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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丛林之妖

天很蓝。

非常蓝。

蓝得像玉,比倒过来的大海更清亮皎洁。

舒夏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蓝得如此纯粹的天空。喉咙有些微的痛楚,不过,比起刚才的痛不欲生,已经算得上很舒适了。而此刻,自己正靠在一棵大树下,四周是连绵的青青树林,脚下的草地如同一张绿色的毯子,一直铺到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快到黄昏了,林间有淡淡的雾霭,舒夏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哇,好清新。

四周安静极了,显然危险已经解除。江度是怎么把她带到这里来的?这里就是第六研究所?或者,是尹士修在哪个城市的私人花园?

她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腿,打开手机想拨给电话给江度,却发现没有信号。她收起了手机,极目四顾,不知道这片私家花园到底有多大,找了块尖锐一点的石片,在树皮上刻下一句:“我四处走走。夏。”

林子大得看不到边际,起先只是想散散步,但走了二十分钟还没有看见房子或者人,就让舒夏觉得有点奇怪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舒夏决定往回走,但就在这时,林梢上一缕炊烟袅袅升起,隔着一个拐角的距离,一幢别墅安静地耸立在暮色中。

舒夏的嘴微微张开,呼吸至少停了两秒钟。

这幢房子与其说是别墅,不如说是城堡。主人的品味显然很独特,无论从风格还是建筑工艺来说,房子都和中世纪留下来的那些城堡十分相像。舒夏对建筑没什么研究,也没有出国旅游的机会去浏览那些欧洲的古建筑,眼前这幢房子,圆弧尖顶,整幢房子呈“U”形,走近了,发现它的大门非常之大,装饰并不是很豪华,但“大”,有时候就是最让人屏息的奢华之一。

舒夏叹为观止地远远观赏着这幢建筑,并不敢走太近——在人家家门口过于流连,很容易让人怀疑她有行窃的嫌疑。她掏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记录下这场暮色中的偶遇,然后就准备回到林中。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从房子后面走了出来,与舒夏打了个照面。

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不会超过一米六高,却至少有二百斤重,穿着下摆很蓬的长裙,还是花苞袖,外面系了条围裙。看来这个地方的着装也很有特色,当然,如果这是COSPLAY或者某个剧组的开工地点,又另当别论。

舒夏很快地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女人的反应却吓了她一跳,忽然向她大声喊话,用的竟然是一种她完全无法听懂的语言。舒夏ORZ了。外语她可只会英语,也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懂。不过,这种散步的偶遇也没什么好交流的,她干脆用中文说了句:“我路过的。”就回头走了。

胖女人却仍然在她身后叫,最后竟然追了上来。舒夏吓了一跳,难道这个地方看看也是犯法的?

而胖女人上来一顿指手划脚,指指她来的树林,一脸警戒害怕的样子,又指指城堡,比划出吃东西的样子,还将手合拢歪头放在颊边,表示可以睡觉。

这种手语是原始人最开始应用的吧,语言被发明之前,估计人们就是用它来沟通。舒夏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但看起来,这位大妈是在邀请自己去她家。于是她指指自己,再指指城堡,胖大妈立刻点点头,脸上担忧的神情放松下来。

暮色已经越来越重了,光线很黯淡,不过,大妈眼中的关心舒夏看得清清楚楚,她点点头,问:“不过,大妈,你家里有电话吗?我得给朋友打个电话。”一面比划电话的样子,胖胖的大妈一脸不解,手却已经拉上舒夏的胳膊,把她拉进房子里。

她进门之后,便去点灯。这么大的房子,竟然不用电灯,还是用蜡烛。好在这蜡烛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光芒虽然比不上日光灯,却也足够明亮了。柔和光线照出室内的布置,天花板极高,墙壁向上渐成拱形,头顶是一幅壁画,画着正在飞翔中的天使,雪白双翼有洁净光芒,为首的一个是名男子,长发流泻在双翼之间的背脊上,容颜极为美丽,难以用言语形容。画面上有数名天使围绕着他飞舞,他立在最中央的位置,脸上有一丝微笑,庄严、华美、有些慈悲意味的笑意,令他看起来与那几名天使如此不同,俨然是神。

舒夏对圣经故事不甚了了,不知道这幅画取之于什么题材。不过画家的功力显然了得,在柔和的烛光下,舒夏仰首看着,只觉得头顶上的人仿佛要从画里飞出来。而那名男子的笑容如此深邃悠远,在他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蓝宝石戒指,湛蓝如同阳光下的海洋,如果它是实物,想必会令人疯狂。

客厅里所有的蜡烛都点亮了,这实在是一个不小的工程,所以舒夏也取过一根蜡烛,帮着点亮其他的。蜡烛被安置在一座座固定的烛台上,烛台造型流畅华丽,看起来像是银质的。客厅四周沿着墙壁立着五个大烛台,还有十几盏小烛台,分别落在茶几上、柱子边上的置物架上,靠墙壁的桌子上。热心的大妈给她倒来了一杯红茶,托盘里同时放着牛奶和糖。然后往右边的厅间开始布置餐桌。换上新鲜的鲜花,摆好杯盘刀叉,倒好水和酒,然后一面说着舒夏不懂的语言,一面比划着往嘴里送的姿势,又指指客厅左边的那扇门,放下托盘就走了。

这样的沟通基本是靠瞎蒙,舒夏猜她大概是让自己喝茶,然后她去忙她的,连忙追过去,“大妈,大妈,谢谢你邀请我,但我的朋友在等我,我得回去……”

两个人之间隔着个偌大的客厅,距离不是一点点,而这位大妈只是回头笑着示意她停在原位。在舒夏快要追到那扇门的时候,大妈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身后却忽然有人道:“爱玛太太让你留下来吃饭,她会为你准备她最拿手的奶油蘑菇汤。”

这声音懒洋洋的,好像没什么力气,平平地,低低地,静静地顺着空气飘过来。很丝滑的低音,似乎可以嗅到转音处的微微笑意。

活了这样久,见过无数人,舒夏敢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而更重要的,是,这个声音说的是中文。

她回头,就看到客厅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站着一个人。灯下,他的一双眼睛睁开的时候像是夜晚的湖泊,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深浅,望过来的时候,舒夏蓦然有自己好像会被吸进去错觉。

极美丽。

“怎么了,我的客人?”他懒洋洋地下楼来,绸质的衬衫外面穿了一件长外套,上面有极精致的花纹,银纽扣在灯下锃亮耀眼,当然比一切更耀眼的是他的容颜。他经过客厅,去右边的餐厅,一按衣摆坐下,那姿势如此随意,却又宛如训练过千万遍,无懈可击的优雅。

在小城市活了十八年的舒夏,可以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这种人物的经历。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终于开口:“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你是从哪里来的?”男子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问。

舒夏用手指了指城堡外面,“那边的林子里。”

男子的动作止住,“你说什么?”

“我在机场遇到些意外,醒过来之后就在这里。”舒夏说。除了这样简单地介绍一下经过,她还有别的什么可说吗?说她被一个长了黑色翅膀的女人勒得无法呼吸,晕了过去?“我的朋友叫江度,你是否认识他?”

男子摇摇头。

“那么,尹士修呢?”

男子再摇头。

舒夏苦笑,道:“替我谢谢爱玛太太的红茶,很好喝。我先走了,再见。”

男子轻轻靠上椅背,“再见。”

他并没有送客的打算,但从厨房出来的爱玛太太却不同,她一看舒夏在往外走,立刻惊呼一声,也顾不得手里端着汤,追上去拦住她,高声喊着什么。舒夏感谢她的盛情,却无法与她沟通,想到江度大概等急了,更要急着回去。

“唉。”身后有人叹气,那名男子从餐厅走了再来,说道:“拜托你留下来吧,小姐。天色已经黑了,你再坚持去那片森林,爱玛太太就要动用绳子把你绑起来了。”

舒夏一怔,“为什么?”

“那里,有妖怪啊。”他笑着说,还促狭似的眨了眨眼睛,然后道:“爱玛太太,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胃,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而已经闻到蘑菇汤的香味了。”

换成任何一个时候,“妖怪”这两个字在舒夏眼里都只是玩笑。然而,还在隐隐作痛的喉咙提醒她,世界上没有任何玩笑,只有你所不懂得不知道的事实。

汤已经放到桌上了,三人份的。餐具也是三副。爱玛太太胖胖的身体异常利落,很快,一只藤质的小篮子装着蒜茸烤面包被送到餐桌,鱼排和芝士大虾也端了上来,最后是焦糖布丁。爱玛太太的手艺非常好,而经过连番的折腾,舒夏也确实很饿了。身体得到满足之后,大脑也稍微放松下来。她想,大概她是走得有点远了,也许江度是在相反的方向。

席间爱玛太太和男子一直在说着些什么。两个人的关系很奇怪,像是主仆,又像是母子。爱玛太太语速很快,达达达达一长串,而男子只是偶尔回答一两句。爱玛太太时不时端起盘子看两人面前需不需要添些食物,又打着手势和她说些什么,可惜,舒夏很难猜得出她真正的意思,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入懂中文的那位。

“这里是艾诺鲁达斯公爵的城堡,你放心,绝对安全,没有任何妖怪敢来骚扰,我们会保护你的。”男子用银勺挖了一小块布丁,送进嘴里,抿起嘴角,品味,脸上有满意的神情,然后继续充当翻译,还学着爱玛太太的语气,“不管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今天晚上请务必留在这里过夜,我会收拾出最好的房间,让你可以睡个好觉。”

这个人看上去大概二十到二十五之间,不过学爱玛太太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堆着笑意,又像是只有十五岁。

“可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明天也许我有时间陪你出去找。”他道,吃完最后一口布丁,然后用肯求的语气向爱玛太太说了句话。爱玛太太拒绝了,他皱了皱眉,极好看的眉眼有丝孩子气,仿佛受了委屈一般,他看着爱玛太太,长篇大论起来。

舒夏听不懂他说什么,不过,他们的语言很好听,有种奇怪的韵律感在里面,当然,也许他的声音用来骂人也能让人愿意一直听下去。

爱玛太太开始很坚定地摇头,后面慢慢动摇,终于顶不住,起身去厨房,再端了一只布丁出来。

男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如同孩子般的天真,在爱玛太太脸上亲了一口。

晚上,舒夏睡在城堡的客房里。

客房很大,足有四十平米。装饰也仍是繁复华丽的,梳妆台上的镜子边上就镂刻了无数花纹,是缭绕绽放的野玫瑰。雕工真是好极了,花朵有很多种姿态,每一朵都栩栩如生,有一朵花苞上竟然还有一粒晶莹的露珠,也不知道到底是用哪种工艺做成的。

客房自带的浴室也很漂亮,只可惜没有喷淋,好在浴盆够大,爱玛太太非常体贴,水面上还泡着几朵新鲜的花瓣。

临睡前看了看手机,仍然没有信号。被褥松软,而且今天真的很累了,她很快睡着了。只是半夜忽然做了噩梦,醒来找水喝,睁眼忽然看到深紫色的厚重窗帘垂满整面墙,白色流苏格外醒目,整个房间陌生极了。梦魂乍醒时光,整个人颤了一下,发现自己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然后水杯已经失手打翻,水将地毯浸了一小片,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比噩梦更可怕的,就是梦醒之后,发现仍旧是噩梦中。

她刚刚正梦到她被那个长着黑色翅膀的女人抓走了,关进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正在庆幸终于不用被拷打,又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一下睡意全无,她端起杯子,擎起一直点在墙边的蜡烛,到楼下去找水喝。这里的蜡烛很奇怪,明明已经点了大半夜,还没有点完。她手里的这一支蜡烛很细,比客厅的要细得多,爱玛太太点上之后,给它罩了个茶色的玻璃灯罩,就像是盏小夜灯,醒来比较方便,又不会影响睡眠,最重要的是,省电。

省电,即省钱也。

带着“明天问问这个到哪里买”的念头,舒夏找到了水。正准备回去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马蹄声,然后大门被推开,一个人推门进来,摘下帽子,解下披风。一支小蜡烛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整个大客厅,她看不到来人。来人走入往沙发里一坐,拉开精致衬衣下的领结,头靠上靠背,说了一句话。

她听不懂那句话,但那声音和神情都很疲惫,“要喝水吗?”她问。

瘫在沙发里的人头动了一下,视线才真正对上执灯的人,“哦,对不起,我以为是爱玛太太。能给我一杯酒吗?”

“在哪里?”

“餐厅的酒柜,第二层右手边第三格,外面的一瓶。谢谢。”

舒夏给他拿了来,还带了一只酒杯。他看到那只杯子,脸色忽然变了,“你干什么?”

那表情很奇怪,有些意外,又混合着些许……厌烦?

她没看错吧?

舒夏有些不悦,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反问:“你不是要酒吗?”

“酒?”他像是回过了神来,“哦,是的,酒,酒。”他接过那杯子,忽然笑了,“我还真没用这种杯子喝过酒。”

那是只银质的杯子,不大,敞口的杯沿做成蝴蝶的造型,一半蝴蝶刻在杯子的内壁,另一半却展翅于杯外,蝴蝶尾部微微翘起,却是中空的,与杯内相连。做工非常精致,蝴蝶就像是贪恋酒香半坠杯中,也许下一秒就会飞起来。

酒柜里的酒很多,酒杯也多,水晶的银的瓷的好多种,舒夏对于酒毫无经验,更不懂酒具,也没有仔细看,这是随手拿的,“这不是酒杯吗?”虽然它确实华丽丽有点过头,不过,它是跟其他酒杯放在一起的啊。

“是酒杯。”他接过了杯子,开酒,倒酒,红色的液杯盛在银杯内,在烛光下融融荡荡,有着神秘的光泽,如同他的眼睛,“只不过很少有人会用它喝酒……你不认识?”

这话其实白问了,女孩子脸上茫然的表情早说明了一切。

他看着她,慢慢地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这句话他今天已经问过一遍,然而,和傍晚漫不经心的表情完全不同,此刻他的眼睛看起来真像夜晚的湖泊,深不可测,蕴藏着无限危险的可能。舒夏情不自禁地感到一丝寒意,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发现此举实在很窝囊,她吸了口气,重新挺直背脊,甚至还能微笑起来,“要看护照吗?我从中国来,在这里和朋友走散了,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目的地是远安市,但在她晕过去之后江度又带她去了哪里,有没有出国境,她真是无法确认。

“中国?”这下轮到他疑惑,“在哪里?”

舒夏几乎要冷笑了。眼前这个人,五官并不是很欧化,比亚洲人要深刻一点,比欧洲人又要精致一点,更像是混血。也许他不是中国人,这里也不是中国,可是,舒夏脸上的微笑更加柔和起来,“先生,你的中文说得这样好,不知道中国在哪里吗?”

然而他并没有被问倒,他说:“这是中文?哦,我并不知道。”

看在他和爱玛太太一起招待过她的份上——当然,也要看在她此时正站在他家里,并且刚刚还睡了他家房间的分上,舒夏没有发火,只是再一次笑了,“先生,你很幽默。不过时间很晚了,我想睡了,晚安。”

“小姐,”他在她上楼的时候唤住了她,声音里重新有了一丝笑意。舒夏回头,在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到他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脸上有着懒洋洋的笑容,“很明显,你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这不是废话吗?”舒夏以无比温柔的语气说出了这几个字,“我要知道还会迷路吗?”

“这里是阿拿多郡,离天梦罗城一百里,昆莫罗河三十里,人烟稀少,但桔子很有名,在整个阿莫昆都很有名。”他坐在那儿,仰首看着她,明明是仰视的姿势,却是俯视的神情,眼睛里有一丝不怀好意的戏谑,“阿莫昆知道吗?嗯,用你的中文来说,就是无限大的意思。当然,虽然它确实很大,但还是有限的。而在阿莫昆有限的世界内,从来,没有,中国。”他坐正来,一字一字,慢慢地道:“你明白吗?”

他的每一个词她都听得清楚,脑子里却像是结了一张网,信息无法进入,一时之间,舒夏的大脑一片茫然,“你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笑,端起那华丽的银质,喝了一口酒。舒夏看着他取杯,举杯,微微昂首……滞后的思维能力这时才跟上来,她摇摇头,终于冷笑出声,“那么,请你告诉我,没有中国,你是怎么学到的中文呢?”

“这很简单。我听到你说话,就可以了解你的语系。”他很平淡地说,仿佛这真的是一件很平淡很正常的事。

舒夏不再有心情听他继续瞎扯下去。哪怕你长得再好看,也不能这样侮辱别人的智商。她转身要走,他却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在比她低两级的地方站定,即使这样,他也快有她一样高了。他的脸近在眼前,眼睛看着她。蜡烛被放在客厅墙边的小桌上,无法照亮楼梯这边,也无法照亮他的眼睛。依稀的光线,在他的眼中投出隐约的波影。那双眼睛真是深不可测,脚比大脑的反应更快,下意识地想躲离,手臂却被他捉住。

很轻的力道,握住她的手臂,他微笑着问:“想听懂爱玛太太说的话吗?”

舒夏无法回答,本能告诉她,离这个人远一点才是安全的。他也没有等她回答,昏暗光线中,头已凑近,在她的唇上,轻轻一碰。

冰凉。

带着淡淡的酒气。

没有任何的犹豫,舒夏抬起手,一个耳光照着他的脸打下去,却被他的手在半空中握住,他歪着头看着她,说了一句话。

是她不懂的话。正是这里的方言。是的,她不懂的,她跟爱玛太太打手势打得那么辛苦,她当然听不懂。可是,可是,为什么,她清楚地明白,他在说:“这就是你感谢的方式吗?”

“谁要感谢你?!”舒夏大怒。她对于自己的情绪一向控制得很好,从来没有这样生气的时候。发怒的感觉久违了,以至于她说完了这句话,才震惊地发现,她说的,不是中文。

是他的方言!

他的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这抹笑意如同花染霞晕,令他的容光让人难以逼视,“不用太感谢我,我是个好人,乐于助人,”他的手松开她的胳膊,轻轻将她的落下来的发丝掳到耳后去,动作轻柔,食指顺着耳朵滑下她的面颊,直到她的下巴,微微用了一点力量,将她的脸抬起来,“……尤其是对美丽的小姐。”

“啪”。

与他的话音一起落下的,是清脆的耳光声。他的脸微微偏向右边。舒夏很用力,以至于自己的手掌都麻麻地疼,然而,这不算什么,她的唇都气得有些发抖,也许,这些颤抖并不单纯来自于愤怒,可是,她宁愿是愤怒。

他的左手慢慢地抚着自己的面颊,手指修长,食指戴着硕大的蓝宝石戒指,正是天花板上那幅画里的那只,实物蓝得勾魂摄魄。他看着她,忽然笑了,“是初吻?”

舒夏急促地呼吸,身体需要大量的氧气来平复心脏剧烈的跳动。她没有再看这个人,转身上楼,穿好自己的衣服,以极快的步伐踏出房门,走出楼梯。他已经消失在楼梯上,舒夏的脚步没有停留,这客厅四通八达,另一条走廊却很快传来动静,这动静一定要两百斤以上的重量才能制造得出来。而不用怀疑,爱玛太太的声音很快出现:“小姐,小姐,你不能出去,要去找你的朋友,至少要等天亮吧!”

这声音由远及近,等说完的时候,爱玛太太已经来到客厅,喘吁吁地,身上还穿着睡裙,只披了件大披肩就出来了,看到舒夏,连忙来拉住她,“我听到少爷说你要走,真是吓了我一跳!孩子,再想念你的朋友也不能不顾安全。如果是以前,我会亲自送你骑上马,去找你的朋友,可是现在,林子里的妖怪到了晚上就会出来啊!”

一面说,一面还不停地打手势。但悲哀的是,舒夏发现自己一字不漏地听懂了她所有的话,包括因为情绪激动和气喘而含糊的部分。

“爱玛太太……”舒夏开口,再次发现自己说的是原本应该完全陌生的语言后,整个人顿住,鼻子酸楚,竟然有哭出来的冲动。也许是这位胖妇人看她的眼神太过慈爱了,这种慈爱对于她,近乎陌生。她扑到爱玛太太身上,只是哽咽,没有出声,眼泪也忍住了,没有流出来。爱玛太太没有她高,但是胖胖的身体抱起好温暖好温暖,温暖得令人不想松开。

“真好,孩子们的能力真是强大,你竟然就已经学会莫拉语了。”爱玛太太却很开心,对于她突然获得的语言能力丝毫不觉得奇怪,抱着拍拍她的肩,“好了,明天去找你的朋友,明天去,好不好?我知道恋人们的心情,我也曾年轻过啊!来,孩子,坐下来喝杯酒,你会好一点。”

她拉着舒夏在沙发里坐下,然后就发现在面前的酒,看到酒杯的时候却大吃一惊,“天呐!天呐!天呐!”她蓦然站了起来,拿起那杯殷红如血的酒,一迭声地问候着老天爷,“天梦罗杯!天梦罗杯!少爷用了天梦罗杯!我的天!”她看上去激动极了,胖胖的身体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才找到要去的长廊,然而,她蓦地站住,疑惑地闻了闻酒杯,又尝了尝,“是酒?!天呐!这孩子怎么能用天梦罗杯喝酒?!”

舒夏看着她一系列夸张的神情和动作,一时间忘了自己的伤心,说道:“那是我给他倒的。”

爱玛太太睁大了眼睛转过身来,极诧异,“你用天梦罗杯给他倒酒,为什么?”

“我……”舒夏倒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不知道这个杯子有什么特殊……”但从他们两个人的反应上看,显然这杯子不是普通的杯子。她可能冒犯了这个地方的习俗。她道歉,“对不起。”

“哦……”爱玛太太却无比同情地看着她,走来在她身边坐下,“我的孩子,没有人教过你这个吗?”

舒夏摇摇头,“我刚刚才到这里来。”

“我知道你刚刚才来,你的家肯定在一个遥远的城市,不然我不会听不懂你的话。”爱玛太太的神色非常温柔,就像一个对着自己孩子的母亲,“孩子,你今年多大了?有十五岁吗?”

“我……十八。”

“哦,那真是看不出来。”爱玛太太打量她,目光坦诚地从她的胸前掠过,“这样可不行,你得多吃点,已经十八岁的小姐,看上去竟然还像十三四岁!不过没关系,我这里有一些食补的菜谱,可以让你丰满起来!”

舒夏无言。她知道自己的胸部不够丰满,但再怎样,也不会平坦到十三四岁的样子吧?

“你长得很可爱,再长大一点,就有小伙子追求你了……”达玛说着,忽然想起,“哦,你已经有恋人了是吗?”

“不,不是,我要找的人,只是普通的朋友。”舒夏不得不澄清这个误会。

“那很好,宝贝。你看,当你有恋人的时候,就有可能用到天梦罗杯了。孩子,天梦罗杯不是喝酒的,它用来盛的是爱情。”

“你是说,人们告白时才用它?”就像玫瑰和钻戒一样?

爱玛太太微笑着点点头,“是的。当你有了恋人,当你愿意为他奉献你的一切,对他施以最深沉的祝福,那个时候,你就需要天梦罗杯。”

舒夏明白了。刚才他那个奇怪的表情,大概可以翻译为——“什么?这个女人才见我一面,就对我告白?也太随便了吧?!”

是的,他已经认定了她是个随便的女生,所以,才敢在连彼此姓名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敢吻她。

沙发的靠垫在舒夏手里被揉成紧紧地一团。

爱玛太太从餐厅另外拿了一瓶酒,两只水晶杯,分别斟上三分满,递了一杯给舒夏,“这种是果味酒,是女孩子们喝的酒,不单能令人放松,还对皮肤有好处。喝完回去睡一觉,天亮就可以去找你的朋友了。”

酒确实清甜可口,然而这个时候,舒夏更想喝点又辣又呛能够麻痹神经的烈酒。

回到床上,舒夏没有睡意,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分,正是夜最深的时候。仍然没有一格信号,而刚才爱玛太太也说过,这里没有电话,她甚至不知道电话是什么东西。

阿莫昆……天梦罗城……莫拉语……

脑子里无法静下来,干脆拉开窗帘,等待外面的天空变亮。五点钟,天边透出一抹鱼肚白,她找到纸笔,给爱玛太太留下一张字条,表达自己对她的感谢以及不告而别的歉意,然后拉好衣服,在尚有些黯淡的室内光线里,离开了这座城堡。

清晨的风微有些凉,带来田野间清凉的草木芬芳。林中有雾,不过快散了。她循着来时的路,找到那棵树。树上有着的仍然是那几个她留下来的字,淡白的斑驳的树皮上爬过一只蚂蚁,后面没有任何的文字或者记号。

江度没看到她留的字?

没有回来找她?

舒夏手扶着树干,大脑一阵昏眩,一半是熬夜之后空腹走这么远,另一半的原因,则令她再也站不住,靠着树,在草地上坐下来。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在阿莫昆有限的世界内,从来,没有,中国。”

宛如丝一样柔滑的声音,蛇一样游入脑海。

舒夏的太阳穴突突地疼。她强迫自己深深呼吸,尽量平静下来,然后,考虑眼前最切实的问题。

该怎样回去?

在这之前,是——该怎样活下去?

她一个人也可以养活自己,她不是没有独自生活的经验,而且,昨晚那个突如其来的吻虽然让人抓狂,却至少为她解决了语言问题——虽然一想到这个,她的头就更疼得厉害了。

那么眼下首要的,就是找到一个城镇。她需要人群。

决定之后,她开始往最高的山上走。到达顶峰放眼望去,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山林,一条比天空的蓝色更为深邃的河流绕过这座山,呈半月形向右方流淌。这里的人烟不算繁华,东西各有一两个村落,大多是尖顶的房子,红色的房顶在绿色的山林中很显眼。而在东南方向,目光所极的地方,隐隐有大片大片的建筑在阳光下发白,那应该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稍稍休息了一下,舒夏下山。这座山不算太陡峭,爬上去问题不大,下来的时候却要小心,毕竟林间的露水还没有被太阳蒸干,碰到有青苔的地方,很容易滑倒。然而在一段较陡的坡路上,舒夏还是滑了一下,跌跌撞撞向前冲出去几米,又被一根掩在草丛里的树根绊了下。在心里叫了一声“完了”,这种时候只恨自己没有学武功,不能在半空扭转身体,然后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想象当中的痛楚却没有传来,疼痛的呻吟却响在耳边。她应该没有叫的,而身下为什么是软软的?舒夏愣愣地怔了两秒钟,低头一看——一张表情痛苦的脸在她面前,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然后,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妖怪啊!”

看来是被舒夏吓得不轻,不过舒夏也好不到哪里去,忙不迭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昏迷在地上的人一边嚷着“妖怪”,一边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去,中间摔了好几跤,却不改勇猛之色,直到远远地有几个人赶过来。

舒夏站在高处,看得分明。那几个人和前面那人差不多装束,汇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前面那人一手指向她所在的位置,那几个人扛起锄头——锄头?锄头——就向山上冲来。

舒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那几个人气势汹汹的模样看来,所发生的绝不是什么喜事。她就近找了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先躲了起来。刚躲好,那些人就已经冲到近处了。

“妖怪呢?”为首的一个高个子问。

刚才那个被她压到的在他身后探出头四处看了看,“刚才就在这里啊,可能是走了。”

“你真的碰到妖怪了?”

“废话!不然你以为我喜欢在山上过夜?!”那人愤愤,“我昨天只是回来晚了点,怕我老婆等,就想从这山上抄近路,结果,哇,你猜我看到什么,有个人在这片林子里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忽然伸展出黑色的翅膀!”大家的脸都随着他的描述变化,他声音中的害怕渐渐淡去,绘声绘色起来,“黑翼妖怪!我当时就给吓晕了,今天早上,那妖怪压在我身上,头对着我的头,脸对着我的脸,正要一口咬下来,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她,这才逃出来!现在她大约是见人多,就跑了。”

“她没跑。”

一个粗哑的嗓音说道,忽然向着前方一大片茂盛的灌木丛走去,一只锄头拨开灌木,一个穿着奇特的女孩子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先前那人大喊一声:“就是她!”

立刻,所有的锄头对准了舒夏。

“不要。”舒夏忍不住白了脸,“我不是妖怪,绝不是妖怪。”

“小姐,我们很难相信你的话。”为首的那一个道,“你躲在山林里,又穿成这样,而我们当中已经有人见过你的真面目,难道一定要将你架上火刑架,你才承认吗?”他一面说,边上已经有人拿出来了绳索,强行将她绑起来。舒夏克制着自己不要挣扎,在这种时候,挣扎只不过会招来更多的痛苦。然而这些人下手非常重,她的手被绞到背后,有拇指粗细的麻绳勒进手腕里。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手只剩麻胀。

那一下疼得她几乎要哭出来,她知道,再绑下去,她的手就要废了。

他们拖上绳子要把她带走,舒夏急道:“我是艾诺鲁达斯公爵的客人,爱玛太太认识我,请带我去见她!”

为首的一怔,“你认识爱玛太太?”

“当然,当然。”舒夏呼吸有些急促,“我昨晚在那儿过的夜,你只要一问爱玛太太,就会知道。”

为首的沉吟一下,然后跟几个人商量一下,同意了。

舒夏松了一口气,“可以稍微松一下绳子吗?我的手非常疼。”

“这恐怕不行,小姐。”他答,“在爱玛太太证明你的话之前,你仍然是克里所指控的妖怪。”

舒夏咬咬牙,狠狠地瞪了走在队尾的克里一眼。

一行人走到艾诺鲁达斯公爵的城堡,已经花去了将近半小时。一匹马从城堡里出来,马上的骑士戴着帽子,穿着洁白的骑服,银色刺绣与纽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撒卡寻少爷!撒卡寻少爷!”为首的人率先叫了起来。骑士在马上回过头来,然后拨转马头,向着一行人缓缓走来。

“撒卡寻少爷!”众人脱帽行礼,将俘虏推到前面,“我们在山林里发现了这位小姐,克里指证她就是那个扰民的妖怪,她自己却说是城堡的客人,我们只好带她们来问一问爱玛太太,没想到遇到您,您这是准备去天梦罗城吗?狂欢节马上就要开始了呢,少爷一定是去见哪位小姐了是吗?”

“嗯。”马上的人低低地应了一下,也不知是应得那一句。长发束在脑后,整个面庞露在阳光下,如同钻石绽放在强光中,舒夏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身上的痛楚也让她连抬头的姿势都难以维持。她被推到马前,高大的黑马毛皮油光水滑,在阳光下同他的主人一样耀眼,鼻息几乎喷到她身上。

马鞭伸过来,托起了她的下巴,迫得她抬起了脸,马上人气定神闲地审视她,其余几个人屏息静候,他看了许久,许久,终于道:“她不是我的客人。”

舒夏的心沉下去。

周围的人却欢呼起来,他们终于抓住了真正的妖怪。他们的喜悦是如此真实,如此庞大,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了解,但是,从他们脸上的狂喜,她看出了她的绝望。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她会死,她真的会死。不是死于疾病和意外,而是死在一群人手里。他们会谋杀她,而原本可以救她的人,却轻易地将她置于死地。

舒夏死死地看着他,他毫不在意,打马回头,这边众人已经推推搡搡要带她走。他忽然勒住缰绳,回过头来,“哦,我想起来,她是爱玛太太昨天请来的使女,我见过一面的,差点忘了。”

而就在这时候,爱玛太太穿过长长的花园向外面走来,手里拿着一只包装得很漂亮的礼盒,远远就看到了舒夏,“阿夏,阿夏,我的孩子,太好了,你找到你的朋友了!快请他们一起来坐坐!哦,天呐,马里格,多那,克里,桑鲁斯,安德鲁,怎么会是你们?原来阿夏是你们的朋友!”

爱玛太太热情地向他们迎上去,远远地就表示要请他们进去喝她亲手做的牛奶红茶,而马里格等人则迫不及待地解开了绳子。爱玛太太走到近前,先将手里的礼盒交给撒卡寻,嘱咐他一定要送到,然后拥抱舒夏,忽然看到她的手,立刻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没什么,”血液再一次流向麻木的双手,那痛楚像千万根在扎。要咬着嘴唇,才能阻止自己因为疼痛而叫出声来。舒夏深深吸了口气,向她微笑,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们误会我是妖怪,所以把我绑过来。当然啦……误会已经过去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天呐天呐天呐!”爱玛太太听不到她后面的话,只看到她已经快要肿得像胡萝卜手,“我的天,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竟然这样对待一位小姐!”

“那是因为你的小姐刚好去了妖怪出没的地方,不能过于责怪他们,爱玛太太。”马上的人说着,弯腰在爱玛太太脸上吻了一下,“我最近不会回来,不过我会想念你的。再见。”

他的脸贴在爱玛太太的颊边,眼睛掠过舒夏,唇边露出一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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