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向老金法家赶去。他们赶到老金法家，发现老金法家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小荷花因为被定为破鞋，正关在队部，但老金法应该在的呀，他没理由不在自个家呀。他的女儿出了那样的丑事，他难道还有脸出去聊天呀，他要聊天谁还理他呀。小老虎在屋子里找。他一边找，一边喊：老金法，你这个国民党，你躲什么呀，你给我出来。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一天到晚跟在小老虎身后的那个瘦子对小老虎说：虎哥，老金法他娘的是不是有什么法道，他是不是飞走了？听说国民党训练特务是有一套的。此人小老虎叫他屁瘦。为什么这么叫他，事出有因：一般家养的鸡很肥大，但有个别鸡却特别瘦，怎么给它喂都养不肥。这种鸡有一个特点，身子瘦，但屁股却很大，大家把这种鸡叫屁瘦。小老虎认为瘦子的样子就像那种鸡，于是叫他屁瘦。小老虎不同意屁瘦的观点，冷着脸说：老金法不在家，不是说他不在村子里，你派人去村子里找一找，把他找回来。你同他说，我们要批斗他。屁瘦带了一帮人去村子里找，小老虎和其他几个留在老金法家等候。小老虎当然也不是坐等——他这个人闲不住，他就在老金法家翻箱倒柜，希望发现什么机关，比如发报机什么的。发报机没找到，却找到一个红本本，上面写着“养猪光荣”几个字。又找到一个黑本本，上面写着“淘粪光荣”几个字。开始的时候，小老虎找到黑本本时还以为是什么国民党的委任状，结果不是，很失望。他就点火把两个本子烧了。这个时候，一个孩子从抽屉里找到一袋东西，样子像气球，那孩子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拿来给小老虎看。小老虎一看脸就红了，他知道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叫避孕套。他曾在自己家里找到过这玩意儿，还把它吹大在屋外玩，结果被他爹狠狠地揍了两个耳光。小老虎红着脸，想，他娘的，小荷花果真是破鞋，还没结婚，就藏着这个东西，生活是何等腐化。他娘的，真的太流氓了。小老虎把孩子手中的避孕套夺了过来，藏在口袋里。他说：这个东西不值得你大惊小怪。
屁瘦带着孩子们在村头转了一圈，连老金法的影子都没找到。问村里的人，都说没看见。那个叫花腔的孩子，一脸讥笑地说：你们找老金法，怎么会找得到他，告诉你们，他早已逃了，他逃到天柱的山上去了。不过谁能说得清楚，也许他逃到台湾去了也说不定。考虑到花腔和小老虎不和，屁瘦觉得花腔的话不可信。虽然大家都在说花腔能目穷千里，但屁瘦不打算相信他。屁瘦就带着孩子们回到老金法家，对小老虎说没找到，还顺便汇报了花腔的说法。
小老虎觉得花腔说得有道理，他认为老金法一定是畏罪潜逃了。至于逃到台湾还是逃到天柱，小老虎认为天柱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台湾虽然离这儿近，但老金法要逃过去也不容易，一有我人民海军把守东海岸，二是老金法要逃也没工具，他总不至于游泳过去吧。考虑到老金法的年纪，他游泳恐怕也游不了几米。因此，小老虎认为老金法一定逃到天柱去了。他当即决定带孩子们去天柱，把老金法找回来。
孩子们去天柱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暴雨。雨水有手指那么大，斜斜地落在大地上，落在正向天柱进发的孩子们身上。虽然雨很大，天柱那地方也很可怕，但孩子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冒雨向天柱进发。看老金法这个反革命哪里逃，逃得了和尚也逃不了庙。孩子们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老金法抓回来。光明村的人看到孩子们排着队冒雨走向天柱，都很担心，担心孩子们这一去统统变成虫子。但大人们也不敢挡孩子们的道，不让他们去干革命。现在的孩子很难说，你如果拦着他们，他们就会贴你的大字报，光明村的成人都知道要是自己被写进大字报意味着没好果子吃。最好不去惹他们，他们才不管你是谁，是他的爹还是他的娘，他们觉得你落后就要贴你的大字报。光明村的人站在村头，看着孩子们远去。也许是因为雨水太大，天地间一片白，他们看到，孩子们像走在半空中。一会儿，他们发现孩子们爬上了云端，飞翔在天柱的上空。
孩子们走后，雨一直没停，孩子们也没有回来。光明村的成人都很着急，他们不知道孩子们怎么了，怎么去了三天还没回来。他们就去天柱找。他们站在天柱山的脚下喊：×××，你们在哪里？你们回来啊。雨落在山上的声音很大，哗哗哗哗的雨声和哗哗哗的溪水声把他们的喊声都掩盖了过去。他们叫了一个晚上，没有一个孩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孩子们好像集体失踪了。
找了一个星期都是这样的情况，他们没有发现孩子们的任何蛛丝马迹。一星期后，雨突然停了，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东边，天柱山上出现一道彩虹。这时候，光明村的人惊喜地发现，他们找了七天七夜的让他们茶饭不思的孩子们从那道彩虹上爬下来，正向村子飞来。他们只眨了一眨眼睛，孩子们已走在从天柱回来的路上了。孩子们看上去一个个肮脏不堪，像刚从泥浆中出来，如非洲丛林里来的黑人。他们见到大人不停地傻笑。光明村的人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怎么去了七天七夜才回来。孩子们很吃惊，他们说，他们只去了一天呀。光明村的人问他们有没有找到老金法。孩子们说，他们找到了，老金法果真在天柱。他在干什么呢？他在养猪，他养了一大群猪，足足有一百多头。大家很奇怪，老金法刚去天柱哪来那么多猪。孩子们说，是虫子变的，他们解释说他们亲眼看见天柱的虫子飞到老金法的养猪场后变成了猪。光明村的人问：老金法刚去天柱怎么就成了个养猪佬？孩子们说：怪就怪在这里，我们到了天柱，有的变成了蛇，有的变成了猴子，还有的变成了老虎，有人变成了猪。变猪的和老金法养着的猪还真看不出什么区别呢。光明村的人见孩子们胡说，打断了他们，问：既然你们碰到了老金法，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抓回来。孩子们一个个憨笑起来，他们说：我们忘了抓他了，到了天柱，我们就忘了干什么去的了。光明村的人一个个都糊涂了，他们因为自己糊涂，就认为孩子们去了一趟天柱也都糊涂了，他们认为孩子们说的都是胡话。一些孩子还在讲他们在天柱的遭遇。光明村的人开始用一种不信任的嬉戏的态度对待孩子们。当然光明村的人也不感到奇怪，根据以往的经验，那些从天柱回来的人总会带回来一些神话故事。
虽然孩子们没把老金法抓回来，但守仁在征得常华同意后还是决定开一个批斗大会专门声讨老金法畏罪潜逃。批斗大会就在孩子们回来的那天晚上召开，地点在相公庙。批斗大会由常华主持。光明村的人都参加了这个批斗会。因为大字报是步青写的，所以首先上台声讨老金法的就是步青。步青平时说话不多，但他在台上倒是能说会道。步青在台上也沉得住气，不像别的人平时很会说但在台上一开讲就结结巴巴的。他不紧不慢地流畅地言之成理地把老金法包办婚姻之类的封建思想批了个臭。步青讲得还算实际。接着常华要守仁讲。守仁的声音很响，说话像放炮，“轰”一声，又“轰”一声，断断续续，听起来比较吃力。可光明村的人还是听明白了，守仁的发言是务虚，他几乎没批老金法，他指出，老金法虽然畏罪潜逃，但老金法不是光明村最大的赫鲁晓夫，光明村的赫鲁晓夫还伪装着，狐狸尾巴还没有露出来。他如果不露出来，我们也有办法，我们就伸出手去摸他的裤裆，把他的狐狸尾巴挖出来。
光明村的人当然不笨，他们在人群中、在台上找冯思有，他们没找到，冯思有没来开批斗会。光明村的人知道，冯思有的尾巴没几天可藏了。外面关于冯思有的大字报越来越多，自从冯思有亲眼见到城里的红卫兵打倒了黄中一后，他已有多日没出门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这个安静的村子被一声枪响惊醒了。枪声击中了大家日益绷紧的阶级斗争之弦。大家还以为蒋介石反攻大陆了。一部分人甚至准备逃到天柱去。光明村的民兵拿起枪小心地朝江边走。这时，天已经亮了，天上的星星已经隐去。光明村的民兵走近江边，发现整个江面一片通红。他们感到很奇怪，怎么会血流成河呢？好像这里发生过一次重大的战役。后来他们才发现了一具尸体，一看原来是村支书冯思有畏罪自杀了。
常华当即决定，在江边开一个现场大会，把冯思有批倒批臭。常华想，难道你死了后就可以逃脱罪责了？你还有儿子呢。常华叫人在江边临时搭一个台子，又叫守仁把冯思有的儿子叫来，让他站在台上。冯思有的儿子叫冯爱国，他的脖子上挂着冯思有的牌子，算是替老子请罪。台上常华开始细诉冯思有的罪状。光明村的人都站在江边听常华的报告。
冯爱国有夜游症的毛病，他晚上夜游，天亮了却很能睡。此刻，冯爱国蔫着身子低着头好像依旧睡着，这样他看上去就像一摊烂泥。光明村的人都感叹冯思有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冯思有多么精神，可他的儿子简直就像一条虫子。就在大家感叹时，他们发现冯爱国的裤腿上流下一片黄黄的水流。社员们都笑出声来。大家都知道冯爱国有尿床的毛病，没想到批斗的时候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一会儿，冯爱国的脚边出现一摊黄水。守仁见大家笑，敲了敲桌子。常华继续在讲话。
常华离冯爱国最近。冯爱国就在常华的鼻子底下挨批。这时，人们发现常华的脸上露出某种痛苦的表情，只见他的鼻子在不停地牵动，他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一会儿，光明村的人都闻到了一股恶臭。他们都没搞清楚这是什么臭味，只觉得那是他们闻过的最臭最恶心的气味。他们中有人嗅过死人腐烂的气味，他说现在的臭气比死尸还臭。整个江边臭气熏天。好像这里有一个专门制造臭气的工厂。大家似乎看到了臭气的颜色，是黑色的。臭气像乌云一样从江边升起，飘向远方。他们实在忍受不了了，像受到猎人追逐的野兔子，纷纷逃窜。一时局面乱了。
还是守仁警觉，他发现了臭气的源头。他冲到冯爱国的后面，一把扒下了冯爱国的裤子。他的裤子上沾了一摊黑黑的屎。原来这么强烈的臭气来自冯爱国的屎。大家都感到很奇怪。守仁见到冯爱国的屎，很生气，狠狠踢了冯爱国一脚。但大家发现冯爱国竟然睡着了，他的鼻子正发出安详而均匀的呼吸声。
在以后的几天中，来自江边的臭气整日整夜萦绕在光明村上空，熏得光明村的人喘不过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