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她厌烦了那个伙计愚蠢的唠叨，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我正在店铺后面的房子里，赶忙完成了手头的一点点工作，跟着她上去了。她的房门半开着，我进去的时候她没有看见。她背对着门，靠着窗口绣花。因为街上的马车的声音，她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我进来。她总是穿得那么漂亮。那天，她的衣服简直是妖冶迷人。她神态安适，头微微低着，露出了她雪白的脖子。头发梳得很雅致，还插着些鲜花。她整个地散发着醉人的魅力。我呆呆地看着，失魂落魄。我在门口一下子就跪下去了，满怀激情地向她伸出双臂。我觉得她肯定不会听见我，也不会看见我的。但壁炉上方的一面镜子把我出卖了。我不知道我对她疯狂的冲动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她没有看我，也没有说一句话，但她略微转过头来，轻轻地指了指她脚边的一块垫子。我哆嗦着，呼喊着，扑到她指定的地方——这些我只用了一个动作就完成了。但是，叫人难以相信的是，我在这个位置上却不敢再进一步。我没敢说一个字，没敢抬眼看她。我的姿态僵硬，不敢碰她一下，在她的膝上伏一下。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但我内心却波涛汹涌。我全身上下都在流露着没有目标，没有对象的激动、欢乐、感激和强烈的欲望。这些情绪被怕唐突她的恐惧抑制住了，我年轻的心无法从容面对这种情境。
她表现出来的激动和羞怯一点也不比我少。她看见我在那里，心慌意乱。把我勾引过去以后，她不知所措，开始感觉到那个手势的严重后果。她做那个手势的时候无疑是没有经过什么考虑的，既不是要接受我也不是要拒绝我。她的眼光没有离开她的针线活，竭力假装没有看见我跪在她脚下。我虽然愚蠢，但也看得出她和我一样尴尬。也许她和我有一样的想法，但像我一样拘于羞怯。只是我明白这一点也无助于我克服胆怯。我想，她比我大五六岁，应当比我胆大些。我在心里说，她既然没有什么鼓动我的勇气，那就是她也不希望我有这样的勇气。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我是对的。以她的聪明一定能看出来，像我这样的一个毛头小子，不仅需要鼓励，而且还需要引导。
要不是受到惊扰，我还真不知道这出激动人心的哑剧怎么收场，也不知道我要在这滑稽而又美妙的状态下僵持多久。正在我激动如狂的时候，我听见隔壁厨房开门的声音。巴西勒太太语言和手势中都显出了惊慌，说：“起来！罗吉娜来了。”我急忙站起来，抓住她伸向前的手，在上面印上了两个火热的吻。吻第二下的时候，我感觉这只迷人的手在我唇上轻轻按了按。我有生以来还没有享受过这样甜美的时刻。可是失去的机会不再来了，我青春的爱情就在那一刻止步了。
这也许就是这个可爱的女人在我心底里留下如此美好的印象的原因。随着我对世界和女人了解的增多，她在我心目中变得更加美丽了。要是她的经验稍微多一点，她就会改变行为方式以激励一个少年了。她的心软弱，但却是诚实的。她自然而然地向着使她大为感动的方向屈服了。从所有的表现来看，这都是她第一次对丈夫的不忠实，也许我要克服她的羞耻感比克服我自己的要困难得多。我们没有走多远，但我从她的表现中找到了难以描述的快乐。占有女人的感觉是绝对无法和我在她脚下度过的两分钟相比的，尽管那时我连她的衣服都没敢碰一下。是的，世上没有什么快乐可以与人们所爱着的一个有德行的女人所给予的快乐等同。和她在一起，什么都是那么亲切和幸福。她手指的一个示意，手在我嘴上轻轻的一按，这是我从巴西勒太太那里得到的仅有的恩宠。每当我想起来的时候，这些爱的细微象征仍使我醉心消魂。
随后的两天，我徒劳地寻找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看不出她有半点安排这样的机会的意思。她的态度虽然没有变冷淡，但比平日更加小心了。我感觉到她在回避我的眼光，生怕不能完全控制自己。
那个该死的伙计比以前更讨人厌了。他甚至挖苦我说，我会在女人那里如鱼得水的。想到我不慎犯下的过错，我有点心惊肉跳。既然巴西勒太太和我已经心领神会，我希望能把这秘密保持到可以公开的那一天。这使我更加小心地寻找符合这一要求的机会。可是因为我太顾及安全，结果一次机会也没有找到。
我还有另一种现在还没有改过来的浪漫的傻念头，它和我天生的羞怯结合在一起，使那个伙计的预言明显地变成了谎言。我敢说，是我爱得太实诚，太彻底，所以我难以得到幸福。从来没有比我更强烈，更纯洁的激情，也从来没有比我更温柔，更真实，更无私的爱情。我可以为了我所爱着的人一千次牺牲我的幸福，她的名誉比我的生命更珍贵。我宁可放弃我所有的欢乐，也不愿意她的安宁受到片刻的打扰。这种感情使我在每一次行动时都格外的小心，格外的隐秘，格外的谨慎，以至于我一无所成。我在女人那里一再失败，原因正在于太爱她们了。
再来说说那个笛手埃癸斯托斯吧。这个怪物是个小人，他变得越发令人讨厌的同时，似乎变得更友善了。他的女主人从对我垂青的第一天起，就想要我在店里起点作用。我的算术相当好。她要那个伙计教我管账，但那个粗鄙的家伙却无礼地拒绝了，也许是因为他怕我取代他的位置。这样，我的全部工作除了雕刻以外，还包括抄写账目和账单，校正几本账簿，把几封意大利文的商业信函译成法文。那个伙计忽然间同意了他的女主人提出过而又被他拒绝的那个建议。他说要教我复式簿记，说他希望我能在巴西勒先生回来的时候为店铺服务。他的语气和神态中的那种虚伪、恶意和讽刺的成分，使我无法相信他。巴西勒太太不等我回答，就冷冷地对他说，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是她希望我良好的品质最终能得到命运的的回报，我的天赋要是只当个小伙计那就太可惜了。
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想把我介绍给一个真正能帮助我的人。她很清楚我们该分手了。我们在星期四作了无言的告别。随后的星期天，她备了宴席，我参加了。赴宴的人中有一个相貌和善的多明我会的教士。她把我介绍给他了。他对我非常诚恳，祝贺我改教，还说了我的经历。这就证明，巴西勒太太已经把我的过去原原本本地告诉过他了。然后，他很友好地用手背在我脸颊上拍了拍，对我说，为人要正直，要有勇气。他要我去看他，我们可以从容地交谈一下。我从人们对他的尊敬来判断，他应当是个重要人物。再从他对巴西勒太太说话的那种慈祥的语气来看，他应当是个忏悔师。我记得他那种令人尊重的亲切中融合着对他的忏悔人的尊重。现在我对这一点的感动比那时更深，要是我再聪明一些，我一定会因为一个让她的忏悔师所尊重的女人为我动心而激动的。
我们人多，桌子显得小了些，于是又加了一张桌子。我就在那张小桌子上和那个伙计愉快地对坐了。至于受到的关心和菜肴的丰盛程度来说，我丝毫也没受损失。很多盘菜送到小桌上来了，当然这不是为他送的。直到这个时候，一切进行得很完美，女士们很高兴，男士们有殷勤。巴西勒太太风采迷人地招呼着客人。就在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有人上楼来了。原来是巴西勒先生。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进来的时候穿着一件金纽扣的猩红大衣。从那一天起，我就对这种颜色厌恶起来。他个子很高，英俊潇洒。他脚步声很重，脸上的神情好像是要让客人们受惊，尽管在座的都是他的朋友。他妻子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抚摸他的双手，对他百般柔情，但他却毫无反应。他向客人们打了个招呼，就坐下吃起来。客人们刚刚说起他的旅程，他的眼光就转向了我这张小桌，他用严厉的口气问坐在那边的小男孩是谁。巴西勒太太简单地把原委说了说。他问我是不是住在家里。听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很粗鲁地说：“为什么不？既然他白天在这里，晚上自然也在。”教士开始发话了。他先赞扬了巴西勒太太的端庄和诚实，然后又说了我几句好话。他补充说，巴西勒先生不仅不应该责备他太太虔诚的慈善工作，自己还应当积极参加，因为这里没有一点过分之处。巴西勒先生生气地辩了几句，但碍于教士在场，他收住了。但是这已经足以让我明白，他听到了一点关于我的事情，那个伙计背后做了我手脚了。
宴会刚一结束，那个伙计就奉主人的命令，得意洋洋地进来了，叫我马上离开，并且永远不要再踏入这个大门一步。他在主人的话里添油加醋，使之变得冷酷无情，更具侮辱性。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离开了这个可爱的女人，我心里十分难过，但更难过的是只能听任她受丈夫的虐待。他不希望她不忠，这无疑是对的。她虽然聪明，又受过良好的教育，可她毕竟是意大利人，也就是说，多情而又好报复。在我看来，他对待她的方式是错了，因为这种方式最有可能给他招致他不愿意看到的噩运。
这就是我第一次爱情历险的结果。我两三次故意经过那条街道，希望至少能看到那个让我心中痛惜不已的女人。但我没有看见她，只看见她丈夫和那个该死的伙计。那伙计一看见我，就拿起尺子向我走来。与其说那样子是在欢迎我，不如说是在羞辱我。看到自己这样被人防范，我泄了气，再也不从那家店铺经过了。我本来还希望能去看看巴西勒太太为我引见的那位修士，不幸的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在修道院周围转了很多次，希望能遇见他，但没有结果。最后，其他的事情使我把巴西勒太太忘记了。总之，我把她忘得干干净净，我又像以前那样单纯，像以前那样幼稚十足，甚至漂亮女人也不能吸引我了。
不过，她的馈赠却多少充实了我的行囊，虽然不怎么丰厚，却显示了一个谨慎女人的预见性。她想得更多的是整洁而不是美观，希望我过得舒服而不虚浮。我从日内瓦带来的衣服还很好，可以再穿。她只给我添置了帽子和几件内衣。我没有袖套，虽然我非常想要几副，她却没有给我。她希望我穿得整洁干净。其实，只要我和她在一起，这是用不着来提醒我注意的。
这个不幸的事发生几天后，对我很好的那位女房东——我前面已经说过的，告诉我说她可能已经为我找到了一个位置。一位贵妇人想来看我。听了这话，我觉得自己又碰到一个流行的奇遇了，因为我总是在梦想着这种事。可是来看我的这位贵妇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卓越超群。我跟着一个把我介绍给她的仆人去看她。她向我提问，考查了我一番。我不讨她厌，于是马上在她那里当了差，不过不是作为她的宠儿，而是一个仆人。我穿上了她仆人的制服，不同的是他们的肩上有花结，而我的没有。由于她家的制服上没有饰带，看起来像是普通衣服。我辉煌的希望就这样出乎意料地破灭了。
我为之服务的维尔塞里斯伯爵夫人是个寡妇，没有孩子。她丈夫是皮埃蒙特人。我总把她当萨瓦人，因为我不相信皮埃蒙特人法语能讲得这么好，口音这么纯正。她正值中年，容貌不凡，很有才气，酷爱法国文学，对法国文学有广博的知识。她写过很多作品，而且总是用法语。她写的信札，有赛维尼夫人的特色，文采上也相差无几，有一些简直可以乱真。我的主要任务中的一项我很喜欢，她口述我记录。因为她有胃癌，非常痛苦，没法亲自写。
维尔塞里斯夫人不仅有极高的才华，还有坚强高尚的心灵。我陪她度过了她最后的时间。我看见她忍受痛苦，到死都没有流露出片刻的软弱。她没有显出努力控制自己的样子，没有失去女性的仪表，没有怀疑过她的行为是哲学的一个例子，——哲学是那时还没有流行的一个名词，她没有了解这个词今天所包含的意义。这种性格的力量有时甚至变得冷漠。我总觉得，她对别人，甚至是对她自己都无情。她为不幸的人做一点好事的时候，她也只是为了做好事而做好事，而不是天性的怜悯。我在她身边的三个月中，我对此多少有些感受。她对于一个经常在她眼前，前途有一定希望的年轻人抱有关心，这是很自然的事。并且，她会想到，她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这个年轻人在她死后需要得到帮助和支持。但是，也许她认为我不值得她关心，或者缠在她身边的人使得她只想着他们自己，她什么也没有为我做。
我清楚地记得，她曾对我的故事表现了一些好奇心。她有时问过我这方面的问题，她喜欢我给她看我写给华伦夫人的信，对我的感情还提出过看法。但是她了解我心事的方法确实不对，因为她从来没有向我透露她自己的内心世界。只要有人愿意倾听，我总是愿意打开我的心扉。可是她提问时冷漠干硬，对我的回答没有一点赞成或批评的表示，这使我无法信赖她。无论我的唠叨是讨人喜欢还是让人生厌，都没有一点反应，这使我总是无法安心。于是我努力少说些，以免把我的心思都流露出来，可能会对我自己不利的话，我就一句也不说。我通过观察发现，凡是以干巴巴地提问的方式来了解别人，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女人惯用的伎俩。她们觉得，隐藏了自己的心思，她们就有可能更好地洞悉别人的心思。但她们没有想到，这样做会使别人失去把心思袒露给她们的勇气。一个被询问的男人，会因为那个原因而警惕起来，要是他认为向他提问的人并不是真的关心他，而只是想套他的话，他要么撒谎，要么闭口不说，要么备加小心，宁愿被当作傻瓜也不愿被别人的好奇心哄骗。总之，又想了解别人的心事，又想把自己的内心隐藏起来，那绝不是个好办法。
维尔塞里斯夫人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表示感谢、同情或者亲切的话。她问得冷漠，我也答得拘谨。我怯怯的回答一定使她觉得平庸乏味。终于她不再问我什么了，除了给我命令，从不和我说话。她不是根据我是什么人，而是根据她想要我成为的那种人的标准来判断我。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仆人而已，所以她也就不会把我当成是别的什么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