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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地狱之门

从天梦罗城出发去阿拿多郡,到达城堡时需要三到四个钟头。今天的天气并不好,下着淅淅小雨,将路面打得湿滑,马车不得不放慢速度。

“但愿天黑前能赶到。”撒卡寻看了看外面,道。

窗外已经是浓重的秋色,细雨之中,鲜艳枫叶宛如妖花怒放在山野间,不知名的野花长在路边,偶尔会闻到雏菊的香气。已经有些凉了,舒夏的裙子外面披着羊毛披肩,同行的两位男士穿着正装。撒卡寻系着白色蕾丝的丝质领巾,深蓝色立领外套十分合身,襟前两排纽扣是银质的,即使没有灯光照耀,也微微闪过寒光。埃克靠在车壁上,也穿着花纹十分繁复的衬衣,外套同样的高贵华丽,那是撒卡寻找出来给他穿上的。事实上,他对自己穿着什么,要去哪里毫不关系,从一上马车,便靠在车壁上,脸朝着车窗,目光投向虚空中不知名的所在,眼神飘忽。

一路上,舒夏与撒卡寻聊着城堡的景色、爱玛太太的美食,甚至连那次她被误认为妖怪的事情都聊上了,埃克却没有一丝加入聊天的意愿,他始终沉浸在悲伤里。

但如果你找他说话,他也同样会回答,文质彬彬,一如既往,不会有丝毫的失礼处。只是,舒夏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那里的所盛满的伤感,仿佛一碰就要溢出来。

他一直没有从那个晚上走出来。

还好,在天黑下来之前,马车进了城堡大门。爱玛太太已经收到了消息,在门口等待。远远地,就看到她胖胖地身影打着伞站在雨幕之中,深色的衣裙快要融入暮色。她当然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她将埃克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对待小时候的儿子一样,问道:“还好吗?”

埃克也拥抱了她,道:“不用担心,我很好。”

“你会好起来的,虽然这个时候恨不得成为天使的那个是你。”爱玛太太道,“但是,这有什么呢?约丽丝将与你同在,你悲伤,她便悲伤,你开心,她便开心,埃克,要给她最大的快乐,知道吗?”

埃克定定地瞧着母亲,她提到了她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他的胸口产生了致命的疼痛。他点点头,接过伞,率先走进城堡,没有在母亲面前落下眼泪。

舒夏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挽着爱玛太太的手。看着儿子的背影,爱玛太太的眼泪流了出来,“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他现在有多难受,可是,这样的痛苦是每个人必须承受的,只有这样,他才算真正的成年人。”她微微吸了口气,看看身边的女孩,女孩挽起了头发,披肩下露出光洁的脖子和华丽的长裙,已经是成年人的装束。她忍不住问道:“我听到城里来的人说,你已经是成年人,而且是公爵的亲戚,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舒夏被问住了。在她回答之前,撒卡寻笑道:“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回答,爱玛太太。”他俯身,在爱玛太太脸上亲了一下,肉眼难以察觉的流光闪过,爱玛太太的表情由疑问转向茫然,再转向恍然大悟,再也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将两人迎了进去。

舒夏知道,就在这一吻之间,爱玛太太的记忆已经改变。在落后爱玛太太两步的位置,她低声向撒卡寻道:“为什么不对埃克用这招?”

“痛苦是成长的必经之路。”撒卡寻道,“他正在向着一位优秀的成年人前进,我们不能干扰他。”

“可是,他看起去很难过……”她并不是很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埃克身上所表示出来的哀伤,真的让人十分沉重,舒夏微微叹了口气,“如果是我,宁愿将这一切忘记,然后重新开始。你们这里的成人规矩,真是混蛋得很。撒卡寻,不要成年了,一直做个孩子吧,要用恋人的生命来成全自己的一生,真的值得吗?”

她很难得表现出这样激烈的情绪,撒卡寻侧脸看了看她,良久,道:“这就是阿莫昆。神在创立这个世界之初,便确立了这样的规则。他要每个人懂得爱,懂得失去,然后才能拥有真正的智慧,懂得现在与将来。这是每个人必经的路。虽然我也认为这很混蛋,但没有办法,谁也无法脱离这样的命运。”

舒夏默然。每个世界,都有各自的法则。

晚餐的气氛还算不赖,虽然埃克很沉默,爱玛太太和撒卡寻却是话不停口,舒夏也勉强提起精神打打趣,爱玛太太一高兴,甚至给了撒卡寻双份的布丁,于是撒卡寻抱着爱玛太太狠狠地亲了一口,爱玛太太怪笑着推开他。

在城堡住了几天之后,埃克的心情总算稍微好转了起来。早上会和撒卡寻骑上马去打猎,打来的兔子和山鸡交给爱玛太太烹制,或者在花园里摆起烧烤架,亲自为大家烤全兔。撒卡寻总是为鸡翅刷上过多的蜂蜜,又招来了爱玛太太“当心蛀牙”的提醒。雨停之后的阳光很好,如同水一样,清亮清亮,又如此温暖。没有没完没了的舞会,没有说不完的应酬话,没有热闹的狂欢人群,舒夏觉得,这几天才是真正的过节,阳光淡淡,和风徐徐,雏菊的香气凛冽,爱玛太太烤的松饼香甜,牛奶红茶也十分香醇,真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有时看着爱玛太太母子坐在一起聊天,舒夏不想过去打扰,便会去附近走走。包括那个山林。那棵树还在,刻的字也还在。撒卡寻有时会陪她一起散步,一天,看到她望着树发呆,忽然拾起一块石片,在树上刻下字。

他写得竟然是汉字,不过,由于不熟练,字写得歪歪扭扭。舒夏认了半天,才敢确定,他写的是——“记得回来。撒。”

我四处走走。

记得回来。

舒夏忍不住微笑起来。在城堡的几天,她没有再穿华丽的长裙,身上穿着爱玛太太的便装白麻布裙子,领口仍然是很低的,不过总比她自己的那些好,而且可以围着披肩。头发不再挽起,简单地束在脑后,发丝光润,有几丝滑下来,垂在脸边,随风微微拂动。肌肤是那样白皙,因为走了这么远的山路,面颊有些晕红,就像最浓的玫瑰火焰化了奶油里,带着惊人的娇艳。撒卡寻看着她,问:“心情不错?”

舒夏点点头,脸上还带着笑容。

撒卡寻道:“那么,让我亲一下吧。”他极平淡地说着,舒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头已经俯下来,吻住她的唇。身体隔着一棵树的距离,他的手还扶在树干上,并没有拥住她,吻也浅浅,柔柔,静静。阳光透过树梢洒在两人身上,风轻轻地拂动两人的发丝衣角,耳边只有偶尔的一两声清脆鸟鸣,再没有别的声响。

相较于之前的吻,这一次无疑比任何一次都好挣脱。然而,是顿了一下之后,舒夏才想起退后一步。而他也没有再逼近,抬起头来,唇边有一丝笑意,眼神却是宁静,里面天光云影,无尘无埃。

在离他安全的距离内,舒夏不是很有气势地指责:“……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

“是的。”他没有否认。

“你——”

接近于无赖的坦然,倒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舒夏紧了紧披肩往回走,撒卡寻跟在后面,忽然听他道:“我下午要走。”

舒夏愕然转身,“去哪里?”

“去‘成年’。”他眨了眨眼睛,晨光里,他穿得很随意,阳光洒在白色衣料上,有一种圣洁的光,头发披散,整个人如在画境,他道:“圣殿的任命书应该快下来了,当然,之前埃克必须去举行成年礼,到时你和他一起去。”

“我?”舒夏再一次愣住了,“可是,你父亲在圣殿里啊,他见过我的。”

谎言即使骗得过全城的人,也骗不过那位白袍的老人。虽然一直住在公爵府,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舒夏却再也没有和那位老人碰上面。也许是太忙了吧,老人一直在圣殿里。

“他不会揭穿你的。”撒卡寻道,“成年礼并非由他亲自主持,而自从你来,他再也没有回过家,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保持沉默的意思。”撒卡寻微微仰头,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城堡,而爱玛太太想必在为埃克准备成年礼的新装,“传说,每一个孩子都是由天使转生,父母爱着孩子,就像回报着那位赐予他们成年的天使。这是怎样一种爱呢?忘我,无私,不顾一切。如果没有到不得已的一刻,父亲不会站出来。”他说着,向她一笑,“所以,你不必担心。圣殿一行,几乎毫无危险。而且,埃克在你身边,让他帮你记住咒语,更是万无一失。”

他果然什么都想好了。

和这样的人合作,不知道该放心,还是该担忧。

假如他想卖掉她,相信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会发现。

不过,在这样的秋日清晨,所有的担忧都如同阳光下的雾气,很难不被蒸发。舒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他的戒心也像雾气一样,被逐渐明亮的太阳驱散。这样并肩走在田野上,闻着小道边雏菊的清香,忽然之间,什么都不愿想。

什么都交给他安排好了。

回到城堡,爱玛太太果然在阳光底下缝制新衣,而埃克,则在房间看撒卡寻为他带来的书,重新开始写史书的工作,看来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两人走进客厅里,舒夏问:“什么时候出发?去多久?”

“哦,再吃一顿爱玛太太准备的午餐,就要去过餐风宿露的生活了。”撒卡寻惆怅地道,“真是令人伤感。舒夏小姐,能为我倒杯酒消消愁吗?”

舒夏笑着去做了。现在,她已经能够分辨酒的种类,并且懂得为它们各自搭配合适的杯子了。在拿杯子的时候,她又一次看到了天梦罗杯,手不由得一顿。

当时怎么会拿这只杯子呢?它分明是不同的。独自被放在一格,底下衬着柔软的绒布,闪烁着微带喑哑的银光,散发着不可轻触的端然与神秘。蝴蝶的长尾探出杯沿,带着可以想象的锋利。在这个世界,无数的人甘心情愿将它刺入胸膛,滴出心头之血,将其化成最深沉的祝福,赠予挚爱的恋人,愿他从此无病无灾,顺利和美,直至死亡。

这是世间最无法拒绝的礼物,如果你爱她。

“在看什么?”

撒卡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舒夏将杯子放回了酒柜,直起身来,“没什么。”

“你这辈子都用不上这东西,真是幸运。”显然,他已经看到了,接过她递来的酒,走过去给她倒了一杯果味酒,递给她,在她手里,轻轻碰了碰杯,“来,祝我们一切顺利。”

接下来的一切确实很顺利。撒卡寻离开后的第二天,城堡便迎来了从天梦罗城来的信使,信使带来的邀请函上,说明成人狂欢节已经过去,圣殿可以举行成人礼。信有两封,一封是埃克的,一封是舒夏的。

两人于当天向爱玛太太告别,去往天梦罗城。首先去拜访的是约丽丝的父母。约丽丝成为了埃克的天使,她的父母便也是埃克的父母了。两位老人都瘦了些,不过精神还好,家中诞生天使,是每个家庭的荣耀。侯爵夫人阿兰达也来探望二老,大家吃过午饭后,阿兰达约舒夏去花园散步,舒夏同意了。

阿兰达首先向聘用舒夏为使女这件事表示了惊讶与歉意,然后聊了一些闲话之后,阿兰达问道:“艾诺鲁达斯公爵呢?怎么没有和你们一起回城?”

“这个,我还真不好说。”舒夏颇为苦恼地道。

“哦,怎么了?”

“在阿拿多郡的时候,公爵大人遇上了一位外地的小姐,对她一见倾心,在我们都不知情的情况下,随她去她的家乡了。”

阿兰达微微一惊,“她的家乡在哪里?”

“我们都不知道,甚至没能见到那位小姐,一切不过是有人看见然后告诉我们的。”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吗?”阿兰达微微皱眉,“前不久,我听到一些关于阿拿多的传言,说,城堡附近的山林里,有黑翼的妖怪出没……公爵大人真的是跟一位小姐走的吗?不会,出什么事吧?”不过她自己问完,又舒了一口气,“不,不会,艾诺鲁达斯家族有着强大的力量,不可能斗不过一个小小的黑翼妖怪……”

“黑翼妖怪?”

“舒夏小姐住在城堡,没听过吗?有人的翅膀会变成黑色,那将永远无法成年,要被打入地狱。听说圣殿已经派人在阿拿多开始搜查了。其实所谓妖怪,本身不过是人,也很可怜。”

舒夏发现,说话间,阿兰达不时观察她的神色,显然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如果没有看过那天晚上在明珠庄园书房里发现的一切,她绝不会对这位温柔美丽的侯爵夫人有任何怀疑。然而现在,她只能在脸上写满与她同样的感慨,点头叹息。

阿兰达没有问到自己想要的,微微失望,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有时候,我觉得公爵就像黑翼妖怪。”

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真让舒夏吃惊。阿兰达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被补救:“哦,对不起,我怎么说这个,我的意思是,公爵他极富魅力……”

有魅力就是妖怪?

“……人也很风趣?”

妖怪会很风趣?

“尤其很吸引女孩子……”

舒夏脸上饶有兴致的表情越来越浓,终于让阿兰达脸红了,“看我都在说些什么呀……”她尴尬地掩住了脸。舒夏想,她会不会就此跑开呢?然而没有,她慢慢恢复了常态,微微地,发出一声叹息,“我想,我还是恨他吧,虽然,这是不应该的。”

她的眸子微有空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这是不应该的,我的天使给予我祝福,赐予我成年,绝不是为了让我来怨恨。再见,舒夏小姐,很抱歉,今天这样失态。”

“等一等,”舒夏唤住打算离去的她,“能告诉我,你恨他的原因吗?因为,芙兰?”

阿兰达整个身体颤了一下,望向舒夏的目光充满了悲哀,“你知道了吗?”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舒夏轻声道,“但如果你愿意找个人聊聊,我很乐意听。”

“没什么,芙兰是我妹妹,她曾经是艾诺鲁达斯公爵的恋人,只不过,在去年的狂欢节,她送上天梦罗杯的时候,被公爵拒绝了……她太过伤心,以至于神志有些糊涂了,她咬了公爵,企图吸他的血……”阿兰达掩住了脸,无法再说下去,然而,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显然是折磨了她将近一年的梦魇,她也知道,如果无法说出来,便永远无法逃脱,她慢慢地道:“于是,经过圣殿公决,她被打入了地狱。”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说完整个人简直连站也站不住了,舒夏上前扶住她。

“好了,已经过去了。”舒夏将她扶到花园的椅子上,如果她有撒卡寻控制记忆的能力就好了,一定要帮这个女人忘记那段回忆。阿兰达的身体在她手底下轻颤,是这样的柔弱无力,舒夏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只能道:“恨别人,即是让仇恨折磨自己。请将那些不高兴的事忘记吧。”

阿兰达点点头,良久,整个人才恢复了平静,她站起来,脸上竟有感激之色,“你说得对,舒夏,我比你成年早,竟然没有你看得透。”

舒夏笑着摇摇头,不是看得透,这只不过是因为她是个旁观者。忽然道:“你相不相信命运?”

阿兰达道:“当然,我当然相信。”

“那,相不相信占卜?”

“哦,约丽丝说过,你的占卜很准。”

“有时准。”舒夏摘下身边的一朵盛放的玫瑰,取下六片花瓣,递给阿兰达,“想着芙兰小姐,将花瓣抛在桌面上。”

阿兰达照做了,舒夏看了一眼,道:“她现在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以一种绝非你能够想象的方式,但同样地,也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样艰辛。她已经有了另一种人生。”

阿兰达痴痴地听着,“她还活着?”

“是的。并且,好像不赖。”

阿兰达望着舒夏,颜色极浅的眸子仿如一片明镜,清澈地照出人的倒影。舒夏知道,虚假的占卜想到了作用。阿兰达一直要寻找的,也许就是有人这样告诉她,芙兰还好。现在,她已经得到了。

当晚埃克和舒夏住在公爵府,祭司大人照旧不在家。一个多星期不在,苹果又熟了好多,不过这次,苹果没有白白烂掉了,使女们把成熟的摘下来拿出去卖,得到的收入大家一起出去吃一顿,见到舒夏,还约她一起出去。

不过,当即有懂事的使女出来道:“不可以,舒夏小姐明天就要参加成年礼了,不要闹了。”

舒夏笑笑没有说话,无声地接受了这个理由。其实,她无所谓成年礼,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和大家一起玩的心情。虽然在这里住得时间不久,她跟使女们的交情却还算可以,也许使女们觉得她没有客人的架子,都和她亲近。这座安静的庭院,带给她许多开心的回忆,尤其是那些苹果树。

然而此刻,使女们一起开心地出门,她一个人站在暮气渐雾的花园里,忽然,觉得寂寞。

寂寞,这真是一种奢侈的情绪。她独自生活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到过这两个字。然而,此时此刻,内心深处一点点微凉,除了裹紧披肩外无以御寒,渴望身边能有个人,并肩走过长长的花园,直抵客厅,去喝一杯酒。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想法,是寂寞吧?

摇摇头,甩开这多余的感觉,舒夏走过花园,进了屋子。凉风被隔绝在屋外,感觉好些了。她去酒柜给自己倒一杯果味酒,第一排却是玫瑰火焰,深红的液体被储存在深色的玻璃瓶里,看上去像是黑色的——就像他的头发。她把它拿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香醇的液体滑过喉咙,在胃里点起火焰,那一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想哭的冲动。

客厅传来动静,是埃克下楼了,舒夏朝他扬了扬酒,“要不要来一杯?”

埃克没有拒绝,两个即将举行成人礼的人在客厅坐下共饮。埃克喝了一杯,道:“这是撒卡寻喜欢的酒。”

撒卡寻。

撒、卡、寻。

三个字,如同石子投进心湖,有温柔涟漪扩散。

舒夏缓慢仰首,再喝了一杯。

这是她的量了,再喝就要醉了。她知道的。所以放下了酒杯。而埃克在这点上显然不如她清醒,酒量很可能也跟她不相上下,两杯之后,他的眼睛已经有点发直了,嘴里开始含糊地说着些什么。舒夏只隐约听清几句:“……明明是我的,我明明已经准备好了天梦罗杯……明明是我的……可是,你怎么比我还早?你等在那里,已经用了天梦罗杯……哦,约丽丝……”

他的眼泪流下来。

原来,还没有过去。

在长长的一生里,也许永远都不会过去。

舒夏静静地坐着,没有打扰他,在他累极睡去的时候,从楼上抱来一床被子,轻轻搭在他身上。他的脸上仍有泪痕,喃喃道:“约丽丝……”

舒夏在沙发上坐下,一夜未眠,断断续续地,喝完了一瓶酒,居然没有醉。第二天用冷水洗了个脸,由使女打扮好,与埃克一起去圣殿。

埃克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还不错。眼神清宁,举止优雅镇定。到达圣殿后,门口有卫士将他们带进成人礼举行的地方。

整个圣殿看起来与别的建筑并没有太大不一样,除了随处可见的天使装饰,无论是雕像还是绘画,或者是天使造型的用具,无不彬彬如生,灵气逼人。圣殿的格局看起来有点像政府部门,各个部门之间,分工明确。他们要去的是致礼司。这个部门管理所有的节与礼的举行,诸如成年礼和婚礼以及任命、升职、生子、生日或者其他需要举行庆祝仪式的时候,也需要到这里来注册,并由专门的礼仪师全程陪护,指导举行。

今天为二人行礼的是一位很富态的礼仪师,穿着白色的制服长袍,披着宝蓝色的披风,由红宝石扣住前襟,金色的卷发上,戴着镶有红宝石的方形帽子。人还没有走到两人近前,他就闻到一阵酒气,鼻子先耸了两耸,“哦,很显然,两位已经私底下庆祝过自己的成年了吧!”

成人礼其实很简单。圣殿里的天使雕像有咒语加持,如果是未成年人,一旦踏入,便会产生反应挥动双翅。而如果是成年人,则一切平静如常。就像撒卡寻所料的那样,舒夏虽然不算阿莫昆的成年人,但也不算未成年人,圣殿并未对她的进入产生排斥。接下来礼仪师宣读了冗长的成年戒言,无非是要人向善,要珍爱一切之类。舒夏并没有仔细听,视线在四处寻找那扇地狱之门的方位。

戒言宣读完毕后,礼仪师的助手送上两份黄金制成的薄册子,上面写有两人的名字,同时还有一面同样质地的胸针,据说这是纪念品,而册子则是证书。两人在证书上签字后,成人礼就算举行完毕。礼仪师笑着说:“你们这样有缘分,不如回去结婚吧,快点生个孩子,小天使会早些来到你们身边。”

舒夏暗暗黑线了一下,埃克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两个人出来的路上,舒夏刻意放慢了步子,问埃克:“你知不知道地狱之门在哪里?”

“你找地狱之门?”埃克微微一愣,手一指前方,“就在那儿。”

那是圣殿的入口处,他们进来的方向。舒夏道:“我不是找大门!我说的是地狱之门,地狱之门,就是——”

“那儿就是地狱之门。”他带她走到大门外。圣殿大门并不算太豪奢,但气度高华,卓然不群,十二根长柱立在门口,每一根柱子都雕着飞翔的天使。

“左边天堂,右边地狱。”埃克指着大门边上的墙壁,说道。

那块位置,舒夏进来时以为是壁画,因为它几乎看不出门缝,也没有把手。但,现在仔细一看,上面确实刻着连绵不断的咒语。想不到事情的进展可以这样简单,舒夏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然而,她现在是刚刚成年的贵族小姐,她站的地方是天梦罗城的圣殿,再大的狂喜,也只能死死按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地握住埃克的衣袖,“埃克,请你,记下它,然后,告诉我。”

埃克很意外,“你记这个有什么用?而且,这上面咒语的顺序是打乱的,除了艾诺鲁达斯家族的人,没人看得明白。”

“那没有关系。”舒夏微笑,“撒卡寻不正是艾诺鲁达斯家族的人吗?”

埃克很快收到了来自圣殿的任命书,由于他与生俱来的强大记忆能力以及这几年来在工作岗位上的优秀表现,他被任命为祭司大人的助手之一。这是非常难得的工作,每一任的祭司往往都会在助手当中挑选继任者。埃克却没有太大的激动,喜悦仅仅是一闪而过,他接过任命书,客气地向来人道谢,之后又回到了书房,重新投入天梦罗城第一部史书的创作当中。

而舒夏收到的,则是三位年轻贵族的求婚。在阿莫昆,人们对待婚姻的态度近乎草率,只要对方人品尚可便没有问题,当然,人品问题几乎不存在,如果他不够优秀,怎能得到天使的祝福?所以有些人会考虑家世背景。而舒夏所具有的“艾诺鲁达斯公爵家亲戚”的背景,显然很吸引人。

在阿莫昆,一男一女结婚远不如相恋来得郑重,他们随时可以分居,不需要离婚。婚姻如同合作,合得来便合,合不来便散,也从无家产问题。至于孩子,无论跟在谁身边,都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这点不需要任何人担心。

对于几位求婚者,舒夏做出了委婉的拒绝,然后打算托病躲去城堡。当埃克听说这个借口的时候,一愣,“舒夏,你受过天使祝福,是不会生病的。所有成人都不会生病,除非受伤。你不喜欢那几位先生,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嫁给我。”

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晚饭后,他正准备上楼去看书,而舒夏百无聊赖地帮妮娜擦桌子,即使对这里的婚姻态度有了足够的了解,舒夏还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这位埃克先生在说什么?

“对不起,”舒夏抬起头来,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埃克,“那个,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你在,向我求婚?”

埃克被她问得有些讶然,“怎么了?我们彼此熟悉,也都成年了,可以考虑婚姻。当然,如果这是你的拒绝……”

“这当然是拒绝!”

一个人声音从门口传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霸道语气,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披风还没有解下,就将还拿着一块抹布的舒夏揽进了怀里,他对着楼梯上的埃克微微一笑,“舒夏小姐要嫁的人是我。”

“撒卡寻!”

正谈论着婚姻大事的两个人同时叫出了声,难以言喻的惊喜冲击着舒夏的心脏,宛如有晴空烈日,将连日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情绪化为乌有,忍不住紧紧捉住了他的衣角,“你回来了?!”

撒卡寻低下头,看到她靠在他胸前的小脸似乎正微微发着光,没有一丝迟疑,也没有回答她的话,他径直吻住了她的唇,深深。良久,才放开她,低声问道:“有想我吗?”

缺氧的大脑完全丧失了思维的功能,等她发现他们做了什么,并且意识到埃克还在旁边,脸轰地一声,通红。然而让她恨不能找个地洞钻的事情还在后面,撒卡寻打横抱起了她,往楼上去,向正站在楼梯上的埃克道:“可以让一让吗?朋友?”

埃克有些担忧地看了两人一眼,嘴张了张,想提醒撒卡寻并未成年的事实,不过,出于礼貌,他最终还是安静地让开了,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一走开,舒夏便立刻挣扎要下来,撒卡寻却并不理会,径自将她抱进了她的房间,放在了床上,仍然保持着抱着她的姿势,她整个人都在他的压迫之下。几天不见,再见到这张脸竟然有些触目惊心,不敢细看。

舒夏手抵住他的肩,有些恼怒,“你在干什么?!又是未来夫妻的表演吗?公爵先生,你准备耍我到什么时候?你们结婚根本不需要感情,我们亲密与否和结婚一点关系也没有!”

“啊呀,”撒卡寻摇摇头,声音里不无失望,“被你发现了。”

最恨这种无赖的样子!舒夏瞪着他。

“你最好不要生气,”无视她手臂的力道,撒卡寻轻易地低下头,将两人的距离拉近,“我说过,你生气的时候最诱人……”

最后一个字,已经消失在唇间。他想再次重温美好滋味,舌尖传来的却是剧痛,他蓦然抬头,舒夏冷然的眼神在面前放大。

她一字一字道:“我也说过,你无耻的时候最令人厌恶。”

“唉,我还以为,几天不见,你会变得温柔一点。”

撒卡寻抚着唇,终于从她身上离开。舒夏立刻翻身下床,尽量远离危险范围。撒卡寻看着她戒备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这么怕我吗?刚才在楼下,我明明感觉到你是真心地欢迎我回来。”

“我确实欢迎你,但那是因为我们说好要一起离开。”舒夏冷冷道,“而绝不是欢迎你来侵犯我。”

“这叫亲热,小姐。”

“恐怕你忘记了我们是什么关系。”舒夏道,“我们只是合作而已,一旦离开这个,我们便互不相欠,再也不会见面。你不需要同我太亲热。或者你能够收敛一些,也许在分别之后,想起这里我还会有一些美好的回忆。”

女孩子冷淡的样子,真像一块冰啊。

“真是可惜,”撒卡寻站了起来,微笑道,“我本来还想令你的记忆更美好一些呢。”

舒夏打开房门,朝向他,“谢谢,不用了。”

他终于离开了,当他踏出房门,舒夏立刻把门关上。虽然提醒过自己不过关要这样快,好像万分惶恐,过于心虚。可是,她真的是害怕。

为什么会这么怕他呢?平时相处并不会如此,有时反而还会很愉快,某些时刻,还会期待与他的见面。但是,一旦他这样靠近,这样亲密,身体会有自己的反应,一颗心就紧紧地悬了起来。

就好像,已经走到悬崖边上,知道再往前就会万劫不复的那种恐惧。

她怕撒卡寻。

怕他给她带来的、致命的危险感。

第二天,一个消息传遍了天梦罗城的上流社会,那就是艾诺鲁达斯公爵要举行成年礼了!

作为身价与相貌最为出众的贵族少年之一,艾诺鲁达斯公爵的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尤其是去年甚至还有一位小姐因为他而被打入了地狱,一度有“哪怕下地狱也会爱上”的形容落在公爵头上。而现在,公爵在一次出游中邂逅了他的天使,得到了她的祝福。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失去恋人太过悲伤,公爵大人甚至无法去圣殿举行成年礼,为此有数名礼仪师表示愿意亲赴公爵府为他举行成年礼。

阿莫昆在普通的街市与郡县都设有礼仪师驻职,有些边远地区,确实有礼仪师上门举行成年礼的情况,不过在天梦罗城的贵族当中,这种情况还是很少见。进入圣殿是人生当中的大事,贵族们第一次进入便是成年,第二次,则可能是因为从此要进入政治中枢。因为这一点,大多数人都会在心伤暂愈之后,前往圣殿。

不过公爵大人虽然心伤难愈,却又惦记父亲一直担心自己成年的事,因此想早些举行成年礼。而圣殿的工作人员想到亲赴阿拿多郡察访黑翼妖怪的祭司大人,纷纷提出了上述折中的办法。于是,在艾诺鲁达斯公爵回到府邸的第二天中午,一共五名礼仪师坐在了公爵府的客厅,而公爵大人,则在使女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下楼梯。

受过天使祝福的人,身体从此不再受任何疾病的困扰,但是,心灵的伤口是无法避免的,礼仪师们首先表示了伤感,继而恭喜公爵大人的成年。在一旁观礼的舒夏心里默默道:“原来阿莫昆的官员也会拍马屁……”

长篇大论完毕后,礼仪师们请出了法具。那是一尊六尺高的天使雕像,材质与圣殿内的一模一样,显然是作为验证公爵大人的成年资格而搬来的。撒卡寻伸手触摸了雕像,雕像的翅膀忽然动了动。舒夏的心立刻跳到了嗓门眼儿,埃克说过,圣殿的天使雕像只会对未成年人有反应。

好在,雕像也只是动了那一下下,就没有再反应。客厅的人面面相觑,五名礼仪师也有些不知所措。舒夏忽然来到酒柜边上,拉出一名使女,“妮娜,你怎么还留在这里呢?不是说过了吗?所有的未成年人必须离开客厅。”

妮娜有些委屈地眨眨眼,“因为您上午说,酒柜没有清理干净,我绝对不可以离开,哪怕有一丝灰尘也不可以。”

“但现在是清理酒柜的时候吗?”舒夏把脸一板,“马上出去。”

可怜的妮娜带着眼泪离开了,肚子里肯定在埋怨着舒夏小姐一旦举行过成年礼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而客厅的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并没有人谁怀疑:那么远的距离,雕像怎么感觉得到呢?

撒卡寻再一次触摸雕像,这一次,雕像没有任何动作,成年的金册与纪念品成功地发到了他手里,礼仪师们纷纷向他道贺。埃克眼眶湿润了,走过去拥抱他,“太好了,我的朋友,太好了。”

撒卡寻拍拍他的背,视线越过人群,望见舒夏,微微地,几不为人所见地,眨了一下右眼。

当礼仪师们离去,已经是晚饭后了。埃克代为送客。而原来精神不是很好的撒卡寻,自他们走出客厅,茫然的略带悲伤的眼神立刻消失不见,他站了起来,去找舒夏。

舒夏没有出现在餐厅,理由是要和一位先生一起共进晚餐。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会有繁忙的约会来挑选未来丈夫,所有的人都可以理解。然而撒卡寻知道不是的。不过她并不在房间,问了使女,才知道她在厨房。

还没有走到厨房,就看到舒夏捧着托盘从走廊来。托盘上盖着盖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身上穿的是简单的衣裙,深秋季节的夜晚也没有加披肩,以她的怕冷程度,之所以会这样,想必是刚在厨房忙碌了出来。

撒卡寻有些好奇她在做什么。她并没有往自己的房间去,反而走向通往使女房间的走廊。

今晚的使女们都很安静,没有像平常一样叽叽喳喳,发现敲门的是舒夏之后,开门的使女愣了一下。

“我来向妮娜道歉。”舒夏道,“因为我太为公爵大人紧张了,真是很抱歉。”

妮娜眼睛有点红红地走过来。舒夏将托盘递过去,“这是我做的蓝莓蛋糕,尝尝看喜不喜欢?”

在妮娜房间围了一圈的使女们先笑了,妮娜的委屈平复了。切了蛋糕和大家分享后,舒夏再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公爵府很大,夜晚的走廊空荡荡的,凉风吹来,才想起披肩忘在厨房了,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感到阵阵凉意。一件衣服却在此时落在了肩上,她吓了一跳,两只手随后按住了她的肩,“是我,你的未婚夫。”

撒卡寻的脸自身边转出来,烛光下眉眼美得迷离,毫无真实感,他问道:“蛋糕好吃吗?”

“你跟踪我?”

“只是顺路而已。”他微笑,“下午是你安排的?”

“我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多谢。”他道,“虽然苦修了几天,可是,不能身体接触而控制这么多人的思想,对于我的能力来说,显然还有些吃力。”

舒夏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后面你没看到雕像动,是吗?”撒卡寻与她行走在无人的走廊里,前面是灯光通明的大客厅,不过一样安静,“千万年前便守护着圣殿的天使雕像,怎么可能辨认不出我是否成年?那只不过是我让你们‘没看到’而已。”他说着,忽然发现身边的人没有跟上,在落后两步的距离里,眼望着他,目光深深,“怎么了?”

“没什么。”舒夏跟上来,“很有趣。”她说。

实际上,她想的是,在这里所遇到的一切,会不会也只是被外界加之在脑海之上的印象,而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然,也只是想想。

“有趣?”撒卡寻玩味似的重复一遍,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她的眼睛,“那么,离开这里的时候握住我的手,我们便不会在时空中分离,将一起抵达你的来处。”

他的目光深沉,最深之处,有零星叫人难以直视的光芒。舒夏转开了视线,问道:“是吗?如果不握着手,就不能在一起吗?”

“时空渺茫,会很难。”已经到了客厅,撒卡寻牵引着她到沙发上坐下,然后为她倒了一杯果味酒,为自己倒了一杯玫瑰火焰,再坐下来,已是平常一般懒洋洋的神气,“来,说说看,你准备什么时候嫁给我?”

“越快越好。”

“真是心急的新娘,那么,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当然是越简单越好。”

“很好。”撒卡寻将酒杯与她的轻轻一碰,“一切将如你所愿。”

婚礼很快举行。这个很快,超出了舒夏的心理承受范围。当有关婚礼的唯一一次简短谈话结束后,舒夏回房间睡觉,清晨醒来,去更衣室挑衣服。然而妮娜却阻止了她,并且以一种激动的语调,告诉她今天必须穿的是另外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华美得不可思议的白色婚服,光是裙摆,就有从房间这头拖到那一头的距离。阿莫昆的人相信裙摆的长度预示着婚姻的长度,虽然他们的婚姻可以随时随意中断,但,稳固的关系显然也不会有人会拒绝。

当她穿着婚服下楼,就发现整个公爵府已经被鲜花布置成梦幻海洋,而撒卡寻就站在楼梯之下,看着她一步步走下来。他同样穿着白色的礼服,连纽扣都是银质的白,接近于黑的深红色长发束在脑后,露出整个面庞。他的眼睛那样明亮,落在身上,令舒夏有一种全世界他只在看她一个人的错觉。

随后,客人如潮水般涌来,祝福与欢笑充满了整个公爵府,每个人脸上都涌动着笑脸。连祭司大人也赶回来了。虽然他没有赶上婚礼的最高潮,不过,至少目睹了儿子走完成人的最后一步。从今天结束后,他的儿子便是一个绝对自由的人,除了法律,再没有人任何力量能够约束他,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随心所欲。

舒夏带着笑容,一天换了五次礼服,称职地扮演了一位新娘的角色。实际上,她总是需要用偷偷掐自己一下的方式来确定是不是在做梦。好容易到了晚上,她以为客人们该告辞了,然而等待在后面的还有舞会,按照礼仪,得由新郎的父亲与新娘开舞。祭司大人向舒夏走来,向她伸出手。

舒夏有些紧张地还了一礼,将手递给他。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人物,却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脸。他长着一张极为严肃的脸,五官的轮廓极为深刻,令人一见难忘。他虽然对她微笑了,却还是有着令她难以抗拒的压力。一曲快结束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道:“你爱撒卡寻吗?”

舒夏一愣,抬起头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请爱他吧。”到此刻,老人的声音里才流露出第一次见面时所有的祥和舒缓,“我将感激你。”

舒夏低下了头,然而,还是不得不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没有那个勇气。也没有那个实力。

老人的脸像是在一瞬间灰暗下去。一曲结束之后,他将舒夏送回撒卡寻身边,撒卡寻问:“你们聊些什么?”

“没什么。”舒夏坐在桌边,抚了抚额头,“什么时候能结束?我有点累了。”

她的脸上确实有着掩不住的疲倦,更疲倦的,是沉甸甸的心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胸腔里,便它一直往下坠,一直往下坠,永远到不了底。

撒卡寻没有再说话,让使女给她倒了杯酒。然后起身,去找祭司大人。祭司大人已经不在客厅内,而是在楼上休息。相较于楼下的热闹,楼上安静极了,甚至连蜡烛也没有点,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眼睛过了一下才适应这里的光线,就看到他的父亲坐在长桌后,桌上放着一杯酒。

“您跟她说什么了?”撒卡寻在他面前坐下,问道。

“没什么。”两者的答案倒是惊人的相似。短暂的沉默之后,祭司大人忽然道:“我在阿拿多没有发现黑翼妖怪。”

“噢,是吗?”

“倒是你,为什么遗发城堡的仆人?爱玛太太向我抱怨,一个人住太孤单了。”

“哦,没什么,我到城堡是想清净一下,人太多和这里有什么差别?”

祭司大人没有说话,良久,唤道:“撒卡寻。”

撒卡寻看着他。

祭司大人问得很慢:“你的翅膀,是什么颜色?”

撒卡寻没有答话,寂寂月色中,他忽然微笑了,“你不是知道了吗,父亲大人?”

“那么你应该知道,你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祭司大人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严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当然。”

“我相信你,所以不曾干涉你,但是,撒卡寻……”

“父亲,请您继续保持沉默吧,因为,任何的干涉都没有用。”撒卡寻打断了他的话,“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想对得起自己的一生。不管它会是漫长,还是短暂。”说完,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时,站住,回过头来,向月色中的父亲道:“而您,当我不在,还请保重。”

舞会一直持续到凌晨,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舒夏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倒下去了。然而真正回到床上,却又睡不着。

要回去了。

一直以来的目标就在眼前,人却有一种快要脱力的感觉,就像长跑到最后一刻时的眩晕。

她洗过澡,换上睡衣,躺在床上,试图睡着,却最终失败。一直到天色微亮,她终于放弃,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一套空姐制服,钱包,钥匙,手机。手机早已经没电了。握着它坐在充满中世纪风格的卧室里,舒夏再一次感觉到做梦一般的荒谬感。

好在,可以结束了。

她终将回到她的世界去。在那儿,她一无所有,只有自己。但至少,那个自己是完整的。是她可以掌控的。同样可以掌控的,是她的未来。即使没有爷爷的遗产,她也可以活得很好。以她的成绩,保送不是问题,以后的奖学金也足够生活,完成学业之后,她的工作绝不会比任何人差。她有一种清晰的明确的感觉,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什么位置。

因为她可以。

她打开露台的门,清晨的雾气围涌过来,肌肤自动紧缩。已经是深秋了,涌来的不再是凉意,而是寒冷。寒意从肌肤侵入,直透神经,直至胸臆。整个晚上都混混沌沌的大脑,慢慢地,凛冽起来。

撒卡寻起来得稍晚一些,两人一起用过早饭后,乘马车去阿拿多的城堡。吃过爱玛太太准备的午饭后,两人去山林里散步。出发之前,舒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然后从马车上拿下一只小箱子,里面是一盒盒首饰,全是在天梦罗城撒卡寻买的。撒卡寻说,这一切都属于她,她也没有客气,衣服全送给了使女们,首饰则带来给爱玛太太。

婚后向长辈赠送礼物,是阿莫昆常见的习俗,但送这么大的礼,爱玛太太还是第一次听闻,“夫人,您这是干什么?难道把整个首饰箱都搬来了吗?可是我住在乡下,怎么用得上这些呢?太贵重了,如果真要送我什么,就请赶快和少爷生个孩子吧!”

这话真叫人不知道怎么接,舒夏没有再坚持,不过,趁着爱玛太太不注意,还是把箱子放进了她的房间,然后,和撒卡寻一起离开。

深秋,山林的景色多了一份肃杀,不过午后的阳光化解了一切萧肃,给原野披上了清亮温暖的外衣。两人走进了那片林子,找到了那棵留字的树。字迹还在,舒夏的手抚上那些字,忽然之间,眼眶竟然红了。

这莫名的情绪突然汹涌,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也令撒卡寻有些意外,微微挑眉,“怎么,舍不得这里吗?”

“不,只是……只是有些感慨。”舒夏仰起头,那些一点微微涩意倒回去,环顾四周,“真像做梦。”

“我记得,即使是在你刚来的时候,都没有哭。那个时候我想,这位小姐的胆子可真是大。”

舒夏抚着额头,掩饰着微有泪迹的眼睛,看着他从身上拿出了那块玉鱼儿,低声道:“不,我一点儿也不胆大,我很胆小,我,什么都怕。”

“不用怕了。”撒卡寻握住了她的手,眼睛望着她,秋日阳光透过树梢照来,他的眼神和面容竟然这样温柔和温暖,他道:“这就送你回家。”

繁复的咒语开始从他嘴里吟诵起来。即使知道刻在地狱之门上的每一个字,舒夏也没有办法将它们组合排列起来。然而,这一切在他做来,却如此简单。

他是如此强大,如此的遥不可及。

一点光芒从玉鱼儿身上透出来,转即如同雾气一样弥漫了方寸之间,像茧一样,裹住了两个人。

在咒语吟诵快要结束的瞬间,舒夏慢慢地,挣脱了他的手。

撒卡寻惊讶地转过头来,最后一个字自唇间消失。

他还想伸手来握她的手,但,已经晚了。雾气阻隔了视线,他永远也看不到,舒夏闭上了眼睛,一直忍着的眼泪,滑过面颊,坠落在这片异世的山林里,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水晶一般,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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