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侏儒一样的人,身体方面虽然受到大自然极度的亏欠,但是在才智方面却得到了相应补偿。他从小就特别聪明,加之后天又很注意锻炼提高自己的智力,据说,他是个十分优秀的法学家,但他却并不喜欢这个专业。他十分倾心于文学,并且颇有建树。他非常爱好文学,而且谙熟那些华丽雍容的辞藻,这些可以让他在说话的时候妙语如珠,特别是在女人中间颇受欢迎。他很用心地把《名人语录》一类书籍里的所有警句都背得滚瓜烂熟,而且他还有一门独特的艺术,可以将这些东西发挥到最大效用,甚至会把一件发生在六十年前的旧事,说得那样绘声绘色,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还懂音乐,并会用他那男人的声音唱出迷人的歌声——简而言之,作为一个行政官员来说,他真是多才多艺。由于他不断谄媚安讷西的贵妇们,最后终于博得了她们的欢心。其实,在她们眼中,他只不过是像一只小猴子罢了。他甚至还得意忘形地讲述自己的一些艳遇,这让贵妇们听得十分过瘾。有位埃巴涅夫人曾说,对待像他那样的人,最大的恩惠就是允许他亲吻一下女人的膝盖。
因为他在文学方面造诣颇深,而且言谈之间很乐意表现这一点,因此他的谈话不仅让人听来饶有兴味,还很有启发性。后来在我潜心学习的时候,和他交往甚密,并且从中受益匪浅。有段时间,我住在尚贝里,偶尔会从那里前去看他,他对我的求知热望大加赞扬,而且还鼓励我继续学习,并在读书方面给了我一些宝贵的建议,这让我日后受益良多。不幸的是,这个孱弱的肉体却拥有一个非常敏感的灵魂。几年以后,不知什么烦恼缠上了他,让他悲伤不已,并且因此而逝去。这太遗憾了。他虽然个子不高,但的确是个好人,刚结识他的时候会觉得他可笑,交往久了就会喜欢上他的。虽然他的一生和我关系不大,但是我曾经从他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想我应该怀着感激之情,在心灵深处缅怀他。
一旦我得了空闲,就会跑到加蕾小姐所住的那条街,满怀欣喜地观望或进或出的人,哪怕是看见一扇打开的窗户也会兴奋不已。可是,我在那里连一只猫也没看见。我等了很长时间,那座房屋依旧门窗紧闭,好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似的。那条街非常狭窄,陌生的行人也不多,一个男人在那里徘徊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周围总是有人路过,左邻右舍的人也不时地进进出出。我站立在那里,感到手足无措。我似乎觉得人们已经猜到我为什么总是站在那里。这一想法不停地折磨着我。我想,自己不能一味地追寻快感,从而破坏了心上人的名誉和宁静的生活。
最后,我厌倦继续扮演这种西班牙式情人的角色,并且又没有吉他,只好决定写信给葛莱芬莉小姐。我应该直接写信给她的女伴,可是我不敢这么做。我觉得还是先写给葛莱芬莉小姐比较好,因为我先认识她,然后经她介绍才认识了另一位,而且我和她之间关系比较近。我写完信之后,就将信拿给吉萝小姐,这种联络办法是两位小姐在和我分手时提出来的,而且大家都同意了。吉萝小姐以刺绣为生,有时到加蕾夫人家里去干活儿,所以进出她家很方便。说实话,我认为这位信使并非最佳人选。但我又担心,如果我过于苛责,她们恐怕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我又不敢保证她不会对我有非分之想。如果她也像同性的两位女伴一样对我别有企图,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那我真是羞得无地自容了。最后,我想有这样一个信使总比没人的好,我只得冒险一搏了。
我还没说两个字,吉萝小姐就猜出了我的秘密。这再简单不过了。首先托人给一位年轻的小姐送信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况且我脸上布满了愚蠢和尴尬的表情,这一切都出卖了我。可以想象,托她去办这样的事情,她并不会感到非常乐意。但她还是接下了这个差事,而且忠实地完成了任务。第二天上午,我跑到她的家里,得到了回信。我多么想马上跑到外面,去读这封信的内容,乃至发疯地吻这封信呀!这些都毋庸多言。但是值得一提的倒是吉萝小姐当时的态度,她所表现出来的安详与含蓄,大大超乎我的想象。她有足够的理性察觉这一切,以她三十七年的阅历,野兔一样的眼睛,齉鼻子,尖嗓门,还有黝黑的皮肤,显然和那两位如花似玉、优雅大方的贵族小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既不想坏了她们的好事儿,但也不愿助她们一臂之力。她宁愿失去我,也不愿意帮她们俘获我。
麦尔赛莱没有得到她女主人的任何消息,就打算回到弗莱堡。吉萝小姐促使她下定决心这么做。吉萝不仅劝她回弗莱堡,而且还建议她最好找个人把她送到父亲身边,并且提议我送她。可爱的麦尔赛莱并不讨厌我,欣然应允了。当天,她们俩就将这个既定事实通知了我,当然,我并没有为她们这样随意支配我感到不悦,很快也答应了,并且认为这一趟旅程最多花去一个星期的时间。吉萝小姐自有办法,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不得不将自己的经济状况和盘托出。她们早有准备。麦尔赛莱答应负担我路上的花销,而且为了把这笔费用省出来,她还按照我的建议,将她的小包裹提前寄走,这样一路上我们就可以慢慢走。后来我们就是这样做的。
我满怀感激之情地提及这么多爱着我的少女,请原谅这一点。但是,我不能凭空捏造自己在这些风流韵事中得到什么甜头,但总可以毫无保留地讲出事情的真相。麦尔赛莱比吉萝年轻,又不像她那样会讨人欢心,也从来不会说一些肉麻的话。但是她却会模仿我说话的语调和口音,还会鹦鹉学舌般重复我的话,这一切都表明我应该对她加以特别的注意。而且,她由于生性胆小,总是小心翼翼地要求跟我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和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同行而居于一室,他们之间鲜有不跨越雷池的。
但是,当时我们之间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当时就是那么单纯,要知道麦尔赛莱并不令人讨厌,可是整个旅途上,我的心中没有产生过什么非分之想。即使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杂念,也由于当时我太傻了,根本不知道该怎样付诸实践。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小伙子怎样睡在一起。我相信要学会应付这类担惊受怕的事,我还得学习许多年。虽然可怜的麦尔赛莱答应担负我的旅费,但是我却没有给她相应的回报,她上当了。我们顺利地抵达了弗莱堡,一路上就像从安讷西动身时一样循规蹈矩。
当我们路过日内瓦的时候,我没有去看望任何人。但是当我站在桥上时,心里痛如刀绞。每当我见到这个幸福城市的城墙,或迈进市区的时候,内心没有一次不激动万分,简直无法自持。那种崇高的自由的象征让我的灵魂得到升华,同时,平等、团结、优雅等一些词汇也让我感动得流出了泪水,一种强烈的悔恨之情涌上心头,痛恨自己失去了这种种福祉。我犯下了怎样的错误啊,可是,这种错误是自然而然造成的!我曾经想过也会在祖国见到这一切,因为这些充盈着我的内心。
尼翁是我们必经之地。难道我能够过家门而不看望父亲吗?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我肯定会遗憾终生的。我把麦尔赛莱留在旅店,冒着很大的风险去见我的父亲。唉!我以前害怕见他是多么地错误啊!我一来到他的身边,他满怀的爱子之情便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在我们相互拥抱的时候,他是怎样地老泪纵横啊!一开始,他还以为我是永远回家来了。我告诉了他我的经历和打算。他无奈地劝了劝我,并指出我自己目前面临的危险,还告诉我不要费神去考虑那些荒唐事了。接下来,他并没有极力挽留我,至于这一点我想他是对的。没有人能够肯定他不曾竭尽全力挽留我,或许他坚持认为我不能再这样重蹈覆辙了,再或者,他也许不是很清楚该如何教育像我这样年纪的孩子。事后我才知道,他对我的旅伴有一种不公正的、完全错误的看法,但这也是自然的。我的继母人不错,但是她有点令人乏味,装出一副要留我吃晚饭的样子。我并没有留下,不过我对他们说,返回的时候我会和他们多住些日子的。我把由轮船寄来的一件小包裹寄存在他们那里,因为我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第二天一清早我便出发了,我很高兴自己有勇气去履行义务,见到了亲爱的父亲。
我们顺利抵达弗莱堡。当旅行即将结束时,我的同伴麦尔赛莱小姐对我就不像以前那么殷勤了。我们到达目的地后,她对我的态度完全就变得非常冷淡了。再者,她的父亲手头也不宽裕,并没有很好地款待我,我只好去住小旅馆。第二天我前去见他们,他们请我吃午饭,我接受了。分别的时候,我们并不觉得难过。当晚我回到小旅馆,两天之后就离开那个地方,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要到哪里去。
这一次,上帝再次赐予我一个绝佳的机会,从而让我尽情享受生活的幸福愉悦。麦尔赛莱是一个好姑娘,虽然貌不惊人,但是长得也不难看,性格不是很活泼,有时也使点儿小性子,但是掉几滴眼泪就完事了,从来不会不依不饶,人非常聪明。她的确对我情有独钟。娶她为妻对我来说易如反掌,而且还可以继承她父亲的家业。我对音乐的爱好也会使我乐于从事这份职业。从此我就可以在弗莱堡安居乐业。这个小城虽然并不漂亮,但居民都是生性淳朴。毫无疑问,我会因此失去很多乐趣,但我一定能够在此颐养天年,而且我应该比谁都清楚,对于这桩交易,我不应该有丝毫的犹豫。
回来的时候,我没去尼翁,而是到了洛桑。我很想看一眼那美丽的湖,看一看浩无边际的湖水。支配着我的隐秘动机大都无法用理性来解释。太过遥远的事情,没有足够的力量让我继续畅想下去。未来是不确定的,总是让我制定很多计划,但是需要很多时间来实践,就像诱饵之于傻瓜一样。我和其他人一样,爱沉浸在幻想之中,而且必须是那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实现的。如果需要长期艰苦卓绝的努力,我早就放弃了。所以,唾手可得的小小的快乐远远比天堂的幸福生活更加具有诱惑力。但是,我所说的并不包括那种伴随着痛苦而来的快乐,这种快乐诱惑不了我,因为我只喜爱那种纯粹的快乐,如果一个人知道将来肯定要后悔的话,那么快乐就不复存在了。
我急需找个落脚的地方,越近越好,因为我迷路了。晚上,我发现自己到了木顿,在那里,我把仅有的一点钱都花完了,只留下十个克勒蔡尔。第二天吃了一顿饭,那十个克勒蔡尔也光了。那天晚上,我到了离洛桑不远的一个小村庄。我走进一家小旅馆,当时我身上不名一文,甚至连一个铺位都付不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太饿了,我故作镇定地要了晚餐,好像我能付得起账一样。完后,我上床睡觉了,什么也没有想,而且睡得很香。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以后,就让老板结账。当时,我想把我的短外套抵押下来,以支付七个布兹的花销。那个好心人拒绝了,他对我说,感谢上帝,他从来没有剥过人家的衣服,更不愿意为七个布兹破例,他让我留着外套,等有了钱时再来还账。他的仁慈感动了我,但是日后我再次回想此事的时候,觉得当时的感动实际上不够,而且也不如我其他的感动来得真切。不久,我就托一位可靠的人把钱给他送去,并向他表示感谢。可是,十五年以后,当我从意大利回来,路过洛桑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我竟忘记了那个旅店和店主的名字。否则的话,我一定会去拜访他,让他回忆起自己的善行,对我来说这就是莫大的快乐,而且还会向他证明好心会有好报。毫无疑问,这种质朴而又毫不矫饰的义举,对我而言,远远比那些出于夸耀和虚荣心理的善行值得尊敬和感激,哪怕是帮的忙再小也是如此。
快要到达洛桑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自己身处的困境,以及怎样设法摆脱窘迫,同时又能避免让我的继母看到我这副惨相。经过一番长途跋涉之后,我将自己比作我的朋友——刚刚到达安讷西的汪杜尔。这个想法让我很兴奋,全然忘记自己既不像他那样举止文雅,也没有他那样的才华,硬着头皮要在洛桑做一个小汪杜尔,大言不惭地给别人上音乐课,其实自己对音乐一窍不通,毫无愧色地声称是从巴黎来的,但却根本没到过巴黎。在这里,没有一所音乐学校可以让我在那里做一个助教,而且我也不愿像个傻瓜一样混迹于那些专业的艺人之中;我开始着手实施我那完美的计划,首先四处打听哪里有住着舒适价格又便宜的小旅馆。有人告诉我,佩罗太先生家留宿过路客人。这个佩罗太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非常周到地招待了我。我把预先编好的谎言向他说了一遍。他答应替我找学生,并且还说在我赚到钱之前,他不会收我一分钱的。在他家留宿的膳宿费是五个埃居,包括所有的花销,但是对我来说价格不菲。他建议我一开始只入半伙,这意味着午餐只有一盘相当不错的浓汤,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到晚上可以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我答应了。这个可怜的佩罗太不计报酬地替我做了一切,他简直是世界上最热心的人,只要对我有利,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我。
为什么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了这么多好人,而到了晚年就很少遇见好人了?难道是这一类人绝种了吗?不,不是的,只是由于我如今身处的社会阶层已经不再需要好人了,不像我当年身处的阶层那样。在普通民众之间,只是偶尔流露出巨大的热情,更多的时候洋溢着一种自然的情感。在上流社会中,这种自然情感完全被窒息了,在他们含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永远只有利益和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