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为什么，梁兴初一走进志愿军司令部作战室，心里就有点惴惴不安。当他一眼看到彭德怀，正要上前敬礼的时候，发现彭德怀射向他的目光里闪有一种漠视，似乎没有看见他梁兴初。彭总伸出手来，不是和他，而是和三十九军军长吴信泉握手，和四十军军长温玉成握手。梁兴初郁郁寡欢地坐到长桌一侧，默默地叼起一支烟。
现在，志愿军各路将领齐集在志司作战室，彭德怀亲自将各军的军长、政委们召来，总结第一次战役的经验教训，布置第二次战役。
昨天下午，三十八军前指从球场后撤中，接到了志司的通知，梁兴初和政委刘西元立即奉命赶向大榆洞开会。路上几次遇到敌机轰炸，走走停停，有一次一颗炸弹落在梁兴初的吉普车左方几米外的山坡上，震得吉普车跳起了几尺高，但司机还是左冲右撞地将车开走了。当他们赶到大榆洞的时候，已是夜晚八、九点钟。志司机关的同志为他们安排了住处，将他们的座车隐蔽好，之后，给他们搞了点饭，居然还吃到一碗猪肉烩土豆块，这使梁兴初感到很满意。第一次战役打了一个多星期，粮食供应不上，连他都吃了几天炒黄豆和煮玉米粒，更何况部队？听说范天恩的部队在飞虎山上，五天五夜激战中，只有当地朝鲜群众冒着炮火送过一次饭，基本上是饿着肚子守了几天阵地。战士们真是好样的！
饭后，志司作战处长丁甘如来看望他。见面握了握手，丁甘如就坐在床铺上不吭声了。
梁兴初了解丁甘如——解放战争的时候，丁甘如在三十八军干过一阵，后来才调离的。这个家伙平时还是很乐观的嘛，怎么现在变了？
“喂，老丁，有什么好消息给咱们先透透气？”梁兴初和丁甘如并排坐在床铺上，拍着他的肩膀问。
“好消息？把美国佬打到了清川江以南，还不是好消息？”丁甘如笑道，片刻他担心地说，“梁军长，我可真得给你打个招呼，你得小心着点……”
“怎么……”梁兴初一惊。
“你们军动作太慢，放跑了熙川的伪八师，彭总很生气……”丁甘如忧虑地说，“彭总的脾气大得很，你得有点准备……”
“他娘的，一一二师搞了他娘一个假情况，”梁兴初骂道，“说熙川有个黑人团！他娘的，黑人团……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坏了老子的事！他娘的一一二师……”
“是呀，部队刚入朝，很多情况摸不准，头绪也乱，”丁甘如递给梁兴初一支烟，“不过，你这熙川一步没跟上，接着球场、军隅里这两步是步步跟不上，结果让敌人撤到了清川江以南……”
“老丁，你可得说点公道话，”梁兴初有些急了，“既然要让三十八军迂回军隅里，切敌后路，那为什么让我们在四十二军之后入朝？汽车和火车皮都先紧着四十二军，轮到我们只好坐十一号车！原定我们军是战役预备队，在江界集结整训，后来情况突变，我又不是孙猴子，能一个跟斗翻到熙川？得两条腿走，公路又堵塞……”
“唉，说是这么说，但军令一下，你没按时赶到……”丁甘如摇头道，“彭总那个人火气很大，你可千万别顶撞，你的脾气我也知道，可别搞僵了……”
“这你放心吧，老丁，”梁兴初说，“多谢你的提醒。”
梁兴初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大以为然。熙川固然是延误了时间，但客观原因总部不会不知道，况且，后来打新兴洞、苏民洞和球场，特别是飞虎山五天五夜，全军共歼敌四千六百多人，比别的军并不逊色……三十八军一直是四野的主力，彭总又不是不知道，不敢说受表扬吧，也不至于挨多大的批评……
但是在第二天上午他一脚踏进志司作战室，一眼看见彭总的脸色时，他心里真的没底了。
现在，他抽着烟，一声不吭地坐在长桌旁边，听着彭总和别的军的领导大声地说笑，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后来，丁甘如也来了，坐在梁兴初旁边。梁兴初看了他一眼，轻轻问道：“老丁，你昨晚上讲的是真？”
“什么？”丁甘如一时没搞明白他问的是哪一件事。
“彭总要发火？”
“噢，”丁甘如笑道，“那是我的分析，给你打个预防针，但愿他……”
就在这时候，彭德怀开口了：“都到齐了吧？嗯，各路大将都来了，咱们开会吧，想抽烟想喝水都随便，留下两个耳朵听会就行，先让邓副司令员讲讲一次战役的情况。”
邓华起身，将第一次战役的情况简略讲述一遍，他说，这次战役，是在朝鲜战局极端严重的情况下，我军仓促入朝进入战斗的。由于我方战略指导正确，达成了战略战役上的突然性，加上战役指挥比较灵活，能根据战场实际情况不断改变作战决心与计划，同时，全体指战员发扬了英勇顽强的战斗作风与近战、夜战的特长，经连续十二昼夜的奋战，给伪六师以歼灭性的打击，重创了伪第一、第八师和美骑兵第一师，取得了入朝作战的初胜。此役共计歼敌一万五千八百多人，收复了清川江以北的全部地区和清川江以南的德川、宁远地区。重要的是，我们取得了对美军作战的经验，对于以后的仗怎么打，我们心里也有数了。
邓华讲罢，彭德怀站起来开口道：“邓副司令员讲过的。我就不重复了。总之，我们志愿军入朝第一个战役，胜利了！毛主席很高兴。起初，我们还担心，在没有制空权的情况下，和美伪军作战，我们要吃亏。现在看来，这个困难是可以克服的，我们有近战、夜战的法宝，没有飞机，缺少大炮、坦克，一样可以打仗、打胜仗！当然喽，我们的困难不只是没有飞机，还有后勤供应方面也很成问题，敌机狂轰滥炸，运输线不通，四分之三的运送物资的汽车都被炸毁在路上，因此，真正送到前线部队的粮食弹药是很少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打了胜仗，看起来，美国军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不只打了伪军，也打了美军骑一师嘛！三十九军围了云山的美军骑一师第八团，使其大部被歼，并击溃了增援云山的美骑一师第五团，打得好嘛！”
彭德怀讲到这里，解方参谋长插话道：“美军骑兵第一师，是美国的王牌军，是华盛顿开国时组建的部队。过去是骑兵，后来改成陆军了，但番号一直没变，部队虽然没有马了，但是士兵的臂章上还留着一个马头符号，骑一师在美军是很有名的，一直没吃过败仗。”
“现在它吃了败仗嘛，败在我们三十九军的刀下了嘛！”彭德怀接着说，“四十军也打得不错，一一八师首战两水洞，吃了敌人一个加强营，打响了志愿军入朝作战的第一枪……毛主席在考虑，要把十月二十五日一一八师在两水洞打第一仗的日子定为志愿军出国纪念日——这是一一八师和四十军的光荣！噢，四十二军的两个师，一二四、一二六在东线打得很苦，立了功！他们激战十二昼夜，以两个师阻击了伪一军和美陆战第一师的进攻，敌人在大量的航空兵、炮兵、坦克的支援下轮番进攻，被四十二军迎头顶住了，他们虽然伤亡较大，但完成了总部交给的牵制东线之敌的任务，粉碎了敌人迂回江界的企图，并且，歼敌之数也不少——达到三千六百多人……噢，三十八军飞虎山打得也不错，五天五夜坚守阵地，撤退时步骤安排得当，节节后退，增兵减灶，把敌人引进来了，完成了总部诱敌深入的意图……”
说到这里，彭德怀话锋一转——
“但是，这一次战役虽然胜利了，可问题还是不少，如果不解决这些问题，第二次战役我看是打不好的。比如，许多部队的粮食、弹药接济不上，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嘛！特别是在敌人飞机轰炸的情况下，后勤补给更为重要！大家注意，打仗，我看一半是打后勤。在朝鲜和在国内不一样，国内我们和蒋军打仗，可以缴获敌人，可以取之于民。在朝鲜就不同了，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而且，朝鲜老百姓已被美伪军抢掠一空，所以，后勤补给要立足于从国内解决。第二次战役各部队一定要带足十天的干粮和弹药。前些天，毛主席来电说，苏联支援的汽车很快可以到一批……后勤部队也要抢修公路，修好加宽。我已给高岗去电，尽快运送部队的冬装和粮弹，这些工作我们要加紧进行……在这些问题解决之后，第二次战役能不能打好，还要靠我们的努力，要从第一次战役中接受教训。首先，我本人要接受教训，在一些问题上我们也是有责任的，比如六十六军在龟城方向上没有抓住美二十四师，放跑了敌人，当然，六十六军有责任，戒备疏忽，敌人都到了你当面嘛！你萧新槐带六十六军入朝是来打仗嘛，又不是逛风景，不知道要盯住敌人？不过这个失误不能全部由萧新槐承当，我们志司领导——主要是我彭德怀也有责任，我们的部署不够妥当——如果我们不将六十六军放在龟城西北，而让他们在大馆洞布防，让敌人更放胆深入，退缩时它就不会那么快了；或者将六十六军放在龟城东北，摆在内线，当敌人逃跑时便于截击，我们没有考虑周到，应该检讨。还有一些问题，是属于军一级领导在作战中处置不当造成的，比如东线四十二军两个师负责钳制美十军，任务虽然完成了，但伤亡过大，主要是他们没有采取运动防御，滞敌缓进，因为看到黄草岭地形很好，而采取了坚守防御，与敌人激战十几个昼夜，阵地反复争夺，造成较大伤亡……”
“我看以后的防御部队，应根据防御的目的、敌情、地形等具体情况，灵活地制定防御的方式，”邓华副司令员插话道，“这个问题我和彭总谈过，根据四十二军东线阻敌的经验教训，我们以后要重视这个问题。如果为了争取时间钳制敌人，同时防御地区有较大的纵深，可以采取运动防御，滞敌缓进。当然，如果为了控制特定地域，纵深地区又薄，则该坚守就要坚守，不惜任何伤亡。不过，对美军一般以运动防御为宜……”
“是嘛，”彭德怀赞同地说，“部队刚到防御阵地，一两天内敌人对我火力配置没有搞清楚，这样，它的炮、空、坦克对我方的危害就有限，如果坚守一地持久防御，就便于敌人发挥其联合兵种作战的威力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应该向邓华同志学习，善于开动脑筋，总结经验，打一仗进一步嘛。可是，有的部队出现的问题不是由于没有作战经验造成的，而是拖拖拉拉，执行命令不坚决——三十八军梁兴初来了没有？”
“到！”梁兴初一听彭德怀点到自己的名字，心想不好，彭总明明看见我来了——不来能行吗？还要问来了没有……
众人的目光一齐注意看梁兴初。
“啪！”彭德怀将宽厚的大手向桌上猛地一击，满座为之一惊！
“你梁兴初胆大包天！你有什么了不起？”彭德怀暴怒地瞪着梁兴初骂道，“娘的，老子让你们打熙川，你们说熙川有黑人团，什么鸟黑人团，吓了你们自己！”
嗡的一下，梁兴初觉得脑袋炸开了，热血涌上脖颈，涨得通红。
梁兴初当过红军第一任骑兵侦察连连长，历来以打恶仗而闻名，从红军时期到解放战争，他九次负伤，战功赫赫。尤其是在解放战争期间，他指挥所部打了秀水河子歼灭战，之后四战四平，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打出了威名。后来“东总”将他从一纵调到新组建的十纵任司令员，在他的指挥下，十纵打法库，攻开原，后在著名的黑山阻击战中，十纵孤军作战，抗击五倍于我军的敌精锐部队，为四野全歼廖耀湘兵团立下一功。后来，梁兴初又被调回三十八军任军长，指挥所部千里挺进广西，完成了长距离的战役迂回任务。在长期的革命战争中，梁兴初向来以一员虎将著称，解放战争期间，他成了四野的“常胜将军”，经常受到总部首长的表扬，却不料抗美援朝第一仗，他却被彭总点名批评，自尊心受到极大挫伤。
彭德怀的责骂仍在继续：“……都说你梁大牙是铁匠出身，是一员虎将。我彭德怀还没领教过，什么虎将，我看是个鼠将！一个黑人团就把你给吓住了！”
“下面情况摸得不准，我们也……”梁兴初试图辩解两句。
“你他娘的临战怯阵！”彭德怀不容分说，打断梁兴初的话。
“三十八军还是主力嘛，”邓华接口道，“来日方长，这一仗没打好，下一仗……”
彭德怀打断邓华的话，大手一挥，不屑地说：“什么主力？主力个鸟！”
梁兴初受不住了，两腿微微发抖，嘴角不停地抽搐，不由自主地迸出一句：“不要骂嘛……”
这句话声音虽不高，而且有些含混，但会场鸦雀无声，还是让大家听得很清楚。在梁兴初身旁坐着的丁甘如早为他捏了一把汗，一见他受不住了，连忙悄悄抻了抻他的衣襟，提醒他不要再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