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光明村的斗争基本上尘埃落定。常华成了光明村的队长，也是村支书，官照说也不算大，可他给人的感觉好像他掌握着整个地球似的。常华任命步青做副支书，安排守仁为副队长。但守仁和步青究竟谁的官大，没有明确。另外，那个叫小老虎的孩子成了光明村的红卫兵书记（相当于以前的团支书）。大家最羡慕的是小老虎，本来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只能算个半劳力，现在因为他做了官，算个整劳力，每天拿十个工分。社员们认为，最占便宜的就数小老虎了。鉴于小老虎在光明村大小也算个人物，再叫他的小名小老虎似有不妥，因此在此报出他的大号：冯小虎。在以后的叙述中，说到小老虎时，就用他的大名冯小虎。常华大权在握，手下的人也各归其所，日子就太平了。
那座曾是光明村象征的相公庙已面目全非了，不但菩萨被砸，里面的一些雕花匾额或被人撬去当了柴火或当做文物偷偷地藏了起来（当然这要冒一定的风险）。畏罪潜逃的老金法依旧没回来，虽然传说他逃到台湾投奔蒋介石去了，但考虑到台湾和这里隔着大海，他就是想投奔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家认为他去台湾的可能性不大。空闲的时候，大家要说说老金法，猜想他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至于冯思有，他畏罪自杀了，事实清楚，所以大家不怎么说起他。
运动尘埃落定后，光明村还出现了步年这匹马。步年整天在地上爬来爬去，给大家取乐。步年真的是个活宝。村民们开始的时候还问问他的想法，他这么干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时间一长，也麻木了，认为步年似乎生来就是个在地上爬的人，就不足为怪了。假如有一天，大家看到他没在地上爬倒是会吃一惊的。
步年活宝是做定了。只要人一多，他就在地上爬。没人的时候，他当然不会爬，他才没有这么傻。支书常华觉得这是个问题，他认为步年这样爬着有情绪，是对村支部不满。于是常华派守仁去做步年的工作，让步年站起来。步年就是不肯起来。守仁对步年说：步年，你这匹马是我打出来的，你在地上爬我很高兴，但常华支书却要你站起来，所以我劝你还是起来。步年对守仁作马叫。守仁又说：你他娘的用马叫声来回答我，当心我揍你。我知道你会说话，你同别人都说人话，为什么偏偏同我不说人话？步年又是一声马叫。守仁说：你他娘的想做马，就让你做个够，你永远不要起来。说完，守仁踢了步年一脚。守仁回到队部，对常华说：步年是傻的，被我打傻了，他不肯起来，对他没办法。常华说：他在地上爬，成天不干活，谁养活他？守仁笑了一声，说：这个反革命从来不干活，也没学会过干农活。他这个人不学无术，歪门邪道却懂得不少。运动前，他不干活，纠集一帮人替人家搞红白喜事，没事的时候就赌博，从来不下地干活。后来因为那匹“拥军马”，冯思有让他看马，他才赚些工分。常华想了想，说：他在村里爬来爬去的，丢人现眼，就让他去江边看果园吧，叫他住在果园里，不要让他再进村。
于是，步年就在江边看果园。老实说，看果园是人人都喜欢干的活，这活儿轻松，不用花力气。步年因为像马儿在地上爬而得到看管果园的美差，更是不愿再站起来。他看了几年的拥军马，人变得比较懒，去地里干活，他已无法忍受了。大家都说步年这家伙傻人有傻福。步年看果园时，喜欢上了听田头广播。自从他像一匹马那样在地上爬以来，他老是想起那个自杀的高德老头，想起高德死前对他说的那句“多听听广播”的话，开始受到启发。他就听广播。步年是个聪明人，听多了，也听出了名堂。他想，一切还刚刚开始，还有更厉害的斗争呢。现在不能站起来，他如果站起来，那他还会被打趴下并且会被打得更惨。在地上爬最安全。这是他听广播的心得。
转眼又到了春天。南方的土地适合植物的生长。在春天，植物和花朵像是突然被激活了似的变得肥大饱满鲜嫩。春天的阳光温和明亮，天空蓝得难以置信，一些白云在天上一动不动。光明村里的人喜欢春天，因为春天的活计不累，在春天柔和的风中干活，男男女女可以一边开玩笑，一边打情骂俏。有时候，光明村的人甚至动手动脚。男人如果以玩笑的方式摸一下女人，女人必定会发出明亮的咯咯咯的笑声，她们的大屁股和大奶子都会抖动起来。当然，这是贫下中农的生活，光明村那些四类分子不敢这么放肆，他们大都屁都不敢放一个，在角落里默默地干活，春天的风光对他们没什么意义。过去，大香香是打情骂俏的高手，现在她在四类分子这一组，没人同她闹，她感到很寂寞，看到光明村的群众嘻嘻哈哈的，她很想冲过去一起乐。但大香香怕群众批斗她，不敢轻举妄动。另一个破鞋小荷花，过去虽是个未嫁女，但也是群众喜欢开玩笑的对象，她人又傻，她的反应与众不同，开她玩笑常有意想不到的乐趣。现在，她是个四类分子，群众心里即使想开她的玩笑也不敢。至于小荷花本人对这类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她整天低着头，眼神惊恐。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步年在果园里听完田头广播后，向江边一埠头走去——边上没人，他不用爬。每天中午小荷花干完活后都要来江边发一会儿呆。步年开始搞不懂小荷花这是为什么，后来才猜到小荷花的想法。小荷花的爹老金法失踪了，小荷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冯思有曾在这条江里自杀，她认为她爹也在这条江里自杀了。小荷花的想法就是这么傻。她坐在江边幻想着她爹能突然从水面上浮出来。如果她爹是活的当然好，如果是鬼也得告诉她一声，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步年知道小荷花这个想法后，忍不住想挖苦她几句。步年来到小荷花的身后，叫道：破鞋，又想你爹？小荷花吓了一跳，用手在胸口拍了拍，说：步年，你这个四类分子，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步年说：破鞋，你爹不会回来了，你等在这里没用。小荷花说：步年，我不是在等我爹，我是不敢回家。步年说：为什么，难道你家里有鬼？小荷花说：我不想说。我爹不在，我害怕。步年说：你害怕什么？你是个破鞋，人长得浪，屁股是屁股，奶子是奶子，你虽然一个人住着，但你的屋子外一定有男人在偷看你的，你喊一声一定会有男人冲进来。小荷花叫道：步年，你这个流氓，人家同你说正事，你却这么不正经。步年说：你这叫什么正事。小荷花说：步年，我给你说个事，你不要说出去。步年说：我同谁去说，我是一匹马。小荷花说：步年，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单独批斗？步年笑道：没有，我看果园，没人批我，据我所知别的四类分子也没单独被批。小荷花说：这个我也问过，连大香香也没单独批斗，她的性质总比我严重一些吧，可没批斗她，只批斗我。步年说：你等等，最近好像没批斗会呀。小荷花说：我每天晚上被守仁带到队部批斗。步年涨红了脸说：守仁每天晚上批斗你？他怎么批斗你的，你说。小荷花说：他黑着脸敲我的门，把我带到队部，叫我站着。他看到我站着，黑着的脸变得很温和，连眼睛都很温和。他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吗？你好好想想。我想了好几天，都想不出来。步年说：后来呢？小荷花说：后来，他就叫我回去想。步年说：你这个破鞋真他娘的蠢，连这点事都想不出来。我替你想出来了，守仁的意思是你应该结婚了。小荷花说：我是破鞋，谁还敢娶我。步年说：我会给你做介绍的，你等着好了。小荷花说：步年，你虽然像一匹马一样在地上爬，说话流里流气，但你的心肠好，你对我也好。步年说：去去，别听到我要给你介绍对象就拍我的马屁，你这也太现实主义了，没一点革命的浪漫主义。小荷花说：谁拍你马屁了，你这匹马只配给人家踢，没人会拍你的马屁。
他们说话的时候，五六头牛慢悠悠地朝江边的埠头走来。花腔骑在牛背上，不时地朝步年和小荷花这边张望。花腔唱着小调，脸上有一种自以为是的笑容。这表情步年领教过，小马刚出生那会儿，要吃花腔放养的母牛的奶，步年没少见到花腔这德性。那会儿，小马吃一回母牛的奶，花腔就要骑一回马。步年最讨厌人家骑他的马，但马儿要吃奶，他没办法，只好这样。花腔骑在马背上，总是一副扬扬得意的神态，每次步年见到这样的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恼怒。
晚上的时候，步年住在果园的棚子里，怎么也睡不着，他就走出棚子散步。现在是黑夜，除了贼不会再有人来，所以步年不再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而是站起来，双手靠在背后，在果园里踱方步。步年守着的果园主要的树种是李树。春天的李树园，开满了细小的白色的或红色的花朵，风一吹，风里面都是香气。江就在旁边，站在果园里向江望去，那江像是浮在半空中。这可能同天空投影到江面上有关，天上的星光和江中的星光合在一起时，让人以为那江是在天上。步年觉得他的心好像也悬到了半空中了，否则的话，他应该会很快睡着的——他可是很能睡的。他为谁悬着心呢？当然是为小荷花。他认为小荷花应该赶快结婚，否则就会被守仁糟蹋。但小荷花同谁结婚呢？步年细数村里的一些小伙子。步青过去和小荷花有一腿，但步青现在恐怕不会再对小荷花感兴趣了，步青现在是红人，整天人模狗样的，他不可能娶一个四类分子。其他像村尾的阿狗，倒是老光棍，只要女的她都要，不会在乎破鞋不破鞋的，但如果小荷花嫁给这样的人步年又舍不得。想来想去，真还想不出合适的来。正如小荷花所说的她是破鞋恐怕没人敢娶她。他娘的，为她找个婆家也不那么容易呢。后来，步年突然想到了自己。他想，如果小荷花真嫁不出去，索性我做做好事，娶了她算了。步年这样一想，感觉就出来了，他的脑子中浮出小荷花的形象，小荷花虽然黑了点，但眼睛很大呢，眼睛水汪汪的，看上去很傻也很善良，她的腿像苦楝树那么修长，她的屁股圆圆的，热热的，滑滑的（步年曾在小荷花骑马时摸过她的屁股，此刻当时摸屁股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的腰细细的，乳房挺挺的，即使被打成破鞋被剃成阴阳头，男人们还是喜欢多看她几眼。步年这样一想，心中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脸也涨红了，有一种急于想见一见小荷花的柔情。
步年是个急性子，有了想法后，他便激动地在果园里大步地走，脑子快速转动，思考下一步怎么办。思考的结果是：他决定现在就去找小荷花。这时，夜已经很深了，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光明村里的人都睡了。步年进村子时，几只狗对他叫了几声，一会儿发现是熟人，狗们就跑过来和步年亲热。它们口中呼哧呼哧地吐出热气，吹在步年的脸上，让步年感到浑身发痒。步年朝小荷花家走去。狗儿们都跟在他后面。他讨厌狗儿们跟着，就回过头骂：他娘的，你们跟着干什么？当心我杀了你们红烧。狗儿们却脸皮厚，依旧跟着他。步年没法子，就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向狗砸去。有一只狗被砸了一下后，呜呜地叫了几声，就回头走了。别的狗也跟着散去。一会儿，步年来到了小荷花的家门口。里面一片漆黑，他想，小荷花一定睡了。
步年左右观察了一下，就举手敲门。笃笃笃，步年轻轻地敲了三下。然后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步年听到小荷花从床上爬起来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过了好一阵子，小荷花没来开门。不但不来开门，里面的声息也没有了，好像里面的人突然消失了似的。步年就不耐烦了，他举起手重重地击小荷花的家门，嘭嘭嘭，把门上的灰尘都震了下来。这时，里面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谁在外面？步年先学了一声马啸声，然后说：我是你爹，老金法回来了。小荷花知道门外是步年，就吱的一声把门打开。她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你把我吓死了。步年说：我给你介绍对象来了。小荷花让步年进了屋，又关上门。小荷花没点灯，屋里很暗，步年还能看清小荷花的样子，她上面穿着一件衬衫，下面穿一条棉毛裤。棉毛裤很小，把她的线条都绷了出来。步年的心里又热了一下。小荷花呆呆地站着，刚才步年敲门让她受惊了。今天守仁又让她去队部挨批，步年敲门的时候，她刚从队部回来。她听到敲门声，以为门外是守仁呢，还好，是步年。步年坐在一条凳子上，眼睛亮亮的，看着小荷花傻笑。小荷花说：步年，你笑什么？你这个样子很像你兄弟步青呢。步年，其实你们兄弟俩是挺相像的呀。步年没回答小荷花，他只是傻笑。小荷花接着说：步年，你的兄弟步青他不是人呢，我恨死他了。步年，你也一定恨他吧，他为了自己过好日子，他把你打倒，把你弄得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他简直没人性了啊。步年依旧不说话。小荷花又说：步年，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刚从被子里钻出来，还没穿衣服，我都冷死了，你难道想冻死我？小荷花这么说时，步年的心里一阵阵温暖。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当然这是因为以前他对小荷花没有想法。可见，谈情说爱要先有想法才会有感情。小荷花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步年，你中午同我说的话我好好想过了，我想，我一个人过生活太不容易，我应该嫁人，可是步年，不会有人娶我的呀，你瞧，你说过给我介绍对象的，可你一定找不到愿意娶我的人。步年，就是你这个四类分子，你这匹马也不想娶我对不对？这时，步年一把抱住小荷花，朝小荷花床上走。小荷花挣扎道：步年，你想干什么？步年，你不可以胡来的。步年，你这个四类分子，你不可以占我便宜的。步年，你搂得我太紧，把我搂痛了。步年，你说介绍对象给我，你原来想把自己介绍给我。步年，我还以为你只对马儿感兴趣，我还以为你讨厌我，你原来对我不怀好意呀。步年……步年……步年啊……
小荷花躺在被子里，她被步年急风暴雨般的动作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当然她也没多想，情不自禁地有了反应。步青也曾这么搂着她，兄弟俩的身体形貌十分相像，但反应完全不同，步青不像步年动作这么大，步青要温柔得多。完了后，她的眼睛很亮，独自一个人吃吃地笑。她说：步年，你也会搞破鞋。步年正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小荷花又说：你累了吧，你肚子饿不饿？我给你烧点年糕吃。步年迅速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说：你躺着，我去烧。步年就去了灶间。小荷花躺在床上，看着步年在灶间的一举一动。步年正在找年糕，年糕浸泡在水缸里，步年从一只水缸找到另一只水缸，就是没找着。小荷花想，步年平时蛮机灵的，这会儿怎么这么笨了。她就对步年喊：年糕浸在酒坛子里。步年回过头对小荷花笑了笑。他拿了年糕，用刀子切。他的动作很笨拙。小荷花担心步年被刀子切中指头，她就从床上坐起来，呆呆地看着步年，她感到心头突然涌出一股热流，眼泪跟着涌了出来。没想到呢，步年还这么会体贴人呢，他平时可是恶声恶气的啊。步年烧好了年糕，端给她，她一边吃，一边深情地看着步年。步年被她看得面红耳赤。小荷花很快就吃完了年糕。她吃完后，来到步年身后，把步年的头抱在怀里。小荷花说：我还想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