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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从此,古平原不再是一个读书人(3)

这么一说,常四老爹方才释然,人家有人家的打算。但也正因为这样,常四老爹对古平原更是刮目相看。普通人刚刚脱困出难,哪里还有闲心去想将来,更别提还要为家中打算。古平原却是走一步想三步,心思细密不说,胆子也大,三言两语之间,就敢把一条命豁出去,不由得人不佩服。

他这样想,一旁的常玉儿与刘黑塔也都是如此想,刘黑塔先就嚷了起来:“古大哥,这一趟谁都拦不住我了,我非和你一道去不可。”

古平原笑而不答,看向常四老爹。

常四老爹再想想,一跺脚:“好,你就随着古老弟去吧,有他在,我也放心。”

古平原心头大喜,他也知道刘黑塔在道上肯定是个好帮手,听老爹吐口,自然大喜过望。

既然只有一月之期,那就事不宜迟。古平原、常四老爹与刘黑塔当天就上路奔往太原府。常玉儿与李嫂给他们,特别是古、刘二人打点好了行囊。临行之际,常玉儿嘱咐父亲和大哥一路小心,末了走到古平原面前,低着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你……千万保重身体,一定要回来。”

短短两句话,常玉儿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完,脸已经红到脖颈,之后,她扭转身快步走到门后,不再出来。

大门外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特别是古平原第一次听常玉儿对自己讲话,那语气竟然仿佛是妻子在嘱咐临行的丈夫,真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饶是他聪明,也听了个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但此时也没时间深究,几个人打马如飞,直奔几百里外的太原府而去。

他们快出县城门的时候,泰裕丰的王大掌柜刚好从店里往外走,见三人骑马出城而去,便是一愣。他前些日子被一根筋的常四老爹气个半死,等常四老爹走了,人也放了,他才一拍大腿:“我怎么犯这份糊涂,常四死了,剩下他女儿一个不是更好对付吗?”不过人已经放了,再怎么后悔也是徒呼奈何,为此他是接连好几天都愀然不乐。

现在看常家人打马出城,王天贵皱起眉头眼珠转了转,点手唤过身边的小厮:“去找陈赖子,让他打听打听常家的人去干什么。必要的时候一路追过去,打听明白回来告诉我。”

“是!”

古平原几个人并不知道行藏被人看了去,跑了两天,总算赶在第二日天黑前进了太原城。

刘黑塔前些日子刚刚来过省城,不过现在这里已经大不一样了,处处张灯结彩,绫绡串鼓,红街彩市,不是过年,却比过年还要热闹。不消说,这就是在为同治爷登基大庆做准备了,用的自然是“常记”的那一批杂货。

“你看怎么样?”常四老爹马鞭一指,问干儿子,言下之意就是这批货装点了整个太原府,如是待价而沽,就不只是三百两而已。

刘黑塔却不明白老爹的用意,只是不住赞叹:“上回来省城,到处都像是和尚庙,这回好看多了。”

常四老爹摇摇头,不去理他,转而对古平原说:“古老弟,我们是先找家客栈住下,还是先去悬济堂看看?那家药店大得很,就在巡抚衙门的隔街上。”

古平原想了一下:“这样吧,我们定一家客栈,就让刘兄弟把行李送过去,我与老爹直接去悬济堂。”

“如此甚好。”常四老爹嘱咐了干儿子几句,将行李卸下来交与刘黑塔,然后与古平原并骑前往悬济堂。

他们来得正好,悬济堂的门口此时热闹极了,一群身穿羊皮坎肩,脚踩“蹬破天”皮靴的汉子正将药铺的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而那大门已然紧闭。

“都是驼队的领房。”常四老爹一眼就认了出来。“领房”这个词对古平原倒是陌生,常四老爹解释道:“领房就是我们山西商人走西口的领队人,其实就是路途上实际的头领,沿路上行止吃喝都要听领房的话。当然领房赚的钱也要比商队里普通的驼夫多好几倍,可是一旦驼队因为引路的缘故出了事,他的干系也是甚大,甚至要倾家荡产来赔。”

“看样子,他们围在悬济堂外,也是因为蒙古的那笔买卖。”

“那是自然,这笔脚钱拿到手,也就不必再吃走西口的苦了。”

古平原吐了口气,下马来到悬济堂门口,抱了抱拳:“各位,请让让。我要进去见大掌柜的。”

谁肯给他让?有个戴翻毛帽子的矮个子斜睨了他一眼:“你这人不是本地的吧?这几天买药从后门走,前门叫咱们爷们占了。”

“哦。我还真是从外地来的。请教了,这前门为何不开?”

“你问得着吗?算了,告诉你也无妨。有批蒙古人来买药,说是要运到漠北去,咱们都是来打听看他们到底出的什么价。可这人被大掌柜的藏起来了,谁也见不到啊。”

原来这些领房都与古平原一样,怕大掌柜私自压价,想来探个实底。古平原心里明白,现在大掌柜与这伙子领房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大掌柜怕被人探了实底,来个狮子大张口。而领房则是怕大掌柜心黑,吞了驼队的脚钱。

想明白这一节,古平原心里有了底,扬声大叫:“开门,开门,敢走黑水沼的主儿来了。”

他这么一叫,人群无不侧目,也就自然而然地闪开了一条路。古平原走上前去,扣住门环,啪、啪、啪连拍三声,口里喊的还是方才那句话。

身后的这群领房都愣住了,先是互相小声询问,很快就按捺不住,也高声叫了起来。

“小子,你是哪儿来的?敢和我们领房抢生意。”

“哎,你不是常四吗,你领来的这小子是干吗的?脸这么生,没见过啊。”

“是不是胡闹啊?”

众人七嘴八舌,有几个火气大的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上来质问古平原。古平原不慌不忙,转回身抱了抱拳:“各位三老四少,我只问大家一句话,要是我让开,你们谁能现在就应承了这笔买卖,要是有,我现在就让。”

几十个领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鸦雀无声。

古平原笑了笑,又拱拱手:“既然如此,不管我是本地人,还是外来户,总得容我进去问问吧。”

话说到此,悬济堂里已经有人应门,一个年长的伙计将门打开一条缝,冲着古平原问了一句:“你敢走黑水沼?”

古平原点点头,与常四老爹一前一后进了药铺,门一关,领房人又鼓噪起来。

药铺里冷冷清清,没有人来买药。大厅与后院都堆满了打好包的药材,看样子就是蒙古客商点名要买的五加皮了。

伙计将古平原让到客厅,奉茶之后道:“请问贵客怎么称呼,我好去回禀大掌柜。”

“我姓古,名叫古平原。这位是太谷县盐场的常老板。”

“原来是古老板和常老板,请稍坐,我去请大掌柜。”

其实大掌柜早已经知道了,不多时便从堂后走出。经营药材的人没有胖子,大多身材较瘦,悬济堂的大掌柜也不例外,生就苦瓜脸,穿一件天青长衫,一出来便点头道:“古老板、常老板,鄙人悬济堂武掌柜。还望多多指教。”

古平原起身回礼:“好说,好说。”

“恕我冒昧。”武掌柜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个人,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方才听伙计说您二位要走黑水沼,可是就我看,你们不像是领房,这……”

古平原不待他把长声拖完,就开口道:“武掌柜有眼光,我们的确不是领房,也从没走过西口。”

武掌柜脸一沉:“这不是开玩笑吗?莫非是耍戏我武某人不成。”

“岂敢。不过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

“您看大门外,那么多领房,有的已经年过半百,大概西口走过不下百遍,可是有谁敢喊一嗓子‘敢走黑水沼’。没有吧?既然如此,领房又有什么用?”

武掌柜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

“请让我与蒙古人见一面,之后我自有道理。至于脚钱,大掌柜说给一千两,那就是这个数了,我绝不再加。”

“嗯。”古平原不加脚钱的这句话,明显打动了武掌柜,“你有驼队?”

“没有,我还是要用门外这些人。”

“那你有把握让他们不再加脚钱?”

“有。”

“你要见蒙古人……”武掌柜一手扶额,显见得心中委决不下。

“请大掌柜想想,要是这批药材运不出去,这笔买卖就砸了,到时候一万五千斤的药材怎么处理?”古平原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

“别说了,就让你见见蒙古来的客商。”武掌柜打定主意,吩咐一声让伙计去后院请人。

眼见伙计走向后院,武掌柜叹了口气:“听古老板讲话,就知道是个心里有谱的人。我也不瞒你说,这笔生意我现在后悔极了。”

“这笔买卖做成了能赚不少,怎么说个悔字?”常四老爹一直没开口,见古平原目的达到,一直紧绷着的心总算有些放下,这才插了句话。

“当初这些蒙古人来买药的时候,我就少问了一句话。总以为就算要运,也必是绕路而运。谁承想货进好了,他们却说要以一个月为期运到,又不给定金,只说货到交钱,当时真如同霹雳一般。这批药材是加价进的货,即使是不加价,这许多五加皮也无处去销,只能眼睁睁烂在手里。到时候东家不但要辞了我,恐怕还要叫我通赔,弄得我这些日子茶饭不思,一想起来就头痛。”

“这么说,这笔买卖对武掌柜来说咬手得很?”

“就是这么句话。”

古平原点了点头,见伙计陪着几个蒙古人进来,便知道是买药的客商到了。

这伙蒙古客商为首的那人,长着一张方脸,下颏却是尖的,他双眉斜立,显得面目阴沉。这人进来就好大不耐烦,用一口流利的汉话道:“武掌柜,你总是避着不见面,难道不发货了吗?要是这样我们可回去了。”

“巴图老爷,您别急,这不是运货的人到了嘛。所以请您出来商谈几句,看看把货运到什么地方。”

巴图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古平原半天,挑了挑眉问道:“你就是驼队的领房?”

他打量古平原的时候,古平原也在看他,见问答道:“是。这趟货由我来运。”

“那你知道要用多长时间运到?”

“发货之日起一个月为期。”

“既然这样,你有把握吗?要是过了期,我可不收货。”

“没问题,走过黑水沼到漠北,二十天就够了。”

“哈哈哈。”巴图一阵大笑,“敢走黑水沼,是条汉子。既然这样,你按时将货送到巴彦勒格以西十五里的一个名叫乌克朵的小城里。我带人先回去,到时会在那里接货。”

“货款怎么付?”

“货到付现银。”

“多少?”

听古平原问到这一句,武掌柜对着巴图使了个眼色,巴图却看也没看便实话实说道:“足锭纹银六千两。”

“恕我再问一句,这批药材运到漠北是要做什么用?”

“哼。”巴图大为不满,“我说你这个领房怎么这么多事。譬如说你们山西商人来我们草原买牛,我们会问这牛运回去是杀了吃肉,还是耕地种田吗?”

“巴图老爷您息怒,他也是好奇心重,没有别的意思。”武掌柜生怕得罪了蒙古客商,忙赔不是,一面回身埋怨道:“古老板,问那么多干什么,货运到收银子不就是了嘛。”

古平原笑了笑没言语,等巴图一干人走了,武掌柜送至门外。常四老爹在古平原身后悄悄说道:“我瞧着这人不大地道,我以前也和蒙古客商打过不少交道,没一个像他那样说话支支吾吾。”

“但这笔买卖倒是不假。”古平原也小声说道。正因为真,所以期限很严格,要按期送到。如果别有内情,又或者是有意行骗,那倒是不妨放缓些日子,以免到手的大鱼跑了。所以古平原敢肯定,这笔买卖确实是不假。

待武掌柜转回屋,古平原已经气定神闲准备了一番话说。

武掌柜先开了口,苦笑道:“古老板,这下子我的底可是被你探得一清二楚了。”

古平原一抬手:“武掌柜,还像我方才说的那样,脚钱就是一千两,绝不再加。”

武掌柜明显并不相信:“既然这样,古老板盯的是哪一份银子呢?”

“我方才算了一下,蒙古人出价六千两,去掉脚钱一千两,还剩五千两。而武掌柜进货用了两千五百两,等于是对半的利,难怪武掌柜对这笔买卖如此上心。”

药材生意,除了人参之外,难得能有两成的利润,两千五百两即使是对悬济堂这样省城数一数二的大药铺来说,也是不菲的利润。武掌柜要是做成了这笔生意,年终分红利,东家自然不会亏待他。

古平原接着道:“既然武掌柜觉得这笔生意咬手,何妨少担点风险。”

“你这话是……”

“我买下你手中五千斤的药材,但我不拿现银出来,如果货物平安运到,利润你我三七开。”

“也就是说这笔买卖,你入三成的干股,只分红。”武掌柜沉吟道。

“对。”

“那要是赔了呢?比如说车队陷在黑水沼。”武掌柜紧盯一句。

常四老爹答话了:“简单。我在太谷有老宅、有盐场,加在一起足够赔你那五千斤的药材。”

武掌柜沉思片刻,一指桌上的文房四宝:“立字据。”

找来中保,常四老爹按了手印,将随身带来的房契与武掌柜过目无误之后,武掌柜也按上了手印。

“接下来就要去找外面那些领房了。”古平原松了口气。

武掌柜却紧锁眉头:“这些人可不好对付,在门外已经围了四五天了,又想吃羊,又怕惹一身膻。”

“不要紧,我出去说两句话,他们自然会跟我一起走。”古平原极有把握地向外走去。

武掌柜与常四老爹对视一眼,也紧紧跟了出去。常四老爹知道这班领房的厉害,生怕古平原吃亏。武掌柜则是一半担心,一半好奇,不晓得古平原会使出什么手段来降服这一班号称天难收、地难管的驼夫头子。

等出了门口一看,古平原已经站在门外的大石狮的底座上,一手抓住狮头,另一只手在空中招了一招。其实不必他招手,在场的领房人自然而然地围拢了过来。

“各位三老四少,有件事和大家说一声,这一趟跑漠北的活计我古某人已经担了下来。但是我没有驼队,不知哪位肯与我走这一趟?”

一句话说出来,人群顿时炸了锅,众人先是齐刷刷将眼光投向武掌柜,见他没有异议,知道古平原说的是真话。顿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但总是以风凉话居多。

“这小子莫不是失心疯了,我们领房都不敢走的黑水沼,他敢走?”

“我看,大概武掌柜也是急疯了,找了个毛头小子来押货。”

“这一趟悬济堂肯定是赔大发了。”

古平原不动声色。足有一刻钟之后,待人群稍稍安静下来,他才道:“各位,说句老实话,我对走西口的路不熟。我想请教各位一句,要是这一趟不走黑水沼,而是从别的地方绕道去漠北,一千两银子你们肯走吗?”

“废话,要是不走黑水沼,一支驼队二百两银子就去得。”人群中有人喊道,众领房一致点头,看来这是个众人认可的公价。

“我明白了,这与路途远近无关。之所以走黑水沼一千两银子都没人肯去,全是因为路上凶险,要冒生命危险。”古平原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别在这儿装蒜。黑水沼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要是黄土大道,还轮得到你来抢食?”有个性子急躁的领房高叫起来。

古平原笑了笑:“那我还要问一句,如果这一趟即使是走黑水沼,也能保证平平安安就能把一千两银子赚到手,你们肯去吗?”

他三说两说,把大家伙都说糊涂了。连常四老爹、武掌柜在内,人人都交换着疑惑的眼神,反而没人肯出声了。

等了一会儿,一位看起来年纪最长的领房人开了口:“后生子,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你有什么好办法,也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听一听。难道说你知道什么万无一失的路线不成?”

听老领房这么一问,人人都屏住呼吸,等着古平原回答。

古平原拱了拱手:“老人家,我哪里有什么万无一失的路线,不过我却有万无一失的法子。”

古平原的办法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惊得呆了。原来古平原提出驼队一进入黑水沼,就由他走在十丈之前。一旦古平原陷进泥沼,驼队就可以不用前进,直接原路后退返回太原府,而脚钱照付。

“当然,要是货没运到,就不能找武掌柜要脚钱。不过这笔一千两银子的脚钱,太谷县的常四老爹会给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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