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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快雪庄世子逢故,余家村玉斧觅福(1)

有一骑往快雪山庄而去,马蹄轻灵。面容清逸的年轻骑士戴了顶红狐皮帽,双鬓垂下黑白相间的两缕发丝,腰间挎了一柄乌鞘短刀。年轻骑士没有急于进入庄子,而是沿着春神湖边上的青石路板下马步行。

正值晌午,日头温暖,冬雪消融,湖水澄清如镜,赏景行人络绎不绝。快雪山庄的变故让人目不暇接,传出一连串小道消息:当初真武大帝法相临湖之后,先是雁堡少主李火黎领着六百里加急的紧急军令,携带精骑扈从返回边境;随后是春帖草堂谢灵箴也离开庄子,尉迟良辅说是这位草堂的老前辈观湖有所悟,要回蜀闭关,此生有望跻身天象境;东越剑池李懿白也说要去迎接恩师宋念卿,不知所踪。

快雪山庄原本想要凭借选举武林盟主这桩盛事提升山庄声势地位,三位正主相继离去,就要成为整个江湖的笑柄,可徽山紫衣女子的横空出世,一天之内连败十六位成名高手,一时间风头无两,隐约要趁势一鼓作气夺魁,让许多都已经离开庄子在返程路途上的江湖人士,纷纷调转马头车头,拥入快雪山庄,无疑解了山庄的燃眉之急。

若不近观细瞧,在这个人靠衣裳佛靠金装的势利年代,牵马而行的佩刀游侠儿在拥挤人流中并不起眼。能到快雪山庄的江湖人本就以豪侠居多,大多借着门派背景或是自身名号在家乡即便不能富甲一方,腰缠万贯总是逃不掉的。

湖边沿途满眼锦衣狐裘,不弄顶动辄几十两银子的貂帽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众多貌美女子都小鸟依人在豪侠身边,眼光游弋,暗中比拼身家。还一些个携带妻儿家眷出行的武林中人,这些人无疑底气更足,多是江湖一二流大帮派的嫡系子弟。那些半点都不怯场的俏皮孩子,不顾爹娘叮嘱,嬉戏打闹,好似穿花引蝶,可能这些孩子自己都不知道朝廷上有官家子弟和将种子孙两个说法,而他们就相当于江湖上的世家子弟,他们以后继承父辈衣钵行走江湖,显然要比其他人来得左右逢源。

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路上,充斥着“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寒暄,以及熟人相遇后的把臂言欢。几对父辈恰巧是世交好友的稚童稚女,很快就熟络起来,一起横冲直撞,欢声笑语,偶有被他们磕碰上的江湖人,便是往常性子暴戾的汉子,今天也不以为意地扬起一张粗糙笑脸,还友善地伸出去揉一揉孩子们的脑袋。孩子们伶俐弯腰低头跑过,他们身后一脸无可奈何的父辈则不忘对汉子抱拳微笑,双方清淡一些,就是一笑而过,要是玲珑一些,就会停脚互报名号,顺手顺嘴的,花不了一颗铜钱,也就结下了一桩可有可无的香火情,何乐不为。

几个结伴孩子像几尾欢快游鱼在人群缝隙中游走,愈演愈烈,他们有几分轻功底子傍身,兴之所至,无形中都用上了家学身法。不巧有人牵马停脚站在湖边,遥望烟波浩渺的春神湖,为首一个孩子在即将撞上马肚子时,双手一抓马背,灵巧翻过,继续前奔,若行云流水,让人眼前一亮,颇有惊艳观感。后边一个垂髫丫头也依样画葫芦,翻过马背。最后一个孩童就没这份功底了,可又不愿绕道而行,没能跃过,撞在了马肚子上,倒地不起,不知是吃疼还是自觉在青梅竹马的伙伴眼前丢了面子,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头顶红狐皮帽的年轻人闻声转身,松开缰绳,笑着伸手要去搀扶那孩子起身。那孩子抬头看了眼陌生人,兴许是觉得他的笑脸是在嘲讽自己,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年轻公子哥大概是劣马劣皮帽,没能有几分富贵气,才会如此笑意和煦,略带歉意,面对几乎满地打滚的撒泼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两名已经跃过马背的稍大孩子也折路返回,对这个年轻人虎视眈眈。率先攀马跳跃的男孩子一脸怒气,小小年纪就有了不容小觑的英武气焰。垂髫丫头是个美人胚子,脾气也要柔和许多,看到那罪魁祸首不像恶人,仅是瞪了一眼,妩媚天然,就去搀扶起满身尘泥的同伴。被扶起的孩子别看哭嚷得厉害,其实一直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到哥哥姐姐来了给他撑腰,身后爹娘也快步走来,他顿时胆气粗壮,跑过去朝那牵马拦路的家伙狠狠踹了一脚,踢在那人小腿上。

年轻公子哥一笑置之,低头拍了拍尘土。不承想那孩子犹然不解气,一巴掌拍在眼前这人的头上,拍掉了那顶他一看就不值几个钱的狐皮帽子,这才扬扬得意咧嘴一笑。那二十几岁的佩刀年轻人在帽子跌落后,露出一头与两鬓垂发相似光景的头发,竟是老衰的灰白颜色,一副死气沉沉的迟暮气象。

年轻人摇了摇头,不与顽劣孩子斤斤计较,上前几步,弯腰想要去捡那顶相依为命的狐皮帽子,不料一根软鞭如灵蛇吐信,勾住狐皮确是质地不堪入目的廉价皮帽。鞭子撩起,皮帽高高抛起,然后这根在江湖被赞誉为虎尾秧的软鞭形如蛇盘,鞭头与鞭身相击,声响如爆竹,震响过后,骤然伸直,弹在皮帽上,迫使那顶帽子斜斜坠向主人,恰好覆在年轻人的头上。这一幕,果真赢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古话。

那年轻人想必是被孩子的长辈这一手给震慑住,在围观旁人唯恐天下不乱的阵阵叫好喝彩声中,安静站起身,扶正了狐皮帽,甚至没有去瞥一眼那抖搂了一手超群鞭术的精壮汉子。

周亲浒不想跟这个浑身上下云遮雾绕的徐奇有太多交集,瞥了眼他的红狐皮皮帽下的两缕灰白发丝,想着就要托辞离开。她心中有些女子天性的恻然——习武之人都知道思虑太过则神耗气血,不易充养骨髓,年少鬓白。周亲浒却也有自知之明,她所修习的武学,断然不会入他法眼。正在犹豫之间,看到一名腰间悬酒壶的年轻游侠大步行来,一巴掌拍在徐奇肩膀上,哈哈大笑,叫嚷着徐奇的名字,然后顺势转头对她恭维道:“周姑娘的黄梅剑,在下澄心楼不记名弟子黄筌,如雷贯耳。”

徐凤年看到周亲浒疑惑望来,笑着解释道:“黄老哥是我赶来快雪山庄路上认识的朋友,是一位老江湖了,言传身教,教会了我不少门道,为人厚道,值得结交。”

其实黄筌刚才就在旁边静观事态,当他看到姓徐的被那帮豪侠玩弄于股掌,就彻底没了打招呼的心思,只怕惹祸上身。可没想到近日随徐瞻一同声名鹊起的周亲浒会主动走向湖边马旁,顿时就有些心热。听姓徐的说他厚道,黄筌也毫不愧疚地全盘笑纳了。

周亲浒听到徐凤年的言语后,这才对这个流里流气的江湖游侠礼节性招呼了一句。

徐凤年提起马缰,准备沿湖前行,去找龙宫那个曾手持象牙白笏装神弄鬼的林红猿,除了可有可无的拓碑指玄,徐凤年还有一件新近获知的有趣秘事要当面试探林红猿。只是不给徐凤年脱身机会,徐瞻和冯茂林已经携伴而来,这位辽东冯家的庶子显然卖了徐瞻一个颜面,主动让年幼爱子给徐凤年致歉一声,然后说要一起登上一艘彩船,去观战徽山紫衣的新一轮湖上守擂。

数座擂台都建在离湖数里外的湖上,需要乘船观战,船只数量有限,能否登船,不靠银子,只能靠江湖地位和家世名声,每艘船上都有襄樊城青楼名妓献艺,快雪山庄为了造势,庄主尉迟良辅可谓是下足了血本和心思。大多数江湖看客都没本事登船,只能租借小舟在大船之间见缝插针,只是乘小舟与坐楼船,天壤之别,低人一等的滋味可不好受。

去渡口等船路上,经过徐瞻言简意赅却富含机巧的引荐,徐凤年知道冯茂林出身辽东豪族,另外两对神仙侠侣家世伯仲之间,一对是两淮大族,一对是南唐士族。士族与世族有不可逾越的雷池,可是对大多数草莽龙蛇的江湖人来说,已经殊为不易,这就像同为风月妓女,官妓自然要比私娼野妓更有身价。

黄筌跟徐凤年同行的时候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这会儿拘谨局促得很,畏畏缩缩,说话都不敢大声,尤其是毛遂自荐时还没说完,就被冯茂林给打断,转移了话题。黄筌也不以为意,乖乖跟在众人屁股后头,趁着前头正主们瞧不见,这家伙趾高气扬,斜眼看旁人,那叫一个顾盼自雄。

登船时徐凤年有些犯难,本想牵马登船,可打理那艘楼船一切事务的快雪山庄小管事,根本就没把什么辽东冯家当回事,哪里肯让一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弄匹劣马去船上惹人厌,更何况知道一个座位如今能卖出多少银子吗?这艘丙等船就要四百两!而且有价无市!徐凤年也没有横生枝节,等所有人都走上船去,才将马匹缰绳递给一名山庄杂役,塞了一块银子到他手上,对他说道:“我是龙宫的左景,麻烦小哥儿去与龙宫一个叫林红猿的女子知会一声,就说我在这艘丙字船上,让她有工夫的话回头就在这座渡口等我。”

那仆役听到“龙宫”两个字,顿时高看这位年轻公子哥一眼。东越剑池、春帖草堂和雁堡相继离去,这会儿庄子里头龙宫已经算是名列前茅的高门大宗,这里面的人物,就算是阿猫阿狗的货色,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悄悄收敛了倨傲神色,山庄仆役掂量了下银子分量,故意一脸为难道:“左公子,小的就是劳苦命,一时半会儿兴许走不开,就怕耽误了公子的大事。”

徐凤年笑脸不变递出第二块银子,“麻烦小哥了。”

不承想那年纪轻轻的仆役也是心眼活络的角色,推回第二块银子,洒然笑道:“小的收了左公子十两银子,不跟银钱过不去是一回事,更是想着趁机沾沾仙气,如果再要,可就是人心不足掉钱眼里喽!咱们快雪山庄规矩森严,万一要是被管事的知晓,还不得打断小的手脚,万万不敢多要了。左公子放一百个心,小的这就给你报信去。公子的宝驹,小的也顺路让马房喂饱了去。”

这便是高门大族的底蕴了。一个下人耳濡目染,为人处世也或多或少透着股滴水不漏的味道。春秋之前,任由坐龙椅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十大豪阀始终任你潮起潮落,我自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长房偏房以及这些门户后头方方面面的日积月累。

徐凤年看着牵马离去的年轻杂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么一个精于钻营的家伙,起于贫寒,有朝一日会不会跟类似尉迟读泉那样的大家闺秀,生出丁点儿风花雪月?徐凤年摇了摇头,反身登船。

双层彩船收回梯板,破开幽绿湖面,缓缓驶向擂台。远处七八艘彩船中有两艘有三层楼,估摸着该是乙等楼船。徐凤年站在船尾,双手插袖,默默抵御湖面清风拂面的彻骨寒意。黄筌厚脸皮,讨好不了那几对难以接近的夫妇,就去跟三个孩子嬉戏,踢了徐凤年一脚的那个孩子说想要骑马,黄筌便手脚朝地当牛做马,被孩子骑在腰上,笑脸灿烂。就像一条狗。徐凤年以前经常在肚子里笑话黄筌的拙劣卖弄,这一次却独独笑不出来。

周亲浒受不了徐瞻一行人充满功利的言笑晏晏,就走出来透口气,站在徐凤年附近的栏杆旁。徐凤年笑问道:“周姑娘都闯荡出‘黄梅剑’的名号了?”

周亲浒起先以为他在嘲笑,但见他笑脸恬淡,不知如何作答,就没有搭腔。她虽懂人情世故,却不愿违心做事违心说话,才让人觉得性子冷淡疏远,其实能够护送黄裳赴京,就看得出她是个古道热肠的心善女子。

徐凤年双手藏在袖内,轻轻趴在栏杆上,眯眼笑道:“我小时候成天想着要当扬名立万的大侠,就是走到哪里都有女子为我倾心的那一种。所以经常跟我两个姐姐讨论以后闯荡江湖,该取什么绰号。当初在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几十个,觉得都不满意,要么不够威严吓人,要么太含蓄晦涩。也想着能找个水灵女侠当媳妇蛮好的,后来才知道当女侠太不容易,常年习武,很难细皮嫩肉,别的不说,骑马一事瞧着威风八面,屁股瓣儿都有老茧了。还得烦心那些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跟屁虫,万一遇上本事高超的采花贼,或者是专好女侠这一口的纨绔子弟地头蛇,更是头疼。记得我第一次走江湖的时候,见着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侠,浓妆艳抹得几里外都闻得到,浑身上下从头上钗子脸上胭脂到手上镯子,身上衣裳到脚上靴子,都是有来头的,事后得知那些提供行头的店铺每家每年少说都要支付给她一两百两银子。久而久之,我也就不信什么女侠了,觉得喊一个女子为女侠,就像是在骂她。”

周亲浒嫣然一笑。

徐凤年感慨道:“江湖其实很像旧西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大定蜀未定。春江水暖鸭先知,庙堂中枢动荡,不可避免会波及地方,甚至在中枢尘埃落定之前,江湖上就已经风声鹤唳。武林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帮派,早找婆家早享福。晚嫁不嫁的,往往就没那份家底支撑,多半要受气。小到小鱼小虾的鱼龙帮,大到铸剑世家幽燕山庄,无一幸免。听说襄樊城里头的年轻靖安王有意纳妃,也不知道快雪山庄能坚持多久。”

周亲浒突然开门见山问道:“徐公子,冒昧问一句,东越剑池春帖草堂和雁堡一起离开山庄,跟你有没有关系?”

徐凤年反问道:“周姑娘这么看得起我?你怎么不干脆问是不是我请下了真武大帝?”

周亲浒正要开口,徐凤年笑道:“对了,我暂时是旧南唐龙宫的小喽啰,叫左景,如果以后有好事之徒问起,周姑娘就这么回答。”

周亲浒点了点头。

徐凤年转过身,看到彩船外廊远处爬行的黄筌,神情平静。

周亲浒竟然没有从他那好看至极的双桃花眸子里看到一丝波动,不要说情理之中的不屑讥讽,甚至连怜悯同情都没有。周亲浒告辞一声,走入温暖如春的船舱。徐凤年重新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于是轻声哼唱一首北凉流转广泛的无名小调,“君不见北冥有鱼扶摇几万里,君不见昆仑之巅仙人过天门。君不见男儿轻骑出凉裹尸还,君不见女子红妆倚门到白首……”

既然有死士寅暗中护驾,徐凤年就没有刻意压抑悄然泛起的困乏睡意,下巴抵在还算被双手焐暖的袖口上,闭上眼睛。

一艘乌篷小舟急速划破平静湖镜,一名身着青绿执白笏的女子跃上彩船,遥遥站在船尾另一侧,眼神复杂,轻轻喊道:“左公子。”

徐凤年睁开眼睛,转头不转身,“林小宫主大驾光临,恕不远迎。”

在快雪山庄一直没有以林红猿这个身份现世的年轻女子,眼神比起初见时因接连吃亏而生的仇恨之外,多了一份发自肺腑的敬畏。在林红猿心中,赵凝神这样初代龙虎山祖师爷转世的天纵之才,以后板上钉钉会成为天下道统第一人,羽衣卿相加身,原本可要比什么北地苦寒的世子殿下还来得有分量。林红猿就是一个既不记好也不记打的女子,只是真打得重了疼了,还是会稍稍长点记性。先前跟姓徐的王八蛋相处,次次机关算计,都被识破,那家伙更不会怜香惜玉,如今林红猿也不知道是恨他多一点还是怕他多一点。换了张龙宫女官面皮的林红猿才想要挪步,徐凤年就一语道破天机,“我得到密报,燕剌王赵炳的嫡长子就藏在这趟龙宫出行阵仗里头,应该不是那个虬髯客,所以你还真是有天大的架子,让堂堂世子给你肩扛床舆。”

林红猿猛然脸色苍白。

徐凤年望向尾随彩船的乌篷小舟,舟子是个普通的健壮汉子,徐凤年朝他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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