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年轻人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感到很无聊，就离开了常华家。那些老头儿却没走。他们想看看木匠是怎么打棺材的。这天是阴天，因此他们坐着也没感到热。快到中午的时候，太阳突然钻出云层，天地间一下子明亮得晃眼。一会儿，老头们的身上就冒出汗来。他们看到水分正从院子里的树上冒出来，从地上的草中冒出来，从他们的身子里冒出来，他们好像看到了水分升到天上去的情形。一个老头说：人死了后，虽然放在棺材里，但最终会变成一缕烟，升天的，就像眼前的水汽。一个老人说：那是灵魂，人死后，灵魂化成了一缕烟，放在棺材里的尸首只是灵魂的壳，就像蛇的壳，没什么用。所以，人死后，棺材好不好一点用都没有，灵魂是不是升天才是要紧的。这个老头的说法引起了一场争论。他们开始嘲笑这个老头。他们说：棺材好当然要紧的了，人死后也是要住好房子的。他们还说：你是置不起好棺材才这么说的吧？老头儿很生气，他说：我儿子早为我置好了棺材板。他们笑了：吹牛吧。这时候，老头儿发现那个年长的木匠在一块板上雕刻着什么。他过去一看，原来是在雕一个“寿”字。老头儿对木匠说：你这个字写错了。木匠却顶真，他讥讽道：你不认得字不要乱说。老头儿曾是个小学教师，他自认为在光明村学问最高，见木匠不尊重他的意见，就气呼呼地说：你写错了，你在棺材上写白字，你还不谦虚一点，你难道想死人在天堂里成为白字先生？说完，他昂着头走了。木匠却一脸委屈，他对老头们说：你们看看，我什么地方写错了，明明是繁体的“寿”字嘛，这个死老头子，他是不是想砸我的牌子。
傍晚的时候，步年爬过常华家时，发现木匠差不多把棺材打好了。但棺材还是光身的，还要油漆一下。步年想，油漆上好后还要晒干，起码还得等一天。步年不知道常华爹的尸体要放上几天。这么热的天，尸体马上就会发臭的。
第二天一早，社员们来到村头，发现了新情况。村头又出现了大字报。光明村已有一段日子没有人贴大字报了，因此对这张大字报大家感到很好奇。大家定睛一看，都吓得要死。大字报分成三排。第一排写道：坚决拥护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王、张、江、姚四人帮！王、张、江、姚的名字上还打着红叉。第二排写道：打倒四人帮在城里的代理人×××！光明村的人都知道×××就是常华的战友，名字的上面也打着红叉子。第三排写道：打倒四人帮在光明村的代理人冯常华、冯守仁、冯步青！三个名字上面一样打着红叉。光明村的人看到这标语，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大家本来打算在村头喝完一杯茶后，去常华家看常华爹的尸体。但现在出现了大字报，并且是针对常华的，大家就变得复杂起来。思想一复杂，行动就变得迟缓。毛主席去了后，光明村的人老是拿不定主意。后来，社员们还是想出点眉目。光明村的常华是造反派，城里的×××是造反派，北京的王洪文是造反派，因此，如果王洪文被打倒，那么常华也要被打倒。如果常华要被打倒，那他们就没有再去看常华爹尸体的必要。光明村的人这样一想，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不打算去常华家了。他们打算去走亲戚。光明村的人回避矛盾、回避斗争的办法就是走亲戚。去亲戚家看看，他们那里怎么在搞斗争。毛主席去了，以后是个什么形势他们还没看明白呢。
常华一早就坐在老地方。他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昨天他就是这个表情，没有看一眼前来凭吊他爹的人，好像他们来不来他没兴趣似的。眼睛闭着可以不看，耳朵总还是张开着的，昨天家里闹哄哄的，说明来的人很多。今天，他的耳朵很清静。太阳已升起来了，他知道，村里的人是不会来了。这时，他张开眼，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棺材。棺材差不多快完成了。他想，看来我不应该找人油漆这口棺材了，我得赶快把老爹葬掉。
两个木匠一早就来打棺材了，他们必须在今天早上完工。他们是外地人，早上，他们路过村头的时候，看到了大字报，他们才知道他们的雇主出了路线错误。一路上，两个木匠就感慨起来。年纪大的那一个说：这世道，谁说得清楚。昨天，村里的人都去常华家拍马屁，常华家人山人海，看上去还很得势呢。今天，你瞧瞧，他就犯了路线错误，挨批了。这世道，谁说得清楚。年轻的说：那你说今天还会不会有人来？我希望村里人不要来，我干活的时候，旁边站着一帮人，指手画脚，烦死人了。我怕他们今天还会来拍马屁呢。老木匠听了这话，摇摇头说：我们今天一定会很清静的，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清晨的凉意很快就散去了，代之而起的是初秋特有的燥热。院子里的苦楝树依旧蓬勃，一些杂草经受不了一个夏天的暴晒，变得枯黄。由于一部分人去别的村走亲戚去了，整个光明村十分安静，只有木匠敲击的声音在空气里扩散。年纪大的那个木匠敲完一根榫，微笑着对另一个说：你瞧，我说过的，今天不会再有人来他们家，我说过的。现在太阳都这么高了，还没一个人来。连那些老头儿都不来了。老头儿对棺材很有兴趣的，可连他们也不来了。年轻的说：村庄这么静，静得都有点奇怪，平时村庄没那么静的。你说会不会出事情？年长的说：这就很难说了，斗争的事，很难说的。你看过戏吧？你没看过，你这样的年纪只能看到样板戏。从前有很多戏的，不像现在，只有八个戏。从前的戏里什么都有。从前的戏里凡是斗争，就要杀人的。我看，我们雇主危险着呢。年轻的说：照你说来，常华会被人杀掉了？年纪大的说：杀掉倒不一定，但其实和杀掉差不多。你一定知道，这个村子里有人像一匹马儿那样在地上爬。这个人我以前是认识的，以前这个人很活跃的，吹拉弹唱样样都会，还很能赌呢。现在这个人却变成了一匹马。他为什么会变成一匹马？就是因为斗争。照我看来，常华爹死得真不是时候，他应该早几天死才对，那样的话，他就会死得很风光，死得很体面。现在，你瞧，冷冷清清的，他们家里连哭声都没有。年轻的说：听说常华不让家里人哭。常华这个人据说一点不讲人情味的。家里人哭，他就骂，死都死了，哭有鸟用。年长的说：常华这个人不简单，可惜他好日子到头了。
常华黑着脸向他们走来，他们就中断了交谈。常华站在他们面前，很和善地笑了笑。木匠们对常华这么和善地对他们笑感到突然。在他们的记忆中，常华一直是很深沉的，不苟言笑的。虽然他们知道常华马上要被斗争了，但他们还是感到受宠若惊。他们向常华媚笑了几声。常华说：两位师傅，棺材做好了吧？年长的说：做好了，做好了。常华说：可不可以请两位师傅帮个忙，把我爹的尸体抬到棺材中来。年长的听了这话，很吃惊，他说：可棺材还没油漆啊。常华说：不油漆了，请两位师傅务必帮忙，我会多给你们工钱的。两个木匠说：不用这么客气，你尽管吩咐好了。两个木匠跟着常华去搬他的爹。
常华家里的人见常华带着两个木匠进来，惊恐不安地看着常华。他们不知道常华要干什么。常华的母亲对老伴的死没有什么悲伤，因此一直没哭，但今天她很想哭，因为今天家里一下子这么冷清让她受不了。她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她试着哭了几声，被常华骂了一通。常华的老婆也一直想哭。她不是为公公哭，她是为自己哭。这么多年来，在常华家忍气吞声，心里一直想哭的，但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是不能哭的。公公死了，应是个好机会，她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就是家里死了人，常华也不让她哭。还有常华的儿子，一大早就被常华打了一顿。原因是这天早上，常华儿子看到了村头的大字报，很生气，冲上去要撕，被几个小伙子揪住，不让他撕。他觉得他们反了，同他们打了起来，结果被打了一顿。他哭着回家，本指望他爹能替他报仇，才知回家后被常华狠狠地打了一顿。常华打了他以后还不允许他哭出声来。现在，他满脸委屈地站在角落里。常华来到父亲的尸体前，二话不说就捧住父亲的头，往外移。他的动作很大，好像他捧住的是一根一钱不值的朽木。年轻的木匠看到尸体有点怕，他一直在旁观察常华的行为，那年长的马上俯下身去帮忙。两个人抬着尸体往外移。年长的感到尸体很重，他在心里说：人家都说人死后尸体会变得很重，果然如此。他见年轻的木匠一直没动手，就白了他一眼。那年轻的木匠只好来帮忙。
常华家里人见常华和木匠抬着尸体往外移，傻了，他们不知道常华想干什么，当他们看到常华把尸体抬进还没油漆的棺材时，才明白常华是要把他爹埋掉。于是两个妇女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她们的哭声让常华吓了一跳。常华把父亲放入棺材后，回过头来看了两个女人一眼，两个女人马上就止住了哭。常华就示意木匠把棺材盖钉好。
就在这个时候，安静的村子里突然响起了锣鼓声。锣鼓声一响，光明村的人坐不住了，凭多年的经验，他们知道锣鼓声一响，大伙儿又有事可折腾了。在光明村，锣鼓声是很容易同血液产生共振的。这天，留在村里的人听到锣鼓声，都循声而去，想看看出了什么事。锣鼓声传到常华家，常华也伸长脖子向锣鼓声方向瞧。两个木匠听到锣鼓声，很高兴，他们对常华说：送葬的人来了。常华的母亲听木匠这么说，信以为真。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对棺材里的老头子说：老头子啊，我以为你死得落寞，你听啊，锣鼓班子给你送终来了。常华儿子跑出院子去看究竟，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欣喜之色。
锣鼓声越来越近了。一会儿，一大队人马出现在眼前。常华只向那边瞥了一眼，他就知道他们的目的。站在队伍最前排的是守仁和步青，他们低着头，已被揪斗了。守仁和步青后面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他就是冯小虎。常华很清楚冯小虎是个人物，他老早就知道。在这个村子里，可以和他对着干的人就只有冯小虎。常华瞥了一眼，就不再抬头看他们，好像他们不存在似的。常华的母亲没注意到守仁和步青已挂着牌子，见到他俩，就好像盼望翻身的穷人终于见到了亲人解放军，她激动地冲了过去，对群众说：你们到底来给我家老头子送终来了，你们今天来得这么迟，我都急死了啊。冯小虎身后闪出两个青年，就是黄胖和屁瘦，他们推了常华母亲一把，骂道：一边去，别挡我们的道。
锣鼓队和人群在不远处站定。他们居高临下地观察常华。常华还是没看他们一眼，他正在用力搬动父亲的棺材，打算把棺材拖到一辆板车中。就在这时，人群中出现一个声音：慢走。声音是黄胖发出的。黄胖一脸横肉，就像一个刽子手。他的左手拿着一罐黑漆，右手拿着一把刷子。那屁瘦这时也闪了出来，他的手中拿着一牌子，上写：“四人帮”爪牙冯常华！屁瘦来到常华跟前，把牌挂到常华身上。常华好像知道自己的罪行，没任何反抗。他知道反抗也没有用。屁瘦推了常华一把，指了指守仁和步青，说：你到那边去。常华古怪地看了看父亲的棺材，抬着头朝守仁他们走去。这时，黄胖已爬到棺材上，他在棺材上写字。黄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很难认。一会儿，大家才认清黄胖在棺材上方写了“遗臭万年”四个字，在棺材一边写着“儿子反动，老子混蛋”八个字，在另一边写得更多，说常华爹趁毛主席逝世，大发反革命羊痫风，把严肃的国葬搞得像闹剧，罪不可恕；黄胖还在木匠好不容易才雕就的那个“寿”字上打了个叉。黄胖刚写完，人群中钻出八个大汉，他们站到棺材面前，各就各位。这时，冯小虎的手向上轻轻一抬，顿时锣鼓大作。八个大汉把棺材抬起来，向光明村的机耕路走去。常华、守仁、步青跟在棺材背后，后面当然是光明村的群众。光明村庆祝粉碎“四人帮”的第一次游行开始了。
傍晚的时候，那些走亲戚的人陆续回村了。光明村的人还在抬着棺材游行。他们敲锣打鼓，山呼口号，好不热闹。走亲戚回来的人进村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来到了天柱一样，整个村的上空竟然飞满了古老的虫子。这让他们感到从前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同时显现了。根据光明村的说法，天柱的虫子都是人们死后变的，难道是那些死去的人在欢迎常华爹加入他们的队伍吗？这天，光明村的游行很晚才结束。社员们发现，游行结束后，冯小虎驾着马车进城去了。
关于常华爹最后怎么埋掉的，在此做个交代。游行结束已是晚上，大家兴奋了一天感到很累，特别是八个大汉，见游行结束，摔掉棺材就跑。棺材落在村头的香樟树下。常华没办法，他推着板车，把父亲的棺材运到山里去。常华没替父亲做坟，他只在山脚下挖了个坑，准备把棺材埋下去。这时，来了一批孩子，他们是附近中学的。这批人由黄胖带领。黄胖指着常华骂：谁让你埋了，我们明天还有用呢。常华没理黄胖，用力把棺材推入土坑中。然后常华开始还土。黄胖骂：你现在埋了也没用，明天，我们会把棺材挖出来。常华继续还土。黄胖见常华没理他，很生气。他想出一个办法，对孩子们说：反革命的爹要入土了，我们每人撒他娘的一泡尿。于是，孩子们拿出家伙，纷纷把尿撒向棺材。常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步年目睹了游行的整个过程。他回到家里对小荷花说：毛主席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小荷花，我们什么风都不是，我们是树上落下来的叶子，什么风刮过来，我们都会被吹来吹去。小荷花，我们得准备好，他们抬着棺材游行过后，接下来就要拿我们取乐了。小荷花躺在床上，没一丝反应。
光明村的人抬着棺材游行过后，步年一直等着挨批。可是很奇怪，这之后一切就风平浪静了，预期中的急风暴雨式的斗争并没有出现。步年还真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步年每天出门去看形势。他先到队部，冯小虎在里面，马儿停在外面。马儿看到步年，就会抬起头来，对步年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步年没理睬马儿。他朝村头爬去。
光明村的人见步年向村头爬来，都笑了。他们对步年说：步年，你这个人，是真傻还是假傻？你怎么还在地上爬，你瞧，让你在地上爬的守仁下台了，常华也下台了，可你还在地上爬，你究竟想干什么？你难道没听听广播。广播里都说了，从今往后，不搞斗争了，要搞经济了。你瞧，冯小虎打倒了常华、守仁和步青，他也没再批斗他们。这说明，真的不搞斗争了。可你还在地上爬，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步年听了这话，觉得他们说得对，看来真的不搞斗争了，他们再不会来批斗他这匹马儿了。我等了那么多日子，他们没有批我，说明他们不会再批我了。他爬到没人的地方，就站了起来，他拍去手中的尘土，把手放在背后，抬着头向自己家中走去。
他来到小荷花身边，说：小荷花，从今后，我不再做马了，我不再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了，他们说不搞斗争了，他们说要搞经济了。小荷花，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再做马了。小荷花，你如果不傻你就站起来，走几步给我看。小荷花，你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一个傻瓜呢？你为什么要像我一样装成一匹马呢？小荷花，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好日子来了。小荷花，我会给你过上好日子的，你等着吧。
小荷花没一丝反应，她傻乎乎地看着步年。突然，小荷花发出一阵马啸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