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在月光下见到一个会飞的长发小女孩后，社员们又多次见到她出没在村子周围。有人见到半夜时分，这个小女孩趴在他们的窗口往里张望，她的两只眼睛像手电筒一样放射出光芒。有人见到小女孩不但对人很好奇，就是对狗也有研究的兴致，某天晚上，他见到小女孩在抚摸村里的狗，村里的狗竟也不对着她叫。还有人见到小女孩对路灯很感兴趣，她顺路灯杆爬到灯泡附近用手去摸灯泡，结果，她被烫得哇哇大叫。又有人发现小女孩在抓路灯附近的虫子吃，并且吃得津津有味。人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如果说她是鬼的话又不像，但如果说她是人，似乎也不对。没有人会把那些吓人的虫子当饭吃。这个小女孩弄得大家心神不宁。社员们就是在干活时，也在议论这个事。
各种各样的议论越来越多。大香香虽是四类分子，但在这个事情前她也想出出风头。有一天，她在田头跳起大神。她翻着白眼，口中念念有词。后来，社员们都听清楚了，大香香的意思是：光明村要有灾难了，大家不但要饿肚子，而且要无家可归。她认为那个在光明村飞来飞去的小女孩是一个预兆。社员们平时也没把大香香当一回事，但这次，大家都唯心主义起来，觉得大香香说的不无道理。至少，那小女孩在村子里出没总是一个事实。光明村人心惶惶了。
常华见大家一个个缩头缩脑，很生气。他骂社员们觉悟低，没有一点马列主义无神论思想。常华不信这个邪。他先命人把大香香抓了起来，关在队部。接着，他命令守仁把那个所谓的“鬼神”抓起来。常华认为，不把那个小女孩抓起来，光明村将不得安宁。守仁带了一队民兵，拿着火药枪，整天守在村口，等待那个小鬼的到来。常华已经说了，要是她再来的话，一枪毙了她。但说出来没人信，他们等了一个月，这个小鬼没有出现。常华想，根本没有什么鬼嘛，事实证明这是迷信嘛。
常华召集全体村民开了个名叫“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大会。会上，常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社员们，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神。但光明村的人对这个观点不能苟同，他们确实见过一个小女孩在村子附近飞来飞去。有人跳出来说：我又不是瞎子，我确实看到她吃虫子呀。又有人说：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趴在我家窗口，她的眼睛很大，很单纯的呀，她还对我笑呢。还有人说：是不是鬼神我不知道，但我见过她，那天我们开运动会，她在马前面跑，常华支书，你一定也看见了。那天常华确实看见了，他也很奇怪，怎么突然会出现这么一个东西。
大香香又跳了出来（她已从队部放了出来）。大香香说：你们拿着枪，她怎么还会来？凡人想干什么，她是神，心知肚明的。若想再见到她，我有办法。常华问：什么办法？大香香说：我只要在空地上跳起大神，她就会和我一起跳。常华不相信有什么神，但他认为，为了抓住那个小女孩，用唯心主义对付一下唯心主义未尝不可，所以，他应允了大香香的方案。
晚上，常华让大香香在空地上跳大神，又叫守仁带着光明村的民兵潜伏在大香香的周围。常华对大香香说：如果那个小鬼没出现，你就不能停下来。大香香严肃地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好像她早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常华这是小看了她的职业道德。一切准备就绪，跳大神正式开始。只见大香香仰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然后，她像抽风一样跳了起来。她的口中一无例外地叨念着什么。
在外围，守仁一伙拿着枪，在等待那小鬼的出现。开始的时候，民兵们还有点精神，过了子夜，见小鬼迟迟不出现，他们就感到瞌睡虫开始在他们头上打转，有人呼噜呼噜地睡着了。只有守仁硬撑着眼皮，不敢有丝毫马虎。守仁非常佩服大香香，她一个晚上不停地在蹦跳。她大概有一段日子没跳大神了，她今晚算是找到感觉了。
那个传说中在光明村里飞来飞去的鬼神一直没有出现。没找到这个鬼神，村民们就安不下心来干活，这让常华头疼。常华找到守仁，问：守仁，你要说实话，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小鬼。守仁说：说实话，我是见过的。那天开运动会，我亲眼看到她在马前面飞。你不是也看到了？常华说：那天我也看到了。我再问你，这之后你有没有看到过？守仁说：我见到过，有一回我去队部，我发现马儿在叫，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去仓库看看，结果，那个小鬼在我眼皮底下飞走了。常华沉重地点点头。一会儿，常华说：守仁，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个什么东西？守仁说：我搞不懂，这个事情就好像神话故事一样。常华问：有没有办法抓住她？守仁说：她第一回出现时，我们正在开运动会，要不，我们再开一次运动会试一试？常华说：能行吗？
就这样，光明村召开了第二次村际运动会。地点还是在那块沙滩上。当然，这次运动会，人们就不像前一次那样心情放松了，想起这么干是在引诱鬼神到来，大家都感到毛骨悚然。他们谁也不肯再和马儿比赛。结果，常华把这个任务支派给冯小虎、黄胖、屁瘦三个人。让冯小虎这么干常华是早已想好了的。冯小虎一伙不敢怠慢，脱了衣服，打算和马儿跑个昏天黑地。现在，冯小虎已经感到自己处境不妙了。上次冯小虎他们和四类分子跑完后，就有人提醒过冯小虎，说常华对冯小虎很不满，要把冯小虎打倒云云。那时冯小虎不相信，不但不相信，他还等待常华处理极端腐化分子冯步青。冯小虎甚至为此问过常华。但一段日子过去后，步青没有要被处理的迹象，冯小虎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想，他可能得罪了常华。果然，没过多久又有人告诉他，这几天常华在调查从花腔家后花园挖出来尸体的事情，外面在传说那尸体是冯小虎埋的。冯小虎听到这个消息，脑袋一黑，差点昏倒。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凶多吉少。这会儿，守仁牵着马来到跑道上，冯小虎一伙只好跟过去。常华来到冯小虎面前黑着脸说：马儿没停下来，你们也不能停下来，跑死了也不能停下来。冯小虎点点头。常华说完，来到外围。守仁拿着枪，正在抽烟。步青拿一条凳子给常华坐。
冯小虎、屁瘦、黄胖像上回那样光着上身，和马儿赛跑。这回，他们可不像上回那样豪情满怀，而是非常沮丧。冯小虎一边跑，一边心里打鼓。他倒不是担心鬼神来或不来，他担心的是守仁。因为他在跑了一段路后发现守仁一伙手中的枪竟一直瞄准着他们。他想起常华跑步前说的充满杀机的话，突然感到浑身无力，整个人都要瘫下来了。但他又怕守仁给他一枪，只得咬牙跑步。他担心这样下去他不但要累死，还要吓死。
冯小虎、屁瘦、黄胖和马儿赛跑，马儿跑到东，他们跑到东，马儿跑到西，他们跑到西。因为是在枪口下跑步，他们一点都不敢马虎。但他们跑得没马儿快，耐力也没马儿好，他们很快就感到气喘、胸闷、头晕、目眩、恶心、四肢乏力、腰酸背痛。即使这样，他们也不敢停下来。屁瘦说：虎哥，我实在受不了啦，虎哥再这样下去我们是不是会死？冯小虎说：屁弟，你要顶住，守仁的枪口对着我们呢，你以为他们是为了抓鬼神，不是的，他们是为了对付我们，你如果停下来，他们就会给你一枪。黄胖说：虎哥，难道我们也要被打成四类分子？冯小虎说：胖弟，只要我们抱成团，就是被打成四类分子，别人也不敢欺侮我们。屁瘦的脸上出现悲伤的表情，他说：虎哥，照你这么说，我们的形势很不好呢。虎哥，如果我们被打成四类分子，还不如现在我们不跑，让他们一枪打死。冯小虎说：屁弟，你就是太蠢，我们二十还不到，怎么能死？我们不能死，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有机会报仇。到时候，我们要剥常华的皮，抽常华的筋。你们相信我，我们是有机会的。屁瘦和黄胖听了这话，肚子一酸，就哭出声来。
马儿跑得快，把冯小虎他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因此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马儿前那个鬼神又出现了。除了冯小虎他们，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一个小女孩飞翔在马前面。守仁带着民兵围追上去了。冯小虎他们因为跑得晕头转向，所以不知道这个情况，他们继续跑着。
守仁带着民兵已把马儿和小女孩团团围住。他们正在缩小包围圈。现在，马儿和小女孩已在守仁的射程之内了。守仁先向天空鸣枪，算是警告。听到枪声，马儿受惊了。马儿扬起前蹄，长啸一声，然后向守仁他们的包围圈外面冲。那小女孩却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她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朝开枪的方向看。守仁他们正举着枪在一步一步靠近，借着月光，守仁看清了那小女孩，她的眼睛很大，守仁弄不清她眼神中呈现的是惊恐还是平静，只觉得她看上去似乎有点无助。现在，守仁和那小女孩靠得很近了。守仁不敢再走近她，他很害怕，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办。守仁想，如果她真的是鬼神的话，那他是抓不住她的，不但抓不住她，可能还会被她暗算。守仁想了想，举起了他的枪，扣动扳机。光明村的人看到，那小女孩被子弹击中时，双手一扬，向后飞出一米远，然后应声落地。
就在这个时候，黑色的天幕中黑压压地飞来无数的虫子。那是来自天柱的虫子。虫子在村民们的头顶盘旋。一会儿，人们在数以万计的虫子中发现了步年和小荷花的脸孔，他们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他们的表情就好像是发生了什么灭顶之灾。
天亮了。因为晚上出了事，光明村的人都没回家。大家自动分成两拨。一拨围观着冯小虎。冯小虎还在跑步，但他的跑动完全是无意识的，是一种惯性使然。这个时候，连马儿也不跑了，马儿被守仁牵走了，但冯小虎还在跑着，这说明冯小虎的跑动不受大脑控制。村民们本可以冲过去把冯小虎抱住，让他清醒一点的，但因为大家对冯小虎平时的所作所为有看法，所以谁也没上去制止他。相反，大家像看一个笑话一样嘻嘻哈哈地对他指指点点。另一拨人围着步年。这时，大家已经知道被守仁打死的小女孩不是什么鬼神，而是步年和小荷花的女儿。村民们看清了小孩的脸，很漂亮呢，长得很像小荷花呢。小女孩的耳朵像步年，是一对招风耳。小女孩被击中了，早已没了呼吸，心脏停止了跳动。步年抱着女儿的尸体还在咧嘴哭泣，而小荷花早已昏厥过去——小荷花昨晚一见到女儿的尸体就昏倒了，昏过去后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一样。大家知道步年和小荷花此刻的心情，将心比心，谁家的小孩被人打死都会伤心欲绝。光明村里一部分人都在一旁偷偷地流泪。他们不敢陪步年哭泣是因为怕自己的阶级立场不够坚定而被人抓住把柄。步年已经哭哑了嗓子，他的表情充满了悔恨，他的口中在不停地说话。在人们的印象中，步年一直是个无心无肝的乐天的人，他这种撕心裂肺的恸哭，听起来格外令人心碎。大家无不为之动容。
有人开始劝步年。那人说：步年，你养了女儿，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呢，干吗要偷偷地养呢？步年哭道：我是一匹马呀，我是四类分子呀，我不想让我女儿也变成四类分子呀。那人说：步年，你如果同我们说你有一个女儿就好了，我们就不会当她是鬼神了。步年说：都是我太蠢。我偷偷地养着，让她白天睡觉，晚上活动，一直没事的呀，她在天柱的山上飞奔来飞奔去，饿了吃天柱的虫子，很自得其乐的呀，偏偏她要偷偷跑到村里来。那人说：步年，也怪不得我们，你女儿都把我们吓坏了，我们看到她趴在窗口偷看我们，在路灯下抓虫子吃，还在马前面飞，她这个样子，我们怎么会把她当人，这怪不得我们。步年说：都是我太蠢。我知道我女儿往村子里跑，就把她关起来，不让她晚上出门。可谁知道呢，我们睡着后，她就溜出来了。我和小荷花都睡死了呀。我是在梦中听到枪声的呀，我听到枪声，就惊醒过来，我一看女儿不在床上，就感到不对头，我拉起小荷花就往村子里跑，但来不及了呀，我女儿已被打死了呀。说到这儿，步年又一次无声地抽泣起来。一会儿，步年又说：我开始时也不知道我女儿老往村子里跑，后来还是女儿告诉我一些村里的事我才知道的呀。我女儿虽然没见过别的人，可她很聪明呢。她从村里回来就问我很多问题。她问我，爸爸，你常同我说的马我见着了，可他们为什么要和马赛跑呢？他们跑得没马儿快为什么还要和马赛跑呢？她还问，为什么村头的那块铁皮（田头广播）整天响个不停？为什么那铁皮一响，村里的人都要竖起耳朵听？她问的这些问题我也回答不了呀。步年这样喋喋不休，说得大家心里很不好受。大家就劝他：步年啊，你不要再这样抱着你女儿了，你女儿不会再活过来了。步年，这都是命，没有法子的呀。步年，你还是去照顾一下小荷花，她昏过去很长时间了呀，你瞧，她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步年这才注意到小荷花不在身边。他抱着女儿来到小荷花躺着的地方。他摸了摸小荷花的头，说：小荷花，我知道你很伤心，都是我不好，我没把女儿管好，你如果生气就打我几个耳光，你不要躺着，他们说你躺了一个晚上了，我很担心。你应该哭的呀，你为什么不哭而是躺着。你说话呀。步年说了半天，小荷花没有反应，步年就慌了。他又说：小荷花，你的身体是热的，你的心还在跳，所以你没有死，可为什么我叫你你不答应呢？你答应呀，你不要吓我了好不好，我们女儿死了，你难道也想抛下我不管了……
这时，村头的广播通知社员们得去干活了。守仁和步青把大家叫到地里，说开工前，常华还要宣布一个事。大家站着提耳倾听。常华轻描淡写地说：免去冯小虎的一切职务。对这个决定大家一点都不奇怪。因此，没有任何人对这事发表议论。大家回头向远处的空地望去，发现冯小虎还在独自奔跑。社员们早已猜到，冯小虎下台是迟早的事，因为他的野心太大了。
那天傍晚，光明村出了一件奇事，步年死去的女儿的尸体突然不见了，不翼而飞了。尸体是躺在步年家小床上的，但步年出去了一次，回到家尸体就不见了。步年正奇怪的时候，大香香跑了过来，说，他看到小女孩飞走了，一定是飞到天柱去了。
步年吓了一跳，女儿死了的，怎么会飞走呢？不过这也给了他一些盼望，难道女儿没有死吗？步年把昏迷中的小荷花托付给了大香香，自己跑到天柱去找女儿了。但他找遍了天柱的每一个角落，除了虫子外，什么也没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