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四类分子常到步年的小棚屋来坐坐。特别是那个冯友灿，就喜欢和步年说话。冯友灿说他好久没和人说话了，他要和步年说个痛快。冯友灿最喜欢同步年谈女人。冯友灿说：步年，你别看我人瘦，我从前很讨女人喜欢呢。你知道从前我们家是地主，我去一趟城就要玩一个女人。女人喜欢缠着我，她们说我很温柔——这个词现在没人说了。这些女人都很漂亮，比你家小荷花还要漂亮。城里女人皮肤他娘的就是白。步年，我还娶过一个城里女人呢。那真是漂亮啊，屁股是屁股，奶子是奶子，我恨不得每天把她搂在怀里啊。可后来，这个女人难产死了啊。不过现在看来，她幸好难产死了，否则就要同我一起受苦，说不定还会像小荷花一样被打成一只破鞋。冯友灿说话的时候，步年一直愁眉不展。冯友灿的话触动了步年的心事。冯友灿不知道步年在想什么，就问：步年，你怎么啦，怎么一声不吭？步年叹了一口气说：友灿啊，我担心着呢，晚上睡不着觉呢。冯友灿问：你担心什么呀？你在天柱还担心什么呀？步年说：我怎么能不担心！你瞧，小荷花快要生了，可她不该生这个孩子呀，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害了他呀，我们是四类分子啊，是一匹马，是破鞋，是天柱的虫子啊，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四类分子，一匹马，一只虫子啊，他以后怎么过日子啊？冯友灿听步年这么一说，神情悲伤起来。友灿说：步年，既来之则安之，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步年流下眼泪。这些话步年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由于压抑得太久，他一提起这个话题就忍不住流泪。步年说：可我就是放不下这颗心啊。步年的忧虑像黑夜那么漆黑和深不可测。
步年算算日子，小荷花分娩就在这几天了。
一天，步年在山下的湖边劳动，听到小屋中传来惊天动地的喊声，那像是姑娘初夜发出的喊声，既痛苦，又带着欢愉。步年知道，小荷花要生了。步年连跑带爬地向小屋冲去。他打开门，发现小荷花张着双腿躺在床上。床上流满了血。
步年手足无措地站在小荷花的身边，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小荷花不但在叫喊，还在骂骂咧咧。小荷花骂：冯步年，你们家没一个好东西，你的兄弟冯步青，过去玩弄我，把我抛掉；你又把我的肚子搞大，让我现在痛得要死……小荷花脏话连篇，步年听了心惊肉跳。虽说小荷花平时说话也不怎么干净，在床上也喜欢说粗话，但如此高频率地吐脏话，如此赤裸地说下体器官，步年是头一回听到，头一次见识。步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他很想帮小荷花的忙，见小荷花这么痛苦，他甚至很想替小荷花去生这个孩子，但他从来没见识过这种事，不知道怎么办。他很担心，小荷花这样痛下去会痛死的。如果小荷花出什么事，他一个人在天柱就太孤单了。
小荷花虽然痛得要死，还好小荷花的屁股很圆，也不算太小，光明村的人一看就认为小荷花天生是个生崽的料，因此小荷花没费多少工夫就把孩子生了下来。别看小荷花个子不高，但劲儿不小，她生下孩子也没觉得太累，竟还无师自通地替孩子剪掉了脐带。然后，她在孩子的屁股上拍打了一下。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孩子的哭声很响。小荷花躺在床上，一脸疲惫地笑了。她说：是个女孩。步年早已看到是个女孩。此刻，步年抱着孩子，脸上的表情是怪怪的。小荷花说：生了个女孩你不高兴吗？步年没回答小荷花。
步年替小荷花擦洗身子时，小荷花就疲倦地睡了过去。睡在小荷花旁边的孩子还在哇哇地哭。步年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他抱起孩子，走出小屋，走进天柱的黑夜。小孩子还在哇哇地哭个不停，步年的心里打着鼓。步年边走边说：孩子，你爹是个四类分子，你爹已变成了一匹马，你就不应该来这个世界，来这个世界有的是苦头让你吃，你来认我这个爹，你就是个小四类分子，你也是一匹马。孩子，不是爹狠心，要把你杀死，爹这也是为你好。爹要杀死你，也没同你妈商量过，我不敢同她商量，如果她知道，她就不会答应，她就会舍命保护你。但孩子，你妈是个没头脑的人，你妈什么都不懂，她不懂你将来要吃苦，她不懂爹杀死你是为了你好。
步年来到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把孩子放在地上。他自己举起锄头借着月光开始挖坑。他举一锄头，回头看一眼孩子。孩子满脸皱纹，十分难看。一会儿，他看出名堂来了，女儿竟像自己呢，瞧她的眉毛，她的眼睛，还有他的耳朵，都像自己呢。又看了一会儿，他发现，孩子的鼻子和嘴是像小荷花的。不知怎么的，步年的心里涌出温暖的情感。他掷掉锄头，抱起了孩子，去亲孩子。现在，步年看一眼孩子，看一眼他刚挖的坑，他的思想就复杂起来，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说：孩子，你爹怎么啦，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你爹本来想得好好的，不让你在人世间受苦的，你爹现在却没了主意了。孩子，你爹舍不得你，你爹开始喜欢你了。你看，你的眉毛你的眼睛像爹，连你的耳朵也像爹呢，爹怎么舍得你走呢。孩子，爹这么婆婆妈妈实在怪不得爹呀。孩子，爹真是左右为难呀。步年像一头困兽一样围着坑打转。
就在这时，小荷花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原来，在梦中有人在叫她，她就艰难地醒了过来。她醒来时发现一群四类分子在她旁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他们在叫：小荷花，醒醒呀，不好了呀，步年想把你们的女儿杀死呀。小荷花听了这话，完全清醒了，她顾不得疲劳，猛地坐起来，找刚出生的女儿。女儿果然不在身边，步年也不见人影。她想，这些四类分子说的是真的。怪不得步年这几天看我肚子的眼光这么怪，他的眼光里有杀机啊。小荷花就哭了。她说：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呀？四类分子说：我们是灵魂，阻止不了他呀。小荷花，你快去找步年吧，要来不及了呀。小荷花说：你们快带我去，步年在哪里呀？小荷花在四类分子的指引下向山里奔去，终于找到了步年。她看到步年正围着一个坑在打转。小荷花大叫一声：冯步年，我同你拼了。步年看到小荷花来了，把女儿抱得更紧了。步年说：我没干什么呀，我什么也没干，她是我女儿，你看她的眼睛像我，她的眉毛像我，我怎么会不要她呢？小荷花，你放心吧，我要她的，我一定要把她养大，我向你保证，向毛主席保证。小荷花却不相信步年，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孩子。孩子还在哭，小荷花说：宝宝不要哭，你爹不要你，可你娘要你。小荷花再没看步年一眼，她抱着孩子回家去了。步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跟在小荷花身后。他一路都在嘟囔，他说：我怎么会不要我女儿呢，我会吗？我不会的呀！我女儿像我呢，眼睛像，眉毛像，连耳朵也像……
有一段日子，小荷花不让步年碰一下女儿。每当步年想抱一抱女儿，小荷花就会像一只母老虎一样扑过去，紧紧地把女儿抱在怀里，同时用警惕的眼神打量步年。这时，步年如果靠近她，她一定会用锋利的牙齿咬步年。小荷花的态度和行为让步年哭笑不得同时也束手无策。步年只能远远地听孩子的哭声、笑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叫声，只能远远地看着孩子在小荷花的怀里吃奶、流口水或手舞足蹈。步年对此感到很憋气，强烈的亲子之情时刻在他的胸中荡漾，他恨不得能抚摸一下女儿稚嫩的肌肤，或用自己粗糙的胡子刺一下女儿的脸，但现在这一切只能在幻想中实现。幻想不能满足内心的需要，就像幻想一个女人，总不会只满足于幻想，总希望最后能和她上床，没到终点是不会罢休的。步年心痒难熬，觉得他的心脏要跳出来，跳到孩子身上去了。但小荷花总有办法把他的心脏退回来。步年对小荷花说：小荷花，没想到你这么不讲道理。小荷花不但不让步年接近女儿，也不和步年睡一张床，步年只好睡在小棚屋的外间。有一天晚上，步年借着月光，趴在窗口看熟睡中的女儿。他看一眼女儿，父爱就增多一分。看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从窗口爬了进去。
当然，时间最终会解决一切问题，步年和小荷花还是和解了，他们一家人在天柱过起平静的生活。一晃过去了几年，步年的女儿会走路会说话了。村里的人不知道步年生了女儿，步年也从来没同村里人说起过自己有了女儿的事。步年的女儿成了个没有户口的人，名分上还是个在世界上不存在的人。女儿会走路后，步年很担心女儿有一天跑到村里去，这样女儿就会知道她是个小四类分子，是一匹马，是天柱的虫子，女儿就会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
也许同步年的刻意安排有关，也许这个小女孩本性如此，步年的女儿有她特别的作息规律：她总是白天睡觉，晚上醒来。每天晚上小女孩总会满山遍野地跑。天柱的四类分子非常喜欢这个小女孩。四类分子冯友灿是个聪明过人的人，他为步年的女儿做了一只巨大的气球。气球是用羊胃囊中的一层薄膜做的，冯友灿把气球吹得像一只水缸那样巨大。为了让气球飞起来，冯友灿捉了很多虫子，把虫子放入气球，这样，气球借着虫子的力量就能在天上飞舞。小女孩攀援着气球在天柱山飞来飞去。
不久，步年发现自己的女儿又染上了别的毛病。女儿竟生吃天柱的虫子。不管什么虫子，她只要捉到就往嘴里塞。看到这个景象，步年先是感到恶心，然后是害怕。他担心女儿吃了虫子会死。女儿吃了虫子后，一点事都没有，身体没有任何不适。步年还是禁止女儿吃虫子。女儿好像吃上了瘾，只要步年一转身，她就抓虫子吃。步年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步年就不再管女儿吃虫子的事。不过，步年想起女儿吃虫子，就感到不安。
总的来说，步年对目前的生活是满意的，他和小荷花身体都很好，他们又有了个女儿，女儿虽有一些怪毛病，但活泼健康，讨人喜欢（至少她迷住了那些四类分子）。天柱的生活虽然无聊，不过有那些四类分子同他一起玩也不算太寂寞。步年再没有想过那些四类分子究竟是灵魂还是人，步年不愿意想这种事。有一天，步年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没去村子里看看了，已有好久没见到他的马儿了。他想，老同这些四类分子玩也没意思，他应该去村子里看看，呼吸点人间的气息。
步年果真去村子里玩了。
回来的时候，步年脸色苍白。他是屁滚尿流地回到天柱的。他回到天柱就对有灿说：他娘的，那边搞得越来越狠了。花腔被公安抓走啦。有灿说：花腔可是个穷出身，他怎么会被抓走的？步年说：是冯小虎搞了他。冯小虎在花腔家的院子里挖出了一具尸体。他们说这是花腔的爹，说是花腔谋杀的，花腔杀了他的亲爹爹。你知道花腔爹是个货郎，村子里都说货郎抛下花腔娘俩跑了，现在看来不是这回事啊。可这事谁能说得清楚！有人说，这具尸体不可能是那个货郎，因为那个货郎是一个瘸子，这具尸体的腿脚是完好的。有人说这尸体是冯小虎从别处搬来的。总之，这回花腔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有灿问：冯小虎为什么要搞花腔？步年说：你知道的，花腔这个人很怪，他自称有目穷千里、预知未来的本事。他在村子里说光明村将来会成为一座小镇，镇里将盖起很多高楼大厦，还有许多酒店、发廊，他说这些地方将会美女如云。更滑稽的是有一天他在村子里宣布：冯小虎将死于一次车祸。花腔这明显是在咒人家死，这个偏僻的村子根本看不到汽车，怎么会出车祸？这事可把冯小虎气坏了。冯小虎不是一般的人呀，冯小虎因为造反有功，是光明村红卫兵小将的头头。他走到哪儿，后面都跟着黄胖和屁瘦，他们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看上去很牛皮。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花腔。他们把花腔围起来打。村子里的人说，那天他们打花腔的时候，还出了怪事情。他们对花腔拳打脚踢，可花腔好像一点也不疼，一动不动地任他们打。后来突然打起雷来，一会儿就下起颗粒巨大的雨来。这时，人们透过雨丝发现花腔变成了一棵树，他的头发变成了绿叶，也有人说花腔变成了一块石头。冯小虎揍了花腔一顿，还不解气，几天后，他在花腔家挖出了尸体。冯小虎就叫公安把花腔抓走啦。有灿说：花腔是咎由自取，他也不是个好鸟。步年说：有灿，那边一点也不好玩，我再也不到那边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