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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断钗 红颜薄命

香云阁是云香的住处。

一行人匆匆赶到香云阁时,厢房的门还是虚掩着的,门里静悄悄听不到半点动静。

仆人畏畏缩缩摸到阁楼房门前,两脚发颤,抖手指了指那扇虚掩的门,磕巴着:“在在在……在里面……”

“没用的孬种!”鸨母很大声地呵斥仆人,指尖却不停发抖,借着自己的音量壮起胆子,她猛地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吱——咿——

镂花木门发出唏嘘声,徐徐敞开了,房间里幔帐飘动,旋着股阴冷的风,墙壁缝隙穿来的“嗖嗖”风声,令人遍体生寒。

门开时,寒风卷着幔帐,房梁“嘎吱”爆响,仆人“呀”地惊叫出声,抱着脑袋,如一摊烂泥瘫倒在房门口,打嗓子眼里挤出个哭腔:“哎呀——我的娘啊——”

削尖了的北风,夜晚更是肆无忌惮地钻着楼阁墙面的缝隙,穿梭、摩擦出奇异的声响,似低吟,似轻叹,似啜泣……细一聆听,却依然是那肆虐的风声。一屋子的风,一屋子的冷清,还有那被风吹起的青纱幔帐,撩开幔帐,一双艳红的绣花鞋悬在半空晃来荡去,甚是诡异!

鸨母涂得血红的嘴唇颤抖着,嘴巴里隐隐发出“咯咯”的牙床磕碰声。一点点地仰起头,鸨母那双被金银之色污浊了的眼睛看到了悬颈吊在房梁的人那张恐怖凄厉的脸,凸了眼珠、吐了舌头、七孔溢血……这是云香吗?是那个我见犹怜的丽人儿吗?

佳人业已香消玉殒,只闻得一缕香魂在凉凉夜风中幽咽。

看了悬梁自缢的人,一身嫁衣荡在风中,阴沉的暗红色,宛如周身浴血,凄厉恐怖!鸨母看得毛骨悚然,踉跄着退出房外,扑到楼阁栏杆边,皱着脂粉脸,干呕个不停。

站在门前的萍儿,见了房中自缢的人,眼角无声地滑出泪痕,心中痛惜之极!隔着衣袖,触碰着云香亲手为她扣在手腕上的那个绞丝金环,此时此刻,萍儿终于明白云香送出这个环儿时,不仅是将未了的心愿托付给了她,还把心中最深的那份祈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如若不是万念俱灰了,云香不会在苦熬三年之后,再做这傻事!

赵员外悻悻然一拂袖,生怕沾上晦气似的,急急走出房门,冲着鸨母大发雷霆:“当家的,出了这样的事,你总得给个说法!”见对方趴在栏杆上干呕,缓不过神来答话,他索性当着鸨母的面,取出云香那张赎身契,当场撕个粉碎,愤然道:“限你在天亮之前,立刻退还本老爷下的聘礼、赎金!”话落,拂袖走出楼阁。

鸨母呕得发晕的脑瓜子一接收到“聘礼”二字,瞬间清醒过来,胃里也不翻腾了,一阵风似的追出楼阁,慌忙拉扯住赵员外,挤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假笑,装足了风骚腔调:“哟!我说老爷子哪,咱这勾栏院里哪个姑娘不比云香强?您瞅着再挑一个,如何?”

赵大员外一听,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当本老爷这是逛菜市场挑白菜啊?云香若不是红里头发了紫的本届花魁,本老爷还不屑买她做妾!”

“这、这……”鸨母急得眼珠子直打转,搜肠刮肚地思忖应对之法,目光乱扫中不经意地捕捉到一抹出水青莲般秀气脱俗的倩影,两眼顿时发了亮,她一面学着八爪章鱼的姿势死死缠住赵员外,一面尖着嗓子喊:“萍儿!萍儿!死丫头,别愣着,快过来!”

萍儿忐忑不安地走上前去,低着头杵在嬷嬷面前。

鸨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冲赵员外吆喝叫卖似的催促道:“老爷子,您瞅瞅,快瞅瞅这丫头,看这脸蛋儿嫩的,一掐都能掐出水来!这可是尚未****的!您瞅瞅、瞅瞅!”

经不住鸨母迭连催促,赵员外犹疑地抬眼打量萍儿,朦胧月光的映衬下,穿着雪白裙裳的萍儿水嫩得很,纤弱如柳的娇躯在风中轻颤,小兔般激起狼的野性!

赵员外面色稍霁,又翘起了八字胡须,哼笑,“不错、不错!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最是挠人心痒!”

鸨母这才松了口气,一把将萍儿推向员外老爷,“丫头,快随老爷子领赏去!”

“领赏”二字从老鸨嘴里蹦出来,自有弦外之音!萍儿到了此时此刻如若还是懵懂无知,傻傻地跟了去,后果不难想象,但是——

萍儿脚下突然生了根!她笔直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澄澈的目光直直地刺入鸨母眼底!

鸨母有些心惊,眼底似扎进了一根针,刺得她直眨巴眼皮子,手指头一戳,发了狠地戳到萍儿脑门子上,她跳起脚来呵斥:“死丫头,冲老娘瞪什么眼?木头棒槌似的傻站着做甚?难不成还得让老娘来背着你走?”

萍儿往后退了一步,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我……不想去……”方才赵员外打量她时,眼神中的猥亵之色,触动了她心中隐痛,吴府彩云阁扶梯上惊魂的一幕重又浮现脑海,恰似埋在心底的伤疤又被撕裂开,血淋淋地痛着。

大户人家总有少爷欺负丫头的事儿发生,萍儿虽未见识过风月场里卖笑的光景,但见了楼中捉对打架的“妖精”,女儿家天生的羞耻心,就让她发觉了不太妙的地方。

“想不想去,可由不得你!”鸨母步步逼近,猛地伸出手来抓向萍儿,“老娘花了不少银子买下你这个人,我要是叫你往东走,你还敢往西去不成?”鸨母料定这心性善良乖巧又处于弱势的丫头片子,绝不敢忤逆她!即便是逃,勾栏院虽大,护院壮丁如云,她能逃得了吗?

萍儿是逃了,见鸨母伸手来抓时,她惶然转身就逃,慌不择路之下,反而逃回了香云阁,躲进云香房中!

哐啷!

用力关上房门,插好门闩,萍儿背靠着门板,脱力地滑跌了身子,跌坐到地上,仰望着被一根绳索吊着脖子晃荡在房梁下的云香姐,看着她身上披的红嫁衣,血色入眼,萍儿心头一凉,怆然泪下。

隔着房门,只听得院落里一片嘈杂声,鸨母尖着嗓子呼喝:“来人哪,给老娘撞开这扇门!”

护院壮丁从四面八方涌入香云阁,棒槌、木棍咚咚响,勾栏院里顿时闹哄哄的,来看热闹的人把香云阁挤得水泄不通。南园小楼里,打板唱戏的青衣小倌当中,冲出一人,奔着出事的地点跑得近了,才看清狂奔而来的竟是阿紫,冲到香云阁的他,拼命往人群里挤,却被手持棍棒的壮丁蛮横地拦在了楼下,寸步难行!

“萍儿姐——萍儿姐——”

挤在人群里的阿紫急得大喊,又冲着站在楼阁栏杆边的鸨母急急呼喊:“嬷嬷,你答应过阿紫的,不要伤她……不要——”这世上,他只剩萍儿姐这一个伙伴、“亲人”了!

眼中急出了泪,阿紫拼命往人群前面挤,从未有过的惊慌与害怕,拧得心口发痛!

[阿紫的眼睛很漂亮啊!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妖孽?以后不许这么说!]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人说他的眼睛漂亮,说他不像妖孽!一起流浪的日子,她总让他感受到满满的关怀、呵护,一辈子从未感受到的温暖,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日渐依恋,难以想象再失去这份温暖后,一个人如何熬下去?

[如果我被人欺负了,阿紫也会救我的,对吗?]

耳边仿佛有幻听,听到有人在呼救,像是看到了萍儿正用无助的眼神在看着他,阿紫奋力往前挤,却总是突破不了人墙,心急如焚时,忽听楼阁上传来阵阵敲砸声,护院壮丁开始撞门了!

哐啷——哐啷——

房门被人用力敲砸着,鸨母已唤了几个壮丁来,个个手持木棒顶着门板往里推。一扇木门是无法经受如此大力的摧残,它终究会屈服、倒下,但是,萍儿却不愿屈服!如莲的节操是她这个受压迫、剥削的贫民奴役唯一拥有的精神财富。

布满泪痕的脸,咬得发白的唇,靠在门板上的柔弱身躯被砸门的动静震得簌簌颤抖,被逼到了死角。无路可退时,萍儿突然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她起身奔到梳妆台前,颤手握起了一把剪刀,剧烈的心跳声鼓动在耳朵里,隐约中似乎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脑海回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颤手握着剪刀,霍地抬头,盯着梳妆台上那面镜子里照出的容颜,清秀如莲的面容上泪涟涟,却分明带了丝湛然的笑,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咬破了唇,一字一字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颤手举起剪刀……

镜面,猝然溅染斑斑血渍,恰似寒梅怒放,簇簇艳红……

哐啷——

房门轰然倒下,鸨母等人闯了进来,冲着躲在房里的萍儿怒斥:“不识时务的臭丫头,你再躲呀!除非你学这梁上吊的死人,也躲到阴曹地府去!”

“我为何要躲?”语声幽幽,原本背对着众人站在房里的萍儿,缓缓转过身来。

“有、有鬼!鬼啊啊啊——”

破门而入的壮丁,首当其冲,冷不丁看到萍儿溅满血的脸,当即吓得面无人色,连连惊呼。

赵员外倒退几步,吃惊地用手指住她,“你、你……丑鬼、丑鬼!”话落,他踉跄着退出房门,狼狈而逃。

鸨母盯着萍儿的脸,气得浑身发抖,悻悻道:“死丫头,别以为毁了自个的容貌老娘就会放过你!打今儿个起,你就去打杂、干下人的粗活。天生的奴胚!”

萍儿被几个护院壮丁押出香云阁,围观人群顿时躁动起来,楼里的姑娘惊呼着,见了鬼似的连连后退,壮丁押着萍儿穿过人群时,有人不顾阻拦冲上前来,大喊:“萍……”冲到萍儿面前,那人的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阿紫……”

看到冲到面前的阿紫盯着她的脸、骇然震惊的模样,萍儿慌忙垂下头,尽管不愿被他看到破了相的自己,但事实已无法改变——阿紫看到了她的脸,不再清秀白皙的脸,染满了血渍,如此让人惊恐、让人避之如鬼魅的脸,被阿紫看到了!

面颊火辣辣地痛,心口却拧得湿湿的,自己咽下的泪,流淌在新开里却是冰凉凉的,她低着头,不敢看阿紫的表情,被壮丁推着,穿过人群,渐走渐远。

“这丫头疯了?居然划花了自个的脸!”

“她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好可怕,满脸都是血呢!”

……

人群里嗡嗡的议论声被鸨母尖尖的嗓音盖过:“一个个都嫌没事做了?凑什么热闹?还不赶紧回楼里招呼客人去!”

夜至三更,小楼里更见热闹,浪笑声从窗口荡出,混着胭脂、烟酒的味道,飘在勾栏院的每个角落。

空中有雪花飘下,散了人群,香云阁冷冷清清的院落里,阿紫独自站在原地,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他,一直在发呆,眼前总是浮现着萍儿那张染血的面容,令他的心灵感受到巨大的冲击——本是如此弱小的奴婢丫鬟,却为了救他这个素不相识的戏子,不惜对抗吴府少爷,流离失所亦不悔;本是心性乖巧柔顺的女孩家,却可以在逆境中奋起反抗,不惜自毁容貌,大染缸的水亦无法染黑她纯良的心灵!

就在今夜,他忽然觉得萍儿是这天底下最特别的女孩,至少在他心里,已然认定了她就是独一无二!

她所做的种种,却是他所做不到的!他的自卑,认定了自己就是个卑贱的戏子,为什么不能改变?为什么要由着别人来安排自己的命运?十四年,他一直都活在“妖孽”的阴影里,却在今夜,被人打破了迷咒般,开始反省!

香云阁里一阵响动,两个仆人抬着云香的尸身从楼阁里走出来,穿过院落时,云香发髻上插的那支“刺眉”金钗滑落下来,“叮”的一声,掉在地上,碰到了阿紫的鞋尖。

弯腰,捡起地上的金钗,仔细一看,造型奇特、如刀锋般锋利的钗柄,卸了绞丝金环后留下的孔眼,镂空的形态宛如阴文字体,阿紫一眼就辨认出这钗是民间流传的“刺眉”金钗!

手握“刺眉”,阿紫知道,自己也该主动去做些什么事了。

萍儿被关到了柴房,身上的新衣服被剥了去,换了件单薄的破衫。独处在柴房,看看这阴暗狭小、布满蜘蛛网的容身之处,她反倒长长松了口气。

嘎吱!柴房的门轻轻被推开,有人悄悄走了进来。

坐在柴堆旁发呆的萍儿,缓缓伸手摸到面颊,脸上灼热的刺痛感烧到心口,眼底忍不住地闪了泪光。

一条干净的布帕递到了萍儿眼前,抬起头时,她看到一张写满了关切、怜惜的脸,这张脸上布满道道伤疤,却有着一双明亮、秀美的眸窗。

“你叫萍儿是吧?”

那个知书达理的丫鬟,手持布帕,小心翼翼地帮萍儿擦拭脸上的血渍,于是,一道被剪刀划伤的伤痕便清晰显露在了萍儿白皙的面颊上。丫鬟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语声微颤:“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萍妹妹,你做到了!”

萍儿强忍住泪水,哽咽着:“我记住了那句话,我记住了!记住了……”

丫鬟鼻子一酸,大声道:“哭吧!你想哭就哭吧!我知道这痛、这苦!哪怕装得再坚强,这伤也深到了心坎。女儿家最珍惜的便是自己的容颜哪!”

泪水即将决堤时,萍儿的目光却突然钉在了门口。门外静静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阿紫?”她慌张地抬手掩住脸,“别、别进来!”

阿紫在门外站了很久,是他拜托丫鬟趁人不注意时打开柴房的门,是他……放心不下她。

吸了口气,阿紫走进柴房,在萍儿面前蹲坐下来,看着她双手掩面逃避自己的模样,他喉咙里像是堵了块酸酸硬硬的东西,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

“你们两个好好聊聊吧。”丫鬟知情识趣,转身走出房外时,顺手带上了房门,在外面帮这二人放哨。

没了外人,阿紫便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到萍儿掩面的手,“萍……”

“不、不要看!”手指微颤,萍儿拼命忍住眼泪,一个劲地摇头,“我的脸很丑,会吓到阿紫……”话未说完,整个人便被他一把抱住,抱得紧紧的,耳边听到抽噎的声音,哭的竟是阿紫?!

缓缓放下掩面的双手,萍儿愕然看着地上抱成双的投影,颤手拍了拍阿紫抽搐的肩头,“你……怎么哭了?”

“不许说自己丑!”没能遵守诺言,救不了她,该感到羞惭的是他,为什么反倒是她掩着脸羞于看他?她这样的举动,比生气来责怪他更令他心中难受!“在阿紫眼里,萍儿姐的脸永远、永远是最美的!”

心口怦然大作,萍儿突然感觉面颊莫名地发烫,喉头发紧,“真、真的吗?”

阿紫用力点头,紧紧抱着她,滚烫的眼泪滴到她颈子上,一滴一滴地渗透到肌肤里。

心田里有暖流淌过,融化了郁结之气,强忍在眼眶里的泪,像掉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落下,萍儿终于哭出了声,在阿紫的怀抱里,尽情地哭着,心里有满满的感动。只有阿紫说她不丑!这一刻,突然觉得她的身边有阿紫在,真好、真好!

烛光摇曳,简陋的柴房里,却有一种温暖的氛围。地上成双的投影,乍一看,宛如两只互相舔拭着伤口、互相给予温暖的小兽,在危机四伏的森林中寻觅着片刻的安宁。

天渐渐亮了。

壮丁来巡查时,丫鬟已经掩护阿紫离开,柴房里又只剩了萍儿一人。鸨母也没有让她闲着,白天要干的活儿很多,除了洗衣、打扫之外,厨房里起灶、烧火的活也派给了她做,甚至连劈柴的力气活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打小就习惯了下人的身份,听人差遣、看人脸色,也不是头一遭了,但这里的脏活、粗活像是永远也做不到尽头,盛在碗里的饭菜却永远都是剩的、冷的、发馊的,最难熬的是晚上得睡在柴堆上,冻得人直哆嗦。

幸好,平日里还有阿紫偷着给她些吃的,一到晚上,那个丫鬟也会带些取暖的东西来看她,小姐妹有很多话可以聊,萍儿便也多了一位知己。

“我叫惠贞!”丫鬟报上名儿时,笑得一脸灿烂,“惠贞”这名字是父亲为她取的,她一直没有令父亲失望过。

相处短短三日,萍儿却从贞姐那里学到了不少知识,认的字也多了,而她也把婆婆教的女红手艺教与贞姐,教她刺绣鹣鹣图。

鹣鹣是传说中的比翼鸟,贞姐一针一线地绣着,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容告诉萍儿:“他”就要来接她过门了。

萍儿有些羡慕,有时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一双漾满关切柔波的乌亮星眸以及一张温和的笑颜,于是,她总会在夜阑人静时,握着那串木珠子,望着柴房小窗外一点明月,祈祷着,希望那位恩公会突然出现,希望他能再一次地雪中送炭,救她和阿紫脱离困境,远远地离开这里!

这日,萍儿正在天井内洗着一大堆脏衣物、被褥,贞姐兴冲冲地跑来,跳着、喊着、笑着:“萍妹,他来了!他终于来接我了!”

“真的?!”萍儿有些开心也有些难过。贞姐终于能脱离苦海了,而她也将失去一个知己好友!

搁下手中的活,走到前院,萍儿见到一个憨厚淳朴的少年,黝黑的脸,粗壮结实的胳膊,被铁匠铺里的铁锤子磨出厚茧的双手提了五十贯铜钱,一枚枚钱币上闪着汗水的光芒,在阳光下变得耀眼。

少年热情如火的目光,一直凝视在惠贞那张布满疤痕、激动流泪的脸上,目光中充满着诚挚、深切的爱意。

鸨母仔细清点过那贯重达二百五十斤的铜钱(宋一贯铜钱五斤重,价值仅与一两白银略相当)后,把卖身契递给了少年,少年牵着惠贞的手,携手走出了勾栏院。

“萍儿?你怎么来前院了?”刚从回廊上拐个弯,瞄到萍儿姐正躲在墙角目送惠贞离开,阿紫急忙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跑回后院天井那边,坐在台阶上,他忍不住叨叨:“小心被嬷嬷看到,又得挨一顿斥责。”

“贞姐走了……”惆怅地叹了口气,萍儿捡起台阶上的碎石子,往远处一扔,“带她走的人一定会给她幸福的!”

“也许吧……”幸福?能够抓住眼前的幸福,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阿紫侧过脸,非常认真地看着她问:“你也想离开这里,对吗?”

“阿紫难道不想吗?”萍儿的目光茫然失焦地落在远处,“可惜没有人会来接我们离开……”

听出萍儿口吻里的羡慕与憧憬,阿紫心里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了。他紧张地看着她,问:“你也希望被惠贞喜欢着的那样的男人来接你出去?”

“不……”轻轻叹了口气,萍儿转过头来,与阿紫的目光碰撞、交集,“有阿紫在我身边就好!”贞姐的幸运不可能落在她身上,此刻,她只在乎身边的人。难熬的日子里,有阿紫陪着,总比她一个人孤单单来得好!

“萍……”心口怦怦急跳,阿紫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神里透出热辣辣的光束,“阿紫也只要萍儿姐一人陪在身边就好!”

阿紫那火辣辣的目光,令萍儿心头一慌,面颊莫名发烫,霎时间,有种微妙的气氛围拢着两个人,无声对望时,彼此心里似乎都有某种奇妙的东西在慢慢发酵。

“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里的!”阿紫抬手轻轻抚摸她面颊上结荚的伤疤,眼神忽闪,似乎在暗自盘算、筹谋着什么,他不断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快了、快了!那件事就快成了……

“阿紫——阿紫——”前院小楼那边传来急切的呼唤声,鸨母在小楼窗口边扯着嗓子催促,“阿紫快来哟——员外老爷今儿个又来咯——你赶紧开嗓给老爷唱曲儿唷——”

龙阳调、后庭花,时下阔老爷们就喜好这调调,阿紫那妖孽似的容貌,落到风月场里,当真是成了炙手可热的红牌小倌!鸨母捧着这棵摇钱树,也晓得吊老爷们的胃口,竞价高者,才能请得阿紫来唱曲儿,那也得在楼里高座儿的台面上,房里头那档子事,还得等等,等到特豪爽的客临门,出手阔绰砸下重金了,鸨母才舍得让这红牌小倌破身。

阿紫自然明白鸨母心里头的盘算,在这里待得越久,对他来讲就越危险!

“萍儿,”听到鸨母的催促声,阿紫站了起来,似乎做了什么决定般,一字一句地叮嘱萍儿,“明天晚上,我会来找你,记得在这里等我,一定要等我哦!”话落,就匆匆跑开。

员外?唱曲?

鸨母的叫唤声轰得萍儿脑子里乱糟糟的,也没去细听他临走前讲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在瞎想:阿紫最近总是很忙的样子,除了晚上在楼座上唱曲领赏银,白天也时常不见了人影,只是唱曲儿给大爷们听,怎会比楼里的姑娘还要忙?

心中的疑惑还没问出口,阿紫就走开了。她独自在台阶上站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天井,揽过脏衣物,打了桶水,卷着袖子在搓板上用力搓洗着。

圆月门那边,传来轻捷脚步声,得知丑丫鬟也被人花钱赎了身的楼中侍婢,去前院看了热闹,回到后院时,一个个在那里窃窃私语,边走边数落着什么。有几个穿过回廊,回自个房间盖被卧睡去了。有几个绕到天井这块儿,晒着太阳,瞎唠嗑。

“龙配龙、凤配凤,丑丫头也只能配个打铁匠!”小菊走到萍儿身边,刻薄的嘴巴里却反常地透出些酸味儿。

萍儿低着头默不吭声,只顾着在搓板上用力搓洗衣物,没有去搭理她。

小菊心有不甘,冲上前去,把压抑、积累在心中的怨气、不满,悉数发泄到萍儿身上,“丑丫头,我与你说话呢,你怎么不搭理人?别仗着你那贞姐找了个汉子跳出染缸就拽起来!难不成,你也在指望着有人来救你出去?啐!有谁会看上你这丑鬼?”

听到这“丑”字,右边的面颊隐约刺痛起来,连着心窝都像被刀剜了一下,萍儿霍地站起,涨红了脸,吃吃道:“我、我有、有……”

“有?该不会是那个唱戏的紫眸妖孽吧?看你们两个最近凑得蛮热乎的!别以为巴着楼里的红牌小倌,就能自抬身价,美的你吧!”小菊嘴巴里不改刻薄毒辣的调调,不屑地哼道,“你可别指望他了,这人真个莫名其妙,一天到晚巴着那个逼得云香上吊的赵大员外不放,指不定哪天哄得员外老爷开心,八人大轿请到员外府里头唱曲,后庭花儿移栽到金屋里头的好日子也就不远啰,你跟他呀,迟早是一拍人两散!”

砰!井边的洗衣盆被萍儿打翻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小菊大声说:“你胡说!”

“我说的是句句属实!”小菊把人惹火了,非但不知收敛,还要火上浇油,“那个小倌,以为自个唱的曲有多好听,整日在员外面前买弄,也不想想自个那德行,紫眼妖孽!”

“不准你说阿紫的坏话!他才不是妖孽!”萍儿气得眼睛都红了,原本是个埋头苦干的乖巧丫头,眼下是忍无可忍,冲着小菊奔了过去,“快收回你说的话,快道歉!道歉!”

“我偏要说——他就是个妖孽!妖孽!妖孽……”

小菊歪着嘴角冷笑,萍儿冲到她面前,双手一抓……

“啊——”

被萍儿抓到脸,小菊惊叫一声,不忘出手反击。两个人就在天井中,扭麻花似的扭打在了一起。

“哎呀,不好!这丫头又发疯了!”

见识过萍儿自毁容貌的疯狂举动,眼看苗头不对了,一旁晒太阳的侍婢赶忙上前劝架,拖住纠缠中的两个人往后退时,不小心又扫倒了晾衣服的竹架子,天井里乱哄哄的,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护院的壮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抽持木棍冲上前来,不分青红皂白,架起萍儿的胳膊就往柴房那边拖,硬是把人拖进柴房里关了起来。

“阿紫不是妖孽!阿紫不是妖孽!”

萍儿在柴房的小窗边冲外面的人大声嚷嚷着,看似柔弱温顺的她,实则外柔内韧,内心可以承受很多的变故,且可以直面困境,努力克服!但,阿紫与她不同,整日以妖媚的笑容迎人的他,只是如戏子般逢场作戏罢了,笑颜底下隐藏的是自卑内向的真性情,很没有安全感的他,老是掖着心事,总是害怕着他所害怕发生的事,总是小心翼翼冲老爷们赔着笑脸,其实他的心,很苦。

阿紫最怕……最怕听到有人说他是“妖孽”,而她,更不愿看到阿紫受伤的神情!

“真个死心眼!”

小菊听了显然更气,更嫉,捂着耳朵跑开了。

这夜,萍儿独自被反锁在柴房里,对着窗外一片宽广无垠的星空,想要离开这里的愿望更加强烈,她又一次掏出了道士相赠的那串木珠子,对着窗外一点明月,心中祈祷,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和阿紫一起抽身脱离勾栏院,逃得远远的,到山村里渔猎为生,平安度日!

萍儿无法逃离此处,每次想要逃,想要往前门、侧门、后门的方向靠近几步,总是被护院壮丁凶暴地阻拦住,上次,还见一个青衣小倌躲过巡逻的壮丁耳目,半夜攀树爬墙,逃出去没多远,又被抓回来吊在树上用鞭子狠抽,差点连命都丢了。

逃不出去,她只能等,等待一个机遇的降临!或者,奇迹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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