇帝连诛三位兄长，心软之下，终于放过了他，之后却始终不曾受重用，只管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礼部。
晃晃头，扯远了，他果然是想太多。从史书中看，因世道太差而从民间扯旗反起来的那些除外，想谋反至少也得有点皇家血统才好跳出来唬人，不然也是重臣什么的，御史中丞这个职位，又没军权又没人缘，谁反也轮不着他啊。
瞪着天际的弯月，林见微很想找堵墙撞昏了算了。这样越想越乱，不安由原来的一点扩大到三四点，他今晚还怎么睡得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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