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易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中充满了浓浓的嘲讽和不屑，隐隐的夹杂着一些痛恨，他看了一眼长时间沉默不语的公子，说道：“你怎么不问我‘后来呢’‘接下来呢’这样的话？”
公子依然沉默，他知道皇帝此刻只是想将心事倾吐出来，只是简单的需要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坐下来倾听，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去发表意见。
对于公子的这种表现，皇帝已是见怪不怪，他苦笑了一下，说道：“你可真是个不会听故事的家伙，无趣的紧！”
“十几年前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大哥的太子之位罢黜，时隔多年后再一次莫名其妙的罢黜了三哥的太子之位，上次因为此事，所有朝臣吵的极凶，大学士当时就破口大骂父皇是个昏君，只不过这一次，所有人竟都保持了沉默，只是这种沉默之下，蕴藏着太多的愤怒，犹如被强行压制的一座火山，看着没有丝毫危险，但它一旦爆发，将会烧死所有靠近它的人和物，父皇在宣布这件事的时候原本已经准备好了面对朝臣的诘问，但大臣们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虽老迈，但并不昏庸，他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不打算改变这个决定，在他看来，朝政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算有人对此表达不满，但也仅仅局限于内心的一些恚怒，绝不至于因此做出过于出格的事情来。是的，他一向总是如此自以为是……只是，他却一直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自三哥成为太子以来，那些发誓追随和保护他的人，此时又当何去何从？
我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太子，成为了国之储君。对此我并未感受到任何激动与喜悦，只有浓浓的不安，二哥的死一直困扰着我，我真的很是害怕自己如二哥一般突兀的死去。
多年来的谨慎小心救了我——父皇立我为太子后不久，在一次饮宴中，父皇为了表示对我的疼爱，特意命人赐给我一盘熊掌，据说是北狄人进贡之物，滋味美妙，极为滋补。影子首先发现了异常，他背着父皇，用银针刺探了一下，然后附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有毒’！我常年生长于宫中，遇到这种危及生命之事，竟是想都没想便告诉了父皇。他听闻后找人查验，果真发现里面混有剧毒‘芝兰草’，父皇大怒，但调查依然无果，我虽没什么经验，但并不愚蠢，我隐隐的有些模糊的想法，只是一时间无法确认。
自此以后，我生活中充满了投毒、暗杀以及防不胜防的危险，父皇特意调了一队羽林卫保护我，只不过这种保护依然是非常有限的，多年来，我并未刻意经营，手上没有任何人脉资源，唯一信得过的就是影子，她原本是父皇的仆人，后来母亲临终前，父皇为了让母亲走的安心，便将影子赐给了我。她终年将自己包裹在一件斗篷之中，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影子武艺高强，为人忠义，尤其是在那段时间，她几乎寸步不离的呆在我身边。只不过，她是人而不是机械，某一次她去入厕，我差点就死在一个侍卫的手里。自那以后，我逐渐开始明白，要想自保，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旦成为太子，就会遭遇到这么多的危险，而这些危险又是来自哪里？一开始我怀疑过父皇，不过有意无意的试探了几次，却依然没有丝毫结果。父皇就像一片大海，深不见底，无论遇到任何事他都非常冷静，真正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既然试探不出父皇的心意，我自然而然就将怀疑转向了三哥——如此针对我、欲置我于死地的人除了三哥外，我再也想不出其他人。
为此我曾专门找过一次三哥，他表情倒是很平静，与大哥相比，他显得豁达了许多。自大哥被废、二哥莫名奇妙的死了以后，我和三哥之间就甚少有走动，一来他是太子，要处理的公务实在太多；二来见面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管承不承认，我们两兄弟间已经出现了隔阂。这让我觉得难过，看着三哥平静面容下的隐隐疲惫，我就有些说不出的自责，我总觉得是自己强占了三哥之位，他一心一意想当一个好国君，只是因为我的缘故，成天就只能呆在家里或者去那些烟花柳巷之地去喝闷酒——尽管这不是我的初衷，甚至我压根就不想要这种结果。
我问完了心中的疑惑，三哥看着我的表情便有些奇怪，他神情很是复杂，也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目光有些幽远，过了好半晌，他才摸了摸我的头，就如小时候一样，对我说道：‘四弟，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四兄弟在一起的事情吗？’我点点头，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怎么可能忘掉？
‘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去看过大哥？’他目光有些游离，好像在问我，又好像自言自语。
我仍然点头，说道：‘我经常去看大哥’。我们四兄弟从小按排名大哥二哥的叫，从来不称呼对方为大皇兄或者二皇兄，或许兄弟几人有意无意的忽略掉身份这个事实，只是想将这种亲切的称呼一直沿用下去。此时听得三哥这样称呼，我心中既是温暖又是难过。大哥这些年来老的非常快，还不到四十岁，鬓角便已布满了白发，一向极为注重仪表的他现如今总是邋邋遢遢，衣服上面也满是酒渍。
三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道：‘四弟，咱们几兄弟中，大哥为人方正严肃，不苟言笑；二哥大度自律，心思柔软；我呢，就喜欢那些舞枪弄棒的事，其实，不得不说，四人中就数你心胸最为开阔，为人包容但却不失原则，眼光长远但并不一味冒进，大唐开国一千多年，我李姓子孙有责任将它一直延续下去，如此方不负先祖们的流血牺牲，其实我一直在想，倘若一开始就立你为太子，我们四兄弟想必如今依然交好，但事与愿违……四弟，你性子很好，但还是小时候的那种老毛病——有些软弱。生于帝王之家，如果性子过于软弱，你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些天我一直等你来找我，好在你的那些怀疑并未蒙蔽你的双眼，今天你能来找我，并将心中所有的疑虑毫无保留的坦诚在我面前，我很感动，也不枉了小时候对你的那些疼爱。母亲死的早，她临终前你还是个婴儿，想来什么事也不会记得——她当时拉着我们三兄弟的手，千叮万嘱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这些年来，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心中极是欣慰，以后九泉之下见到母亲，也不会惭愧……’
三哥眼圈有些发红，我早已热泪盈眶，母亲长什么样我没有丝毫印象，小时候也甚少有人提起过……三哥长舒了口气，接着说道：‘四弟，从今往后，你一定要记住，你生于帝王之家，你身上流淌的是李姓的血脉，作为一个皇帝，你不但要能够给天下带来安宁与和平，更要有能力处理身边的一切危险，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敌人都要狠，如今朝内已是多事之秋，你一定要拥有自保的能力，要让那些反对你、轻视你的人看到你的力量，让他们不得不心悦诚服的承认你的地位，父皇已老，这个国家迟早要交到你的手上，如何治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我想告诉你的是，如今对你来说，朝政暂时还是小事，如何保命，才是你当前最需要注意的。你如今已是太子，你手头上有太多的人脉可以利用，有太多的资源可以挖掘，你始终记住，只有抓住手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别人的承诺都只是镜花水月……’
说到‘别人’这两个字的时候，三哥压重了口气，饱含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我心中一震，似乎有闪电划过脑际，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全然都清楚了。
三哥一直看着我的表情，直至此刻他终于长舒了口气，脸上也带了笑容，他轻声说道：‘四弟，你果然是最聪明的那个人……’
我退后两步，对着三哥深深的鞠躬，然后转身，只听得三哥有些飘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时间多看看大哥，他很可怜的……’
我强忍住眼泪，点点头，身为李姓子孙，本没有流泪的权利。
自此以后，我远离朝政，成天混迹于那些烟花之地，虽是太子，但朝中一直有父皇把持，我也就乐得轻松自在，那些大臣们对我弹劾的奏章犹如雪花般飘落在父皇案头，但父皇对此不理不问，弹劾我的那些奏章全都被他留中不发，在所有人看来，这又是父皇对我溺爱的另一明证。
私下里，我借着太子这一名头，网络那些朝中所有的中立派官员，以利诱之，以权压之，反正能用的手段全都用上了，目的就是让他们为我所用。渐渐的，我身边也聚集了不少人，但朝中那些二品以上的大员并不是我这个刚上任的太子就能使唤的动的，所以从一开始我所拉拢的全是一些中层官员，本朝一向不太注重武官，我所拉拢的绝大部分却全是武官，这也是无奈之举。
原本作为一个国之储君，成天无所事事，作为父皇肯定会心怀不满，但我早已从三哥那里了解到一些真相，所以根本不怕弹劾，而且，父皇似乎也乐见此事。老实说，就算是以后我执掌朝政，也从未像那段日子那般过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虽然看着成天轻松无比，但每时每刻我都如履薄冰，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唐一千零二十六年冬，腊月二十三，正值小年时分，按惯例，当天是不用上早朝的，因为每家都要迎神祭祖，但父皇却仍召开了朝会，目的只有一个，商议废黜我的太子之位。
呵，是不是有些搞笑？大唐自立国以来，从未像本朝一般连着罢免三个太子，朝臣们却早已经见怪不怪，那天气氛极为怪异，我立于朝堂之上，心中却感受不到任何神圣和严肃之感，只觉得天下之荒唐事，莫过于此。只是还不等父皇说完，便有钟声敲响。三声钟响，代表有敌来袭，大臣们都变了颜色，只有父皇仍然镇定，他神色极为淡漠，看来早就预料到了今日之乱。
此次战乱是三哥发起的，规模很小，但却异常犀利，三哥从小便素有奇谋，尤其是在用兵打仗一事上，颇有天赋，此时后招迭出，父皇虽有准备，但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次战乱起的突然，结束的也快，只是父皇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三哥此战并非为了自己。
兵临皇宫，三哥立于阶下，父皇端坐于皇位之上，父子反目，天下之惨事，莫过于此。
两人相互冷冷的对视，朝中大臣神色各异，虽千万人，但却静的没有丝毫声音。不知为何，我当时的感觉这里就是一座坟墓，埋葬了太多得以或失意的人们。
父皇看起来神色仍然平静，但眼角抽搐，似乎他也未料到三哥竟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突破层层防御而抵达大殿。
静默了好久，还是父皇优先开了口，他沉声问道：‘天赐，你这个逆子，胆敢犯上欺君，就不怕掉脑袋么？”
三哥神色平静，眼神中却充满了讥讽，他望着那个坐在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父亲，说道：‘父皇，您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父皇脸色变了变，怒声道：“你胡说些什么？’
三哥笑了，有些淡漠，‘大哥为太子以来，屡立战功，军中府中，无一人不赞他的所作所为，你随便找个由头将其罢黜；二哥勤勤恳恳，宽厚待人，当初浙粤水灾，二哥不眠不休，连续伏案十日有余，水灾解除，他大病一场，后尔莫名亡故；我虽不才，但仍谨小慎微，做事从未有半分僭越之处；四弟心胸宽广，待人接物更是我们四兄弟中最为得体的，我们几个究竟有何过错，每隔数年你便要废了太子之位？父皇，其实在你心里，什么亲情、家庭，全都没有权利来的重要，你昏昏老矣，但却又把持着皇位不让，所有人都说你最是喜爱四弟，其实我早就明白，你所喜爱的只不过是这把冰冷的龙椅而已，喜欢它带给你的无上权利，哼哼，二哥之死，你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岂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了这个冰冷无趣的椅子，你竟能狠下心将二哥鸩杀于书房之内，身为人子，本应尽孝道，顺天事，可你的所作所为已然超出了皇帝的范畴，我今日若不誓死反抗，来日也必将步入二哥的后尘，我命由我，岂能让你随意诛杀，如今父子反目，多说无益，只不过今日倘若你能主动让位于四弟，我便放你一马又能如何？’
父皇咳嗽了几声，身体也伛偻了下来，我突然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悲，皇位真的有如此重要？非得搞到父子反目、兄弟阋墙？
父皇强行压下咳嗽，然后抬起头，狠狠的看了三哥一眼，喊道：‘逆子，来人，速将此逆子拿下，死活不论。得此功者，封千户，赏万金……’
朝堂之上，原本也有好多武将，他们虽未带兵器，可是历年来疆场厮杀，身手自是不凡，其中不乏有对父皇极为忠心之人，闻听此言后，便一涌上前，流血不可避免的再次出现。
三哥武艺极是高强，就算那些宫内的高手，也甚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因此场面虽然混乱，但我并不担心他的安全。
影子寸步不离的站在我身边，他两不相帮，唯一的责任便是护我周全。一场混战下来，三哥浑身是血，殿中浮尸一片，他双手拄着剑，仰天长笑，喊道：‘昏君，连天都不容你，今日看你还有何话说。’
父皇直起腰，说了两个字：‘动手’！
我直觉不妙，刚想提醒三哥小心时，一柄长剑已然从他背后斜斜刺出，穿透了胸膛，我目呲欲裂，偷袭他的人名叫谷雨，是三哥最为器重的谋士，三哥转头，问道：‘为什么？’
谷雨双手发抖，神情倒还算镇静，看着三哥说道：‘君有所命，不得不从！’言罢抽出长剑，自刎而死。
三哥笑了笑，说道：‘好一个君有所命，嘿嘿，谷雨啊谷雨，愚忠之人，可惜了你一身才学……’说完吐出一口血，身体摇摇晃晃的往后摔去。我赶紧扶住他，三哥在我耳边说道：‘四弟，今日之事，三哥该做的已经全部替你做了，一会儿见到母亲后，我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她，我们三兄弟并未辜负她的嘱托……四弟，今日朝堂除了你自己的人以外，必须全都诛杀，帝国之内，决不能让父子反目这等丑闻曝露于天下。以后史官记述此事时，务必让他们将我划入乱臣贼子一流，你始终记着，皇家，体面很重要，要将父皇塑造成一个爱你、为了你而愿做任何事情的好父亲。三哥原想此事完了后再辅佐你一段时间，不过看来老天是不给我这个机会了……还有，当初下毒、刺杀你这些事，全都是我所为，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提高警觉，不要相信任何人，四弟，你生性柔弱，但此时此刻容不得你有半分犹豫，一旦行那妇人之事，势必酿成大祸……’
我叫了声三哥后便泪如雨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三哥眼睛亮了一下，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我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心中悲痛欲绝。三哥沉声说道：‘不许哭，四弟，内外禁军几乎全是我的人，这个你暂时可以放心，这段时间，想来你也拉拢了不少朝中大臣，眼下当务之急，便是稳定朝堂，父皇已没有多大影响力，他的人被我暗中差不多全都除掉了，不过父皇必须让位，这一点至关重要，如若不然，我的努力将白费了……要打天下，你不如我；但守天下，我不如你，四弟，以后，大唐就拜托给你了……’
三哥说完这番话后闭目而逝，年仅二十六岁……”
李天易擦了擦眼角，对着公子勉强笑了一下，平稳了思绪，才接着说道：“此后我兢兢业业，每天都不敢放松，因为我知道，无论是大哥二哥还是三哥，他们一心一意的为我铺路，疼爱我、扶持我，或许在他们眼中，仅仅只是为了完成母亲的嘱托，但在我看来，我身上肩负着三位兄长的遗愿，肩负着天下百姓的安危，更肩负着三哥对我的信任。我听从他的建议，将父皇塑造成一个伟人，将三哥归入乱臣，只不过，没有谁知道三哥为我做的那些事，如果皇位能够换三哥一命，我会毫不犹豫的舍弃它……
今晚给你说这些事，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若驾崩，世间至少还有一人能够知道这些隐藏在史册背后的故事，皇家丑闻不能白于天下，三哥为此既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也付出了比生命更可贵的荣誉，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这些事终能大白于天下，也算是对三哥的一种祭奠。”
公子沉默，他内心也有些震撼，都说帝王之家无亲情，但他却从中体味到了大唐皇帝李天易兄弟之间那种血浓于水的极为深沉的情感，尽管这些感情有些沉重。
“你所说的这些我能理解，但我仍然不明白的是为何你会将二皇子交由我来看管？”公子沉吟半晌，继续问道。
李天易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说道：“太子为人你是知道的，我那个皇后，嘿嘿……现如今她……唉……不说也罢！”
公子皱了皱眉，对于当朝太子的为人处事，他多有耳闻，让这等人成为国之储君，以后李天易百年之后，大唐恐怕会民不聊生。
想到这里，公子已然明白了李天易的苦衷，他有些感慨的笑了笑，说道：“我答应你，定然不负你之所托！不过要身为帝师，我能力虽够，但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眼下倒是有一人非常适合这个……嗯，职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