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日子比龙安预料的还要糟糕。镇子边上三间破败的瓦房并没有比外婆村庄里的房子好多少,以往虽然房屋简陋,勤劳的老人用日历纸仔细地把皴裂的墙壁糊起来,总是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手指翻飞,会用秸秆编织出精致的门帘,也带龙安把盛开的鸢尾花剪断根部,插入盛满清水的水杯里,点缀还算温馨的房间。龙安和外婆一样热爱整洁的事物。
她本来一出生就该属于镇上那个应该称之为家的地方,她有时候会想如果七年前她就呆在这个她本该呆的地方,会不会不那么厌恶?
黑洞洞的屋子里永远蒙着厚厚的尘土,罩在尘埃里的木质家具散发着潮湿腐朽的味道,晴天的时候,阳光透过屋顶的瓦缝斜射进来,龙安就眯着眼看光柱里的灰尘沉浮,心底一片荒凉。地面上是各种牲畜新鲜或者陈旧成痂的粪便,恶臭一阵阵地往鼻孔里钻。
然而除了龙安,其他人似乎很习惯这一切,无论是木讷的男人还是他更沉默又冷漠的父母,龙安称之为爷爷奶奶的人。就连花枝招展的女人也时常穿着高跟鞋面无表情地碾过那些鸡鸭的粪便。他们几乎都漠视这一切,只有小小的女孩拿了扫帚铲子费力地清除那些陈年的垃圾,她用盆子打了清水强迫着自己反复地擦拭着木柜子上的灰尘,一直到柜子锃亮。
男人是这个家庭唯一给过龙安关爱的人,虽然很多时候他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对自己的女儿表达爱意,甚至躲避着龙安亮晶晶的目光,但是龙安仍然相信他是关心自己的,眼神不会骗人。
有一次他把她拉在一旁,汗湿的脸庞闪着潮红的光,呆板的眼里也有了几丝灵动。他塞给她一只兔子,木头雕刻的兔子,栩栩如生的兔子。龙安看着兔子就落下泪来,那兔子太像小灰,瞪着空灵的眼珠与她对视,泪水一滴滴地浸入木兔子细密的纹理,隐约可以嗅到一丝松香。男人慌了,忙用手来擦龙安的眼泪。他的手有些脏,指缝里还有新鲜的木屑,龙安第一次没有闪避,男人粗糙的手掌摩挲过龙安的脸颊。那是自外婆去世后,龙安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叫温暖的东西。
女人视龙安为累赘,对这个不亲近她的女儿从来没有过好脸色。龙安机灵,能够躲开她就绝不打照面。漠然的两位老人龙安也少以靠近,她也隐约知道他们嫌弃她是因为她是个女伢。
唯一让龙安感到高兴的是,男人送她去上了学,她终于不用再费尽心思去倾听猜测那些学堂里的朗朗书声了。
龙安八岁那年,龙蕊的出生却让一切如雪上加霜,那是一个漂亮的小婴儿,五官精致,粉雕玉琢,龙安觉得她比她见过的一切婴儿还要美丽,尤其是一双大眼睛一闪一闪地,好像天上的星辰一般。
但是他们都不喜欢这个小女婴,女人依旧是一贯地忽视,她似乎也从未珍视过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两个老人连正眼都没看过自己的孙女。最奇怪的是父亲的表现,龙安本以为他会像对待自己一样给予妹妹爱,事实上,龙安却从男人眼里看见了一种奇怪的眼神,似乎是嫌恶,又似乎是其他,龙安不寒而栗,她从来没见过那般杀气腾腾的目光,他那样狠狠盯着襁褓中手舞足蹈的孩子,就好像不是在看自己的孩子,而是要将她扼杀在襁褓中。
自那之后,男人开始酗酒,喝醉了就发疯似地摔屋子里能够摔的东西。龙安八岁到十岁的记忆里就连做梦都是抱着龙蕊闪避着男人发酒疯扔过来的各种物体,怀里的妹妹吓得瑟瑟发抖,哇哇大哭,龙安看着困兽一般横冲直撞的父亲,搂紧了龙蕊,咬着唇说,不怕,姐姐在。年幼的龙蕊似懂非懂地看着姐姐,竟慢慢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