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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他兀自心痛,沉坠在冗长的回忆中,那些翻覆的过往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奋力划动手脚,却仍然沉坠……沉坠……

那种窒息感像扎紧的麻袋,将他整个身子捆束,包裹。一层一层,挣不得,脱不了。

忽然,门里闪出一个瘦小的影子,直向他冲来。许谦益抬头看时,小虞已经扑到了跟前,一张脸上全是泪水,整个人已经哭的不行。

“怎么了,小虞?”他温声问道。

那小虞抬头看他,忽而乍乍然惊恸:“许先生,多亏有你,多亏有你……。”她一把抹了眼泪,努力平静下来,这才端端正正向许谦益道:“太太……太太请您进去。”

他一愣,人竟然僵在那儿。

“我知道,是为难了许先生。”小虞低下头,不敢看他:“我看……太太是有话要跟许先生说。左不过吊着一口气儿,人言可畏,谁要嚼舌根的谁嚼去,我们……。”说到这里,小虞再也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我们太太……熬不过去了呀!”

“她……怎么?”许谦益一惊。

这天,这空气,这窗,这门,都是冷的,都是冰冰凉的!只有春光,仍是温的,带着一点人体的气息,却被这些冰冰凉的东西,生生给冻住了!

他再也顾不得,跨腿,和小虞一起,进了内室。

院里几点新梅,仍在枝头盛放,暖暖淡淡的黄,映的一树新绿更加盎然。簇簇似几团新绒,伸手一摸,心头都酥软了一般。

隔着那样漫长的光阴,这一见,好似半生都恍惚过去了。他站在距床边不远处的帷帐外面,帐里有人影,仍是那个极淡极薄的影子,就像初遇时候的样子,阳光很清淡,她病中,整个人都很虚弱,腰身盈盈可握,投在墙上堪堪只是一层极薄的影子。

帐中那人已经虚乏无力,连医队都退了出去,英伦最好的医疗队,妇产经验最丰富的医生,以沉默宣告回天乏术。

隔着一重帷帐,堪堪两个世界的轮回。

他轻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心头梗的难受,鼻尖已经酸涩不能自已,真想逃避,一回头,是百口莫辩。

病床那边却飘来气虚的声音:“谦益,你如果见到素泠,代我……好好照顾她。”

是她。这么多年了,这样悲伤的见面,她恁是连“珍重”两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像老友那样,信任地托付给他,她的妹妹。

许谦益哽着声应了一声:“好。”

她忽而如在梦中,那声音飘虚的恍在远天之外:“……好好照顾素泠,她……也很可怜。”

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伴着几声咳嗽。小虞将她扶起来:“太太,太太……。”叫了她几声,却突然哽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许谦益愣在那里,终于艰难地迈开步子,撩起了帐幕——她素颜,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脸上没有一丝血气,嘴唇白的吓人。

他动了动唇,突然觉得眼睛疼的要命,滚热的泪水再不受控制,顺着两颊滑下来。

小虞很急促地叫他:“许先生,太太有话要和你说!”

他略怔,睁眼时,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眼前早已一片模糊。他走至床前,毫不避嫌地在床沿坐下,小虞知趣地退开,他的手轻轻搁在膝上,拇指那枚羊脂玉扳指正巧落在最好的视线内,迎着屋外天光,通透明亮,“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竟是物似其人。

阮素岑吃力地抬起手——

他懂,轻轻伏低身子,将耳朵凑近她。

她突然笑了,眼角有清泪溢出——然后,吃力地撑着身体,把头昂起,附在他耳边,唯有这样一句话,痛的人肝肠寸断:

“不悔……仲子逾我墙。”

垂垂老矣。那手垂下之后,就再没抬起。她阖眼,好似完成了一生一世唯一一桩事,呼吸,沉的没了边。终于静下,静下来,再停止……

眼泪顺着衣襟滚进脖子里,还是温热的,不久之前它还沸腾如血液,如今却在初春的阳光里渐渐冷却。

连人都不温了,那泪又堪堪挨得过寒冷?

院子里,除了那枝新梅,再也没有什么是温的。

不悔仲子逾我墙。那样清淡薄弱的呼吸,一口一吞,那声音,清雅似其人,说出这句话时,整个人都是轻快畅然的。那是她这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一件事。

但是,苍老的光阴再也不会给她“余生”了,就此静止,就此结束……

许谦益站了起来,那枚扳指,轻轻擦过眼前,一贯的儒雅,一贯的风度,他温声道:“阮太太过去了。”

过去了——一剪新梅,也落了。

不悔仲子逾我墙。很早的时候,似颦儿和宝玉窃读西厢,他们也有过那段偷看“闲书”的日子,彼此年岁相仿,有太多共同的语言,类似的气质,类似的爱好,一起看武侠,读闲书。“不悔仲子逾我墙”,是《倚天》中纪晓芙一章的题头——不悔,不悔……再过这一生,她还是不悔啊。

和他在一起,悖越了伦常,在这样死气沉沉严守规矩的大家族中,她是异类,是“不守妇道”的反面教材,那么多的脏水,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可是,奈何桥上走一遭,再过这一生,她仍是“不悔”。

外面已经有人出去报丧。

小许先生突然回过头,看着她,淡淡吁声:“其实——我好想你。”

好想……你啊。

一抬腿,迈出了这间屋子,屋外流光浅浅,天色却暗沉了许多,好似蓄着一场大雨。那枝头几点黄梅,不知何时被风吹落,绒团似的在地上打转儿。

一场硬仗,就要从这里开始。

许风宁几乎和许致祁同时回到伦敦,两场丧事,两方的阵势,百年老族的屏障,在伦敦下不停的雨中,摇摇欲坠。

他极爱喝茶,沏新雨龙井,躲在书房中,听雨声,品茗,恍恍一下午,过的太快。等到想要抽身活动时,却发现,天已薄暮。

伦敦这雨,像是永远也下不停似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的手轻轻摩挲着扳指,通透的羊脂玉内侧,有略微不平的凹槽,手蹭着时,触触有感。

用倍数稍高的放大镜看,就能看见清晰的字迹,正是这首诗,“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字字泣血,他不清楚这首诗是什么时候被何人,刻上去的,自这枚扳指归属他时,那首诗就已经在了。也许连他的养父都说不上来。

毕竟,许家是百年老家族,那传世羊脂玉,更不知就沿历史,传下了几代。几百年前的事,谁会记得?也许是祖祠中供奉的列祖牌位上的某一位,那么有兴致,在某个时刻,一时有感,刻下这首诗。

就这样传了这么多代。

他一夜未睡,凌晨五点早钟响起时,和家里的老人们直奔父亲的灵堂。叔父辈们一个都不差,已经在灵堂等着他。

许致祁很晚才到,陆续跟在后面的,是风字辈兄弟们。

许风宁经过他身边时,递了个眼色,他心中知道不妙,虎视眈眈的叔父们,八成是来“逼宫”的,他此时手握扳指,又适逢养父大丧,如无意外,下一任“许先生”,应该是他。

果不其然,行丧未半,已经有人当众发难:“我们许家的大位,不可能交给一个与许家毫无血缘关系的黄毛小子!”

他听的脑袋“嗡嗡”,血缘血缘,又是“血缘”!如果没有这层牵绊,他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先许先生器重他时,叔父们个个不服,拦绊子下圈套,结果把阮素岑也卷了进来……连他的心上人,也成为他们夺权的棋子,多年以前,阮素岑曾经含泪对他说过:“谦益,如果你是许先生的亲生儿子,那该多好……。”

那该多好。至少不会惹来那么多是非,至少不会赔上一个女人的一生,藉以挟制他。

他们,不应该是悲剧。

许风宁站了出来:“大哥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为许家,他的办事能力,大家都看在眼中,父亲在世时,早有意……。”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咄咄逼人的叔父打断:“黄毛小子懂什么!风宁,叔叔在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许谦益退了一步,他一向温雅,即便面对这场夺权之争,也红不上脸,只笑了一下,淡淡说道:“那叔叔的意思是,谁有资格,在父亲身后掌大位?”

谁有资格?那位倚仗资历的许先生顿时噤声。

话说的再开,就太明显了,毕竟,许风宁那一辈是嫡系,华人讲究面子,即便禅位,也要一推再推,这样的咄咄逼人,摆上了台面,就太丢分了。

众人皆没有再说话。

但很快,许谦益就落进了圈套,叔父辈们圆滑地推出了许致祁:“你太太刚刚身故,最近……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要紧,许家大业,还得靠我们这一辈撑着,”话里仍是有话,“要不然,被没名没姓的外人分了家,祖祖辈辈的基业还不知怎样呢!”

许谦益脸色一煞,这招奇狠,推出许致祁来制衡许谦益,且不说当年传的有声有色的那段公案,就说眼下,许家东府西府,上下众人皆知,阮太太去世前,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许家堂堂长公子,许谦益先生。

许致祁脸绷的紧,手下已经负力千斤,那指骨,被他捏的沁白。一场火山喷发,眼看就要来。

众人皆屏息不言声。

忽然,蔡玉娥站了出来:“先许先生卧病时,一直都是我在床边伺候汤药,他临走前,有话要交代……。”

“你?大哥身故前说的什么,现在口说无凭,你凭什么叫我们相信?”

本就是让人怀疑的措辞。蔡玉娥倒也不卑不亢:“怎么说口说无凭呢?白纸黑字地写着,我不敢瞒。”

说罢,掏出一纸素笺。

翌日晨会,伦敦接待了另外三大世家万里迢迢赶来的管家众人,关着门开了一早上的会。

出来时,许谦益指上仍套着那枚扳指,不交权,不交扳指,名义上由年岁最长的叔父许致远“掌事”,代为“许先生”,实际上达成权力过渡的共识,过几年,风字辈羽翼初丰时,许致远便放权。

听说会上还有一则小插曲。家族内投票时,那些大家长又旧事重提,搬出阮素岑内闱事,想要让许谦益面上不堪,自动退行,即便赢,也赢的灰头土脸。自然,许致祁这顶绿帽子还得拉出来现现,他却告退,被众人围堵不让走,那位年轻的许致祁先生也不是好惹的,当即票举面展开,“许谦益”三个大字堵的一桌人哑口无言。许致祁温声道:“我太太还在丧期,就不陪诸位了,凡事请‘许先生’代管。”

他称许谦益“许先生”,意思甚明,他推许谦益,为家族首领,统领许家偌大的地下王国,心服口服。

众人哑然,好似当年利用阮素岑事一则,终究被当事人窥清一二。

自此,伦敦风平浪静。

他退回内室,依然是雨后龙井。在伦敦阴雨的下午,一个人坐在书房圆椅上,头疼欲裂。

那纸素笺,是许先生的遗物,他打开看过,很干净的小楷,只写着一首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忧伤以终老……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玉扳指上的字,是他父亲刻上去的。传之不过一代“许先生”。那么深的感情,他克制了那么多年。

竟然,是这样。

许谦益一拂手,掼下桌上那杯新泡的雨后龙井,哗啦啦一阵惊响,声如春雷,碎瓷在地上惊炸开来……

他忽而想起,那年在三藩,他的母亲一双纤纤好手,没日没夜地在厨房洗油腻的碗……脑中一片混沌,风吹过时,皎皎有流光溢来,他一怔,却看见他美貌的母亲靠在厨房窗前一个人默默淌泪,外面是三藩穆氏的人,一圈一圈将唐人街围裹。

他的穆叔叔将许家传家玉羊脂扳指交到他手里,让他给他母亲看。他进去时,他的母亲仍然靠在窗前,睫毛润着一层碎金,翕动如蝉翼。那样漂亮的女人,这一生都赔进了圣弗朗西斯科油腻的小餐馆。

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难怪,穆叔叔要叫她“嫂子”……难怪,穆叔叔说,要还你自己去伦敦还给他,我不敢……难怪,唐人街小餐馆里的一对母子,竟然能够惊动三藩穆先生大驾……

难怪,难怪……

他埋在案前大恸,这一晚的眼泪,交付给两个女人。

他听见阮素岑在说:“谦益,如果你是许先生的亲生儿子,那该多好……。”

那该多好,至少……不致忧伤终老,至少……他们能成佳偶。

原来,是这样。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忧伤以终老……

竟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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