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拥有自己的心仪对象期间,我的心情是多么忐忑啊!一方面,自然渴望她早日来临,但是又害怕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和想象。日后大家能够看到,当我年龄稍大一些的时候,只要一想到有个自己所爱的女人正在等候我,我的血液也会立刻沸腾起来,以至于想要让我和她分开一会儿都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不能忍受分离的痛苦。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当我在花样年华的时候,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渴望青春的初始欢愉呢?为什么那一瞬间临近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痛苦而不是快乐呢?我本应尽情陶醉在欢乐之中,但却会感到厌恶和恐惧呢?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毫无疑问,如果我能够很体面地远离这种幸福的话,我一定会心甘情愿这么做。我曾经说过,我对她的情感历程中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家肯定想不到会如此奇怪。
毫无疑问,已经有些愤怒的读者会认为,她已经隶属于另一个男人,必然会影响到对我的宠爱,因此她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也随之降低了,甚至我还会因为鄙视她而减少对她的爱慕。这完全是错误的。她的心有所属的确使我非常痛苦,在这方面的敏感是很自然的,我也确实觉察到这种事于我们二人都是不利的。但是,这丝毫不会影响我对她的感情,而且我可以发誓,我对她的爱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哪怕是与我不大想占有她的时候相比。我非常了解她那纯洁的心和超然的气质,用不着怎么想也能明白,她之所以这样献身是和肉欲的快乐没有关系的。我完全相信,她只是急于想让我摆脱掉那些几乎不可避免的危险,使我能够保全自己和守住本分,才不惜违背了她自己的原则。在这一点上,她和其他女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下面我将要说到。我既怜悯她,也同情我自己。我很想对她说:“不,妈妈,不需要这样做。即使不这样,我也会很好地报答你的。”但是,我不敢这样说——首先,这件事不该说,其次,说实话,我感到不太真实,事实上,只有她一个女人能使我免于落入其他女人手中,只有她能使我经得起诱惑。我虽然不想占有她,却很高兴她能使我免去占有其他女人的欲望,因为我把一切能使我和她疏远的事情都看作是不幸的。我们长期过着天真无邪的生活,却不曾削弱我对她的感情,甚至反而转向了相反的方向。我对她的感情更加强烈了,甚至更加温柔了,但性的成分却更加少了。长期以来,我总是称她为妈妈,而且总是享受那种和她亲密无间的母子关系,时间一长,我真的把自己当作她的儿子了。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那样爱慕她,却是丝毫没有非分之想的真正原因。我记得很清楚,最初我对她的感情不太强烈,更多的是一些肉欲。在安讷西的时候,我曾经为她如醉如痴,到了尚贝里,我却不那样了。我依然前所未有地热恋着她,可是我爱她主要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我,至少我在她身边所追求到的是幸福而不是享受。她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姐姐、母亲、朋友,也胜似情妇,正因为这样,她才不是我的情妇。总之,我太爱她了,反而并不渴望占有她,这就是当时我脑海里的主导思想。
与其说渴望不如说是畏惧,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我既然一切都答应了,也一定要信守承诺。我一心想着要实践诺言,压根儿没想到要回报。不过,我却得到了报答。于是,我第一次投入了一个女人的怀抱, 而且这个女人是我所崇拜的。我幸福吗?不,我只是得到了肉体的欢愉。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忧伤玷污了这种美好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一桩乱伦罪似的。有两三次,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我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胸脯。她却恰恰相反,既不忧伤,也不兴奋,只是更加温柔宁静了。因为她根本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从来不追求这方面的满足,因此她既不欣喜若狂,也不为此感到良心不安。
我再说一次,她的一切过失应归咎于她的谬见,而不是她的情欲。她出身名门,心地纯洁,性情正直善良,喜欢得体的礼节,趣味也相当高雅。她本应该成为一个优雅完美的女人,正如她自己所喜欢的那样,但她没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因为她没有听从一向把她引上正路的感情,而是遵从了常常误导她的理性。后者当然用错误的理论将她引入歧途,她的感觉很正确,并且一直在抵抗那些错误的理论。可惜的是,她喜欢炫耀自己的哲学,由此还演绎出了不少的道德戒律,就是这些让她内心的正确指令溃不成军。
达维尔先生,是她的第一个情人,也是她的哲学教师。他以为自己灌输给她的那些理论都是必要的,实际上无非是为了诱惑她罢了。他发现她对自己的丈夫和职责忠贞不贰,而且态度始终非常冷淡,她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所以,从感情方面是无法攻破的,于是就用一些诡辩术来向她进攻。他成功地说服了她,让她相信她所遵守的妇道完全是问答教学法中哄小孩子的把戏。两性的结合,这个行为本身是无足轻重的。夫妻之间的忠贞不渝只是一种表象,它的道德内核只不过是碍于公众舆论罢了。使丈夫安心是做妻子的惟一的责任,因此,隐瞒自己的不忠行为,对丈夫和自己的良心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总而言之,他说服了她,使她相信不忠本身没什么,只有东窗事发时才成为一桩丑闻。每一个女人只要能装出贤良淑德的样子,那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就这样,这个恶棍达到了他的目的,他败坏了一个纯洁女人的理念,他没有能败坏她的心灵。但是,最后他却为此付出了代价,并受到了嫉妒烈焰的炙烤,因为他相信她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这一点上,我不知道他是否错了。贝莱牧师被认为是他的继任者。就我所知,这个年轻女人的冷漠天性本应使她拒绝接受这套理论,但恰恰相反,这刚好让她日后无法抛弃这套理论。她始终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重视她认为毫无意义的小事。要知道,在她的眼里,贞节这种小事似乎根本和美德扯不上关系。
她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缘故滥用这个错误的理论,但却为了别人滥用它,原因在于这种同样谬误的理论和她那颗善良的心是那么地契合。她始终相信,没有什么比占有更能让一个男人倾心于一个女人,虽然她对朋友的爱只是友谊,这是一种十分脆弱的友谊,她用尽所有的手段,只是为了让他们更紧密地依恋她。而最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她几乎每次都能成功。她真的非常可爱,一个人和她相处得越密切,就会更多地发现她的可爱之处。另外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就是在她第一次失足之后,从来只垂青于那些身处不幸的人,而那些达官显贵的追逐只能是徒劳无功。但是,一旦她对一个男人产生了同情,最后却又没有爱上他,那一定是因为他不值得她爱。如果她选择的对象配不上她,这决不是因为她那高尚的心灵有了什么改变,而是由于她的性格太过慷慨、善良和敏感,而且同情心过重罢了,以至于让她总是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
要不是这些错误的原则把她引上歧途的话,如果她能够坚持不懈地谨遵妇道的话,她该拥有多少值得赞许的美德啊!如果这些错误能够被称作缺点的话,她已用多少美德弥补了这些缺点啊!何况其中几乎没有什么肉欲的成分!同样一个人,在某一点上欺骗了她,然而也在更多的方面会出色地指导她。她很少因情欲而失控,只要她不在诡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就能够理智地判断一切。也许她会做错事情,但是她的动机是值得表扬的,哪怕是出错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她绝对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她对一切欺骗和撒谎的行径深恶痛绝。她为人正直,真诚,仁慈,无私;她信守承诺,忠于朋友,忠于自己认为应该遵守的责任。她既不会报复别人,也不会憎恨别人,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宽恕怎么会成为一种了不起的美德。最后,就拿她那最不可原谅的行为来说,她根本不知道如何估量她所付出的爱心,更不会将这作为一种交易的手段。她毫不吝啬地挥洒自己的爱心,但是决不出卖爱心,哪怕是她为了生计问题已经焦头烂额。而且我敢大胆地说,如果苏格拉底能够尊敬阿斯帕西雅,他也一定能够尊敬华伦夫人的。
我早料到了,当我说她既敏感多情又冷漠孤傲,人们一定会和往常一样,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的自相矛盾。也许这是大自然的过错,这种矛盾的统一体根本就不该存在。但我只知道事情的确如此。认识华伦夫人的人今天还有不少人健在,他们都能证明她确实是这样的人。此外,我甚至敢说,除了让她所爱的人幸福快乐,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人们尽可以对此随便评论,哪怕是用高明的论断证明这不是事实。我的责任就是说出真实情况,并不一定要人们相信。
日后,经过进一步的交谈和接触,我才渐渐地领会到我方才所说的这些,这让我感到无比欣喜。她原来希望她的宠爱会对我有所帮助,她是正确的。的确,我也从她的指导中受益匪浅。此前,她总是将我当成孩子,仅仅和我谈些我自己的事情。现在,她开始把我看成了一个成年男子,开始将她自己的事说给我听。她所说的一切是那么的有趣,同时又让我非常感动,从而不能不暗自反思。从她的信任中,我受到的益处比从她的教导中获得的更多。当真正感觉到彼此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的时候,我们自己也会敞开心扉,仔细聆听另一个人的心声。一个教育家的全部箴言也赶不上一个聪明女人的绵绵情话,尤其是你所爱怜的女人。
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让她对我的评价比以前更高了。虽然我的举止很拙笨,但她认定我是一个可堪造就之材,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在上流社会占有一席之地。据此,她认为不仅要培养我的判断能力,修饰一下我的外表,在礼仪方面也要多加学习。总之,她要使我变成一个既和蔼可亲又令人尊敬的人。如果说美德是在上流社会中取得成功的必要条件的话——我是不相信这一点的——至少我确信,要想取得成功的话,除了她所采取的那个教育途径外,是没有别的办法的。华伦夫人深谙人性,而且懂得人情世故,在待人接物方面修炼出了一套艺术。她与人交往既不虚伪,又不怠慢,既不欺骗人,也不冒犯别人。但是,她所教的这门艺术与其说是课程,不如说是她的性格使然。就这门艺术而言,她在实践方面远远比讲授方面更加高明,而我又是世界上最不会学习这门艺术的人。所以,她虽然竭尽全力教我,但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就连她请教师教我跳舞和击剑也一样。我的身材很好,而且柔韧性也很强,却连一个小步舞都学不会。由于我脚上有鸡眼,我习惯于用脚后跟走路,即使用罗谢尔盐治疗,也没法改过来。虽然我看起来很机敏,但却连一个普通的小沟都跳不过去。在击剑练习室就更糟糕了,学了三个月,我还是在学习如何避开击来的剑,始终不会用剑突袭。而且我的手腕不太灵活,胳膊也不够有劲,当我的教练要击落我的剑时,它总是应声而落。不仅如此,我很厌恶这种运动和教练。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为一门杀人的技术而感到骄傲。为了让我易于理解他所向披靡的天才,教练总是用他根本一窍不通的音乐理论来打比方。他认为,剑术中的第三和第四姿势,和音乐中的第三和第四音节有很明显的相似之处。如果他要作一次佯攻,他告诉我要注意这个升半音符号,因为在古代音乐中的升半音符号和剑术中的佯攻是同一个词。当他把我手中的剑打掉的时候,就笑着对我说,这是一个休止符。总之,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家伙:头盔上插着羽毛、胸前带着皮革护甲、自以为多才多艺,实际上令人难以忍受。
因此,我在剑术方面进步很小。出于一种极度的厌恶心理,我很快就放弃剑术训练了。但是,我却在一门更加有用的艺术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那就是乐天知命,不再渴望更多的荣耀,因为我开始认识到自己不是天才。我一心希望妈妈生活得愉快,和她在一起总让我感觉到更加幸福。当我不得不离开她,急忙赶往城中时候,尽管我非常热爱音乐,依然觉得不胜其烦。
我不知道克洛德·阿奈是否觉察到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我有理由相信这事肯定逃不出他的眼睛。他这个人不但绝顶聪明,而且还非常审慎。他从来不说违心的话,但也并不总是把心里所想的都讲出来。他一点也不透露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只是从他的行动上看,他似乎是知道了。他的这些举止当然不是出于地位卑下的原因,事实上他赞成他的女主人的处事原则,如果她遵照这些去行动的话,他没有理由表示反对。虽然他们两个年纪相仿,但他却看起来更加老成持重,甚至还会把我们俩看成两个应该纵容的孩子,而我们则把他看成一个可敬的人,而且他也值得我们这样尊重他。我只有在发现了他的女主人对他不忠后,才了解到她对他的爱是如何深沉。由于她知道我的感情、思想乃至生命都是围绕着她,所以向我说明了她是如何爱他,以便让我也能同样爱他。其中,她并没有过多地强调对他的爱,让我觉得他们之间只是友谊,这种感情是我所乐意分享的。她还常常说,我们俩对她的幸福都是必不可少的。不记得有多少次,我们两个人感动得抱头痛哭起来。希望那些女士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不要不怀好意地取笑她。既然她生性如此,就不要怀疑这样做的动机,一切都是出于心灵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