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草野荒莽
“是谁?”柳云的警觉性好高,立时转过身来。
就在柳云转过头来的前一刹那,她被人从后面牢牢地按住了身躯,向地上倒去。而在她即将落地之前,一只手从旁边伸出,稳稳地接住了她。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在柳云转过身来时,只能见到一片齐身的草丛,随风起伏,半点异状也无。
“是路过的鼠辈吧。”柳云洋洋自得地说道。谁能够不知不觉在他的背后出手呢?他四下扫了一圈,又继续前行。
那个人一只手箍住她的身躯,另外一只手牢牢地按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半分声音来。只是感到那个人身上传来的气息,她便知道了来的人是谁。
心中升起巨大的愤怒与悲哀,仿佛泄愤一般,她紧紧地咬住了那个人的手指。
他的身躯因为钻心的疼痛而颤动,但却仍然没有松开钳制他的手。
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溢出,滴落到口腔中,咸苦的液体,仿佛泪水,那是鲜血。
确认柳云已经走远了,身边的那个人才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她看见他手指上鲜血模糊的伤口,狂热的情绪终于冷静了下来。她茫然地望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她竟然会这样对待他?“浣日……哥哥,我……对不起。”她手忙脚乱地握住他的手指,流入掌心是温热粘腻的液体,“对不起……”
凌浣日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没关系的,洗月。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侧过头,躲避他询问的目光,“我……我只是出山庄来随便走走。”
“告诉我,洗月。”凌浣日淡然温和的目光突然变得炯炯逼人,“你是为了杀柳云而一路跟随吧?”
容洗月咬了咬牙齿,无法在他面前说出任何谎言,“是,我想杀了他!”
“究竟在他和你的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便私自跑了出来?你难道不知道以你的武功,根本没有任何胜过柳云的机会?”凌浣日双手紧紧握住容洗月,丝毫不觉自己的手指在用力地收紧。
肩膀上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骨骼立时就被他捏碎一般。委屈与愤怒同时涌上心头,她在这样的压迫之下突然尖声叫道:“告诉了你们!告诉了你们能有什么用!名剑山庄是公正的门派,你是未来的江湖准则,我的身份是山庄的小姐,你们根本就不会允许我去复仇!”
她的母亲是神水宫的圣女,与父亲一见倾心,相约私奔。她为他放弃了圣女的身份,背叛了自己的门派,他为了他远离江湖,不再过问一切恩怨。他们躲在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中一连生活了十年,生育了一个女儿。在这期间只有父亲的一个好友柳云偶尔来探望他们。本以为这样幸福恬淡会永远地持续下去,然而,没有想到,柳云爱上了朋友的妻子,一次又一次被拒绝,最后拂袖而去,心生杀机。最后一次柳云来的时候,带着神水宫的护法和父亲旧日的仇人。母亲作为圣女多年,因为莫名不祥的预感让女儿带着剑先走,以防不测。
就这样,她躲在一旁眼睁睁地观望着那一场可怕的凌迟。
柳云,那个人的容貌,那个人的声音,她至死不忘!
凌浣日的手颓然地松开,容洗月跌坐在一旁,没有错……她并没有说错。他自认为给予了她一切,保护着她不受伤害,但她真正想要做的,他却根本帮不了她。
但他是名剑山庄未来的庄主,是维护江湖正义的象征。
即使她告诉了他一切的原委,他也不会去帮助她杀了那个人。
他一直以为她对他是决然的依赖和信任,却没有想到这样的信赖在残酷的事实面前时这样的容易崩溃。十六岁的少女的眼睛看得如此透彻,他对她的爱护和怜惜,也只能做到这种虚伪的地步而已。
容洗月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疲倦而空洞,“我不要做名剑山庄的小姐了,你放手吧,让我自生自灭。”
“不,”凌浣日面色苍白,他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你去杀了他,更不会让你死在他的手上。”
隔了半晌,他柔声道:“洗月,你跟我回去吧。”
“不,”容洗月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冷静,然而眼中却仍然是狂热的光芒,“他想要杀了我,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浣日哥哥,你根本不会知道……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被杀死是种怎样的感受。养尊处优的你,不会明白的。”
她异常平静的话语如同一根毒刺,深深地刺入了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想要说出什么话来为自己辩解,却张口无言。
“哥哥,”容洗月开口唤道,一行泪水缓缓从她陶瓷般的脸颊上划过,“我不会连累你们的。他死了,或者我死了,请从名剑山庄的高手薄上除去我的名字。你对我那么好,我对不起你。”
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那么义无反顾,带着决然而惨烈的气息。
一双手突然自背后伸出,紧紧地环抱住她。
她用力一挣,却不能挣脱那温柔却有力的束缚。
沉稳而有力地心跳从背后传来,却隐含着无以言喻的慌乱。
背后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洗月!我愿意,愿意帮助你。我,凌浣日,从今之后生命保护容洗月,直至最后一刻,若不能同生,愿携手同归黄泉。你对我的信赖,难道真的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吗?”
苦苦维持的面具终于铿然碎裂,几乎不受自己的意志力的控制,她转过身去,将头颅埋在他的胸膛中,伸手环住他的肩膀,痛哭失声,“浣日哥哥,对不起,你讨厌这样的我吧?一定很……讨厌这样丑恶而且自私的我吧?”
他是名剑山庄高贵,完美无缺的公子,她是一个心怀仇恨,阴霾密布的孤女,但是……
她的手指越发的攥紧了他的衣襟,终于说出了那句在心中潜藏已久的话语:“但是,浣日哥哥,我……喜欢你,一直……一直都是。”从一开始见到那个高贵悲悯的少年,她便喜欢他,竭尽全力想要将他据为己有,她讨厌蒋诗韵与凌浣日亲密的模样,也讨厌其他的师姐妹与他在一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样的自私而善妒?
他们突然陷入了一种沉默而微妙的气氛,凌浣日并没有开口,但却仍然那样静静地环抱着他,并没有开口。
她的脸庞感到他心脏血脉的波动,骤然之间加快,仿佛一只小鹿在胸腔中乱撞。
半晌之后,他抬起手来抚摸她的头发,“洗月,我……也是的……也是一样。”
犹自带着泪痕的脸微笑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终于……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爱护着她,不会弃她而去。
风声骤响,一个人影自齐人身的草丛中缓缓走出,“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名剑山庄的公子和小姐,真是幸会哪!”
他竟然是去而复返的柳云。
“原来是柳伯伯。”凌浣日轻轻松开容洗月,不着痕迹地将她推到自己的身后,“不知道柳伯伯不回铸剑楼,在此地徘徊又是为了什么?”
柳云微笑道:“我原本以为是什么野猫老鼠,回来一看,竟是凌公子与洗月在此,我本来以为容小姐是不会跟在我的身后,没有想到,真是天赐良机……”
想来他们的对话已经被柳云在旁边听去了十之八九,凌浣日心中一沉,“什么天赐良机?”
柳云悠悠地开口:“容小姐,我不知道,你原来是如此能忍耐之人,你险些就骗过我了。既然你什么都已经知道了,那么柳伯伯不能再放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凌浣日修养虽好,此时面色也冷了下来,“柳楼主要取我师妹性命,竟不先问过我名剑山庄?!”
“是啊,”柳云的脸庞上浮起阴毒的笑意,“凌公子,你莫要忘记了,你们乃是偷偷跑出山庄来的,我已经去查过来路了,根本就没有名剑山庄的弟子跟在后面。既然是偷跑出来的,我即便是杀了你们,也不会有人知晓是我动的手。”
凌浣日冷冷地道:“难道我名剑山庄也与你结下了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吗?”
柳云冷哼一声:“施夫人难道没有好好地告诫过你吗?群狼撕鹿,从来都是江湖的不二法则。我铸剑楼的少楼主若要想在武林大会中崭露头角,又怎么能不想方设法除去劲敌?”他伸手抚摸着光滑的剑身,“各个门派的少年佼佼者我已经除了不少,倘若再加上名剑山庄的二位,就更加完美了。”
“你真是个卑鄙小人,”凌浣日一字一句地道,目光寒冷如冰,“作为容洗月的师兄,我不能为代她之手为她复仇,但是作为江湖的道义准则,我却可以杀了你这样一个作恶多端的小人!”
柳云仰天长笑,“多么可爱的孩子……你们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却这么勇敢地前来送死。”
声音未落,柳云的身形已经暴起,向凌浣日击去。
“柳楼主,”凌浣日微笑起来,“你太小看我了。”
剑光在空中交错,绚烂夺目。
然而每一道剑光闪过,都带着凌厉的杀气。剑气所过之处,草断茎裂。然而在这样强大的剑气中,容洗月仍然默然地站着,不肯移动分毫。
人影在深长的草丛中乍分乍合。不时有鲜血从剑光中飞出,溅在她的身上,分不清是爱人的血液,还是仇人的。
在一个猛烈的相击之后,凌浣日和柳云各退后了数步,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
一缕鲜血从凌浣日的剑柄上蜿蜒而下,他受了不轻的伤,相信那个人也是一样。
她毫不迟疑地,立刻便抽出了剑,没有任何花哨的剑法,简洁凌厉地刺入了柳云的身体,从后背一直透到前胸。
“你……”柳云转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你……竟然偷袭……”
“只要能杀了你,”十六岁的少女低垂下头,眼中的光芒冷如冰雪,“不管是什么方法,我都愿意去做。”
她的剑从他的身躯中退出,不待他有任何喘息反攻的机会,立刻翻转手腕又刺了进去,一连刺了他身上五六处要害,确定他已经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方才拔剑退在一旁,观察着他的垂死挣扎。
一口一口的鲜血从柳云的口中喷出,“我不是死在凌浣日的剑下,却是死在你的手上。你们……你们原来是……不同的人……”他哈哈地狂笑起来,“容兄……如今算是一报还一报了,看你生了多么好的女儿……”笑声戛然而止,他的头无力地垂下。
冷酷,阴暗,隐忍。这是她性格中不为人知的黑暗一面。
你们原来是不同的人。当时的她对这句话不以为意。
却没有想到,这个卑鄙小人临死前的这句话,竟然昭示了他们的一生。
待到柳云一死,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铿然断裂,凌浣日手一松,剑落在厚厚的草丛中,和他倒下的身躯一样,悄然无声。
“浣日哥哥!哥哥!”容洗月一抬起头,看见凌浣日倒了下去,慌得丢弃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剑,奔到他的身边。
她吃力地半扶起他的身躯,让他的上半身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眼睛微合,仿佛说不出的疲惫。她伸手探他的胸膛,一片冰冷****。
拨开他的衣襟,护心镜碎裂成无数片片落到草丛中,鲜血不住地从胸前的伤口流出,所幸的是伤口细小,流出的血量并不多。怎么会这样?方才他不是还好好的吗?容洗月心中一酸,刚才……他一直都在勉强支撑吧?
“洗月……”凌浣日突然开口,握住她的手指,“只是小伤,没什么好担心的。”
“对不起,浣日哥哥……”她挽住他的手臂,嘤嘤地啜泣起来,“是我害了你。”
“对不起……”凌浣日微微一笑,“你今天总是这般说,我都觉得烦了。我不想听‘对不起你’,想听的是,‘我喜欢你’。”
容洗月破涕为笑,在凌浣日的肩膀上一推,他发出一声抽气声,“好痛!真是个狠心的小丫头!”
他那日戏谑如常,甚至牵着她的手,自己走回了名剑山庄。那一段路短暂而漫长,连迎面拂来的风都带着甜甜如酒的味道。她的脸颊上也弥漫着如葡萄酒一般的红晕,与他相处第一次有了忐忑与期待。
所以,她也以为,他与柳云交手所受的,不过是普通的外伤而已。
但自从他回到山庄之后,便病倒了,并且从此一病不起。以后再出现在名剑山庄的公子总是手捧着紫金炉,身上穿着白色的貂皮大衣,雍容华贵,然而面色却带了种说不出的病态苍白。
名剑山庄所有的人都知晓,他是在那个夜晚为了找容洗月外出,途中遇上了高手,身受了极重的内伤。而铸剑楼主的尸体在野外被长草埋没,很多天之后才被发觉。没有人将铸剑楼主的死和凌公子的病联系在一起。
只有他的师父和师姐才知道,他的内伤,是被铸剑楼主的绝技烈火掌所伤。他自己虽然对所受的伤不以为意,然而武林大会却在一天天地逼近了。原本施茗欲在这一年让凌浣日继承庄主的位置。
一切原本循规蹈矩的安排就此搁浅。
就像他本应循规蹈矩的一生因为那个女子而风云异变。
在夜花都的花丛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轻声唱着小调,一边摘取着名花香草丛中那些杂生的花草。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她的目光已经不再仇恨忧伤,开始有了作为少女独有的明丽和爽朗。
但是……她的目光转向凌浣日养病的阁楼,明亮的目光渐渐黯淡了下来,他的病为什么还不好呢?
究竟是什么病?江湖中的名医听闻凌公子卧病,主动请缨为他诊病,却都无一例外被施茗所拒绝。即使她再迟钝,也感觉到了山庄上下的人对她的愤恨和鄙夷。这是她的错啊……容洗月垂下头,但是,她并不在乎他们的眼光。
因为至少有一个人看着她时,是那样光明而温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