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秦鹏多少等的有些不耐烦,虽然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但他向来喜欢自由,这样被人如软禁般的关在一个地方,心中便有了些许不快。
严格来说,秦鹏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虽然他暂时能力还不足以和世俗权利对抗,但也不至于忍气吞声。天气依然阴沉,这贼老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天色甚少有晴朗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不是下雪就是阴天。
这天早上,秦鹏练完了一趟太极拳,然后站立在一座亭子中发呆,良久,他才缓缓吟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本是苏东坡怀念亡妻的一首词,秦鹏此刻有感而发,并非装逼,只是想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与这首《江城子》意境何其相似,遂不觉就吟诵了出来。他本意志坚强之人,原也不会有太多的多愁善感,只是连日来被世俗权利所困,对未知的不确定,让他深感烦躁。
不管是公子还是马德或是有过两面之缘的萧楚寒,说话都是云里雾里的,让人似懂非懂,自己偏偏还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说出真话,往往说到最关键处,就来一句“时机未到”,真是你妈妈的,老子最恨的就是这种神棍般的语言。
秦鹏心中腹诽,表情便有些不悦,脸上早已没有了那种淡然而温和的微笑,其实那只是他在别人面前的一种掩饰,世上不如意之事甚多,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秦公子……”语音柔和而舒缓,秦鹏转头,数日前曾见过的那个唤作“夫人”的女子正站在自己身后,这次那位刁蛮的宫女并未跟随。
秦鹏点了点头,下意识的说了句“嗨,美女你好”。他这会儿实在也提不起多大的兴趣与人交谈,其实在自己吟诵那首《江城子》的时候秦鹏就已经感觉到有人躲在假山背后,只不过他也没做理会。能够在宫中行走的除了那些宫女太监外,也多是一些王公贵戚一类,自己本身已经很烦,没必要再理会这些人给自己找不自在。
打完招呼便想转身离开,女子在听到秦鹏这样无礼的话语后脸上闪过一抹潮红,也不知是羞是恼。自己所见才子大儒甚多,却从未有一个人如此不重礼节,偏生这个人文采极佳,出口成章,刚才他随口吟诵,似是漫不经意,但才情已是表露无疑。似这等人物,为何自己以前竟是从未听说过?思思前两天刚打听过,这个人名叫秦鹏,竟是年前那首震惊朝野的《沁园春》作者,而且此人身在邕州,和自己竟然算是同乡,但数十年来,从未听闻秦大义之子竟然会是这样一位才子,难不成传言有误?想到此处,又看到秦鹏转身欲走,女子下意识张口唤道:“秦公子且留步!”
秦鹏转头,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自前几日女子曾露过一面后便再没出现,今日突然现身,秦鹏也只道是无意中的一次邂逅,但看她出言唤住自己,明显是有事而来,秦鹏并不认为一个和自己只有两面之缘的女子找自己会有多大的事情,直觉还是距离她远点好,虽然女子并不让人讨厌,但这里是宫中,不比外面,一个不当,便有大祸。
“姑娘何事?”秦鹏带上了惯有的笑容,淡淡的问道。
“秦公子可是来自邕州?”女子语调甚低,声音柔美却显得有些萧索。
秦鹏倒是有些惊讶,但接着便又释然。能够居住在此,想来也是大有背景之人,更何况自己的出身原本就不是什么大秘密,被人得知也属正常。
看到秦鹏点头,女子才长舒了口气,接着说道:“妾身老家也在邕州,说起来和秦公子算是老乡呢!二十多年未曾回去,不知邕州现在如何?”
秦鹏心中翻了翻白眼,暗道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不过嘴上却道:“嗯,也无多大变化,无非还是那样,富的更富,穷的更穷,人多水多牲畜也多,山多树多野兽不少,太阳月亮和京城相比并无两样……”
他语气中多少有些调侃的成分,不知道为什么,和面前的这个女子谈话,秦鹏心中就会很放松,尤其是看到她有些羞怯的神态语气,秦鹏就起了些许捉弄的心思。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又赶紧用手掩住嘴唇,似是为刚才自己的失礼有些尴尬。
“秦公子说话倒也风趣……”
秦鹏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看来又要下雪了,我还没吃早饭呢,对了,你吃过了没有?倘若没吃,我请你吃饭。”
女子讶然抬头,在这个极注重礼节的时代,一个男人贸贸然请另一位陌生女子就餐,实是一件非常失礼之事,会被人看作是登徒子,至少也会被冠一个唐突之罪,但面前的这个男子很显然并不注重这个,他语气真诚,说请吃饭并无丝毫客气的意思,而是真真实实的发出一种邀请,女子心头动了动,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就怕给公子添麻烦!”
秦鹏笑了一下,说道:“怕什么,反正又不是我掏钱……再说了,能够和美女一起吃饭,那也是一大美事,想来应该是我要感谢你才是!”
女子强忍住笑意,盈盈举步。
“秦公子说话当真是……当真是……”她脸颊潮红,期期艾艾的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秦鹏倒也明白她的意思,可能这个时代见惯了那些动不动就拱手作揖,屈膝行礼之辈,而且当下文人说话也都谨守礼节,满嘴的子乎者也,自己这样的另类,一开始有好多人都不太习惯。
“妾身姓柳,秦公子可唤妾身如烟即可,别再美……美……别再那样称呼妾身了……”女子微低着头,她终究还是说不出“美女”那两个字。
秦鹏呵呵一笑,说道:“行啊,不过为了公平起见,你也不用喊我什么‘秦公子’,本朝就一个公子,我可不敢抢了他的风头,你叫我秦鹏或秦翼飞都行。”
“秦……秦鹏……”女子弱弱的唤了一声,转瞬便又红晕满面。
秦鹏有些无语,怎么古代的女孩子动不动就脸红?前世那些女人随随便便就会和人上床,也没见得有这么羞怯过。
两人随口交谈,不一会儿便已到了秦鹏室外的另一间亭子中,这里被秦鹏临时弄成了一个小型的厨房,都说君子远离庖厨,秦鹏才不管那一套。宫中所烹食物淡而无味,最关键的是每次都吃不饱,秦鹏自己也就罢了,可身边还带着马德和白轩这两个大肚汉,不得已之下,他叫人按照自己的要求准备了一些物事,这两天稍一熟悉,还别说,用着挺是顺手。
“秦公子莫非要亲自动手?”女子看到秦鹏挽起袖子,吃惊的张大了嘴。这个人没有一点读书人的形象不说,竟然连贩夫走卒都瞧不起的烹饪之事也是毫不避讳,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呵,如烟姑娘见笑了,宫中食物大多淡而无味,而且我有两个朋友食量甚大,我便找来一些食材,想亲手弄弄。原本生火调面之类都是他们干的,只不过今日他们都出宫闲逛去了,就留我一人在此,想要吃些好的,不自己动手怎么行?”宫中也就秦鹏无法自由出入,至于苏雯雯她们倒是没有太多的限制。闷了好几天,白轩便嚷嚷着要出去逛逛,反正闲着无事,秦鹏便叫马德陪了两位姑娘一起逛街去了。
一边说着话,秦鹏手里也不闲着,拿了些干柴,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只是两指轻搓,便有火苗升腾而起,架上一口锅,注入半锅清水,将早已清洗干净的牛肉剁成块,抛入水中,宫中所选均是上好的小牛脊肉,烹煮之法关键还在于调料。邕州的那个苏记酱牛肉秦鹏可是记忆犹新,赞不绝口。软磨硬泡之下,又花了一大把银子,终于让他弄到了烹煮这等牛肉的秘方,按照比例看似随意的丢了一些调料进去,然后又从一个竹篮里拿出早已烙好的饼子,放在火堆旁边,这才拍了拍手,说道:“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柳如烟目瞪口呆,她也算是心性极为坚韧的女子,平常之事甚少能够让她感到吃惊的,但今天看秦鹏的一举一动,自己真的是被惊到了。这还是个文人吗?不过,看他做这些事,没有一点不自在感,一切显得如此的理所当然,而且无论生火、剁肉还是添火加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就如流水般自然舒畅,女子心神大动,对秦鹏的好奇却是愈来愈重。
秦鹏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理会柳如烟,他拿了柄蒲扇,看似随意的扇了扇,火苗便“呼呼”的直窜了上来,竟无半丝浓烟。
不一会儿,就有肉香扑鼻而来,柳如烟眼前一亮,说道:“这味道好像是邕州的苏记牛肉……”
秦鹏翘了翘大拇指,说道:“姑娘嗅觉果然灵敏,看来也是个吃……”他原本想说吃货的,但突然想到面前的可是个女孩子,而且和自己又不怎么熟,这种玩笑可是开不得。
女子闻言脸蛋又红了红,白了秦鹏一眼,并未显得如何恼怒,倒有些小女儿的神态。
捞出一块煮烂的牛肉,拿起菜刀,秦鹏将这块已然香气四溢的牛肉切成薄如蝉翼的小片,然后划开大饼,里面加上厚厚的一层,这才递给柳如烟,说道:“如烟姑娘,尝尝。”
和一个陌生男子独处而且还要吃他递来的食物,柳如烟从小到大这真是头一次,感觉多少有些不自在,而且事情发生的甚是荒谬。但看面前这个男子神情自若,拿起大饼开始旁若无人的进食,她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或许也只有此等人物才能做出《沁园春》这等豪迈洒脱的诗词吧。
拿起饼,小小的咬了一口,满嘴皆是肉香,女子眼前亮了亮,便也学着秦鹏随意坐在亭子扶栏上,小口进食。秦鹏边吃边看了她一眼,心说古代女人就是麻烦,像你这种吃法,一张饼估计能吃到晚上。
柳如烟只吃了半张饼便已饱了,她小心翼翼的将剩余的半张饼用油纸包好,打算带回去再吃,秦鹏瞧的有趣,便开口道:“也不用如此麻烦,待会儿我让人给你再送过去点牛肉和饼,你让厨子稍微热一下就能食用,大家都是美食家,区区一些牛肉和大饼算不了什么。”
“美食家?”柳如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感觉有些新鲜。
“呃……就是喜欢美食而且能够品评出食物出处、用何种调料烹制等等之人……”秦鹏原想说就是“吃货”的意思,不过想了想还是换了个说法。
女子掩嘴笑了笑,她看着秦鹏的眼神便多少有些变化,至少不再那么戒备。
“吃也吃过了,柳姑娘该告诉我到底找我有什么事了吧!”秦鹏漫不经心的擦了擦嘴,说道。
“前些日子里我听闻秦公……翼飞将要成为二皇子的老师,也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
秦鹏点点头,说道:“确有此事。”心中却是奇怪,这柳如烟干嘛要关心这种事。
柳如烟盈盈施了一礼,对着秦鹏说道:“二皇子天生聪颖,为人和善,此后能够跟着翼飞这样的博学之人,想来是极好的,如烟在此谢过!”
秦鹏有些摸不着头脑,心说这要谢也该是皇帝谢我才是,嗯,不过皇帝早就谢过了,这也轮不到你来谢我吧,你和这个二皇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柳如烟看到秦鹏眼中流露出的疑惑之意,不过她并未做过多的解释,自顾自的说道:“二皇子本是王皇后所生,但她去世的早,二皇子一直由奶妈带大,这孩子性子有些柔弱,但心地却是极好的。翼飞既是老师,希望能够对他多些照顾,他其实挺可怜的。”
秦鹏皱了皱眉,直觉这个柳如烟和二皇子的关系不一般,但她一直不说,秦鹏也就不再多问。如此沉默了半晌,女子轻轻的揉了揉腿,脸上似有痛苦之色。
秦鹏见此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观如烟姑娘眉宇间颇多忧色,忧伤肺、思伤脾、怒伤肝,而肺属金,脾属土,肝属木……”他起身,随意在女子肩头轻按了一下,口中却是继续道:“这里是云门穴,是否有轻微的隐痛?云门穴属肺,那是肺脉伤了;你腿上五里穴,对,就是这里,是否每逢阴雨,便有淡淡的酸痛感?五里穴属肝,那是肝脉伤了……柳姑娘,恕我直言,你若一直这般下去,心思不畅,忧怒过盛,这种痛楚便会愈来愈是难以忍受,而且……”
秦鹏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女子自然能够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一开始秦鹏贸贸然的将手搭在自己肩膀之上,柳如烟心中多少有些惊恐,心说这人莫不是……但听得他随口侃侃而谈,原来竟是述说自己的病症,恐惧之色便褪,惊讶之色却是更浓。这个秦鹏文字功底极为深厚,于烹饪一道也颇有心得,刚才对自己的一番话看似漫不经意,但寥寥数语间竟然能准确的说出自己的病症,于岐黄之术也是造诣不浅,此等人物,大唐以前并无出现过,也不知道将来会成什么气候。
秦鹏原本是不打算做这件事的,天下之人所患病症者甚多,自己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一向追求的是能救千万人的大道,对于医学方面的知识,也是前世偶尔兴起为之,其实也并无多少看重,但此刻看到女子蹙眉时略显痛苦的模样,不知怎的他心中便有些莫名的不舒服,动用神识略一探查,就知道她因忧思过度而身患疾症。
女子默然半晌,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妾身所患之病由来已久,京中名医甚多,但大多也是规劝妾身勿忧思,勿大喜大怒,汤药倒也服了不少,但收效甚微。人生天地间,如何能够做到摒弃七情六欲?妾身做不到,所以病症也是愈来愈重,这么多年过来,妾身也早已习惯,倒叫公子担心了。”
秦鹏笑了笑,说道:“如若柳姑娘信任我,我可给你开一剂药方,虽不能说药到病除,但对于缓解你当前疼痛还是有帮助的,此后按照药方连续服食半年,料来便与常人无异。”
秦鹏说的随意,女子却是深信不疑,不知为何,她对秦鹏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相信的。面前的男子看着年纪不大,但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魅力。
不知何时,外面已然飘起了雪花。秦鹏回屋拿了纸笔,然后开了一剂药方,边写边说道:“每日服用两剂,每次熬够一碗即可。火不可太大,嗯,这些可交由宫中御医代劳……”
女子弯膝失礼,伸手接过药方,秦鹏这才注意到柳如烟的手指极为漂亮,白皙而且细长,好家伙,这要放在后世,足可以去做手模了。
接过药方后,两人均未再说话,秦鹏舒了口气,看着从天而降的亿万朵雪花,思绪有了难得的平静。柳如烟似乎和他心境类似。
在这个严酷的冬天,在某个并无任何特殊的早晨,皇宫里,有一男一女正站在亭子中赏雪,两人的背影都有些萧索,但却并不孤单。微弱的火苗在亭子中顽强的燃烧着,平添了些许温度,这幅画面逐渐的定格为某种亘古的记忆,多少年后,柳如烟再次回想起当初时,心中仍有着莫名的感动,而在当时,这位安静舒婉的美丽女子面带浅浅的微笑,像是在某个角落中悄然推开的一扇神秘之窗,被温柔的束拢在这片无垠的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