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勇敢心胸间激荡着一股英雄之气，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只有英雄才敢做的事情，一件帮助弱者的事情，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昂着头，挺着胸，迈着大步子，目光专注地望着前方，他想象，自己是披上了‘小马哥’那身射满了枪眼的破风衣，身后是炮火硝烟，身边是无数倾慕的目光，眼前是一条充满激情的大道……这样的状态维持了一个多小时，他也到达了邻县，听到了那与他的语言略有区别的邻县方言，回到了现实：邻县是个贫困县，是个农业县，住宅建筑大多低矮陈旧，肮脏的街上行走着几倍于马勇敢来的那座小城的人口，走得快了，就会不断地超越那些叼着烟的男人，牵着小孩的妇女，邻县县城的公路也窄，这样一来，公路上的汽车就显多了，更有不少人力三轮在公路上穿插着，汽车的行驶速度慢，有着急的，狂按着喇叭，嘴里骂着娘，不着急的，如那些就要离开县城的中巴车，他们像蜗牛一样迟缓地移动着，售票员有的站在车内，有的吊在门上，有的在街上跟着车走，他们尽可能地放开他们的喉咙喊着，呼唤着路人来乘他们的中巴车，一起离开这个县城……
马勇敢本来不想花那两块钱，他要去的汽车站和他下车的汽车站不是同一个汽车站，他问了路，着急地在人群里穿行了一会，终于发现并没走多远，他一狠心，站在路边，招手拦了一辆人力三轮，马勇敢快速地上车坐在后面的靠背椅上，大声问道：“去西站多少钱？“蹬三轮的是位上了年纪的汉子，他回过他那张皱巴巴的脸，回道：”三块。“马勇敢动作很快，一只脚踩到了地面，一副准备下车的样子，他说：”太贵了，从小城到这，个把小时的汽车也才两块五。“三轮司机说：”不能比，我们这三轮全靠一身力气蹬，是辛苦钱。“马勇敢下了车，拍着背包，嘴里说：”太贵了……“三轮司机一把拉住他的包，笑嘻嘻地说：”不要下车吗，年轻人，你们正是好挣钱的年纪……好好好，我吃点亏，两块坐不？两块可是最低起步价了。“马勇敢推开了他的手，盯着三轮车司机说：”拉我干嘛？你不厚道，听我口音里带点外地腔杀我的价……“三轮车司机仍旧笑着说：”后生，不要和一个上年纪的人计较……上车吧。“马勇敢浅笑着上了车，坐好了，三轮车的三只自行车轮子嘎吱嘎吱响了起来，初夏的风和那些提前穿上了衬衣的姑娘，一晃就到了脑后……
三轮车停在了西站门口，老汉说：“进站吗？进站你得交一块钱的进站费。“马勇敢下了车，给了他两块钱，挎起背包走了进去。刚进站门，好多嘴巴问他：”到哪的？到土溪吗？“更有大胆的手要来拉他，马勇敢躲闪着，面上挂着歉意的笑容突围了。西站，被一些黑瓦红砖房子围绕着，水泥地的车坪上停着二十多辆中巴车，短途的和长途的分边而立，车的挡风玻璃上贴着各种地名的大字。马勇敢记得伍强说过：”我的车是一辆橙色的中巴车，跑向北的，玻璃上有‘向北’两个红色大字……“
马勇敢看到了那辆车，一个肩挂一个黑色皮包，头顶略秃的青年男子，也看到了马勇敢，他一边招手一边喊道：“向北，向北……快来，快来……上车就走……“马勇敢笑着走过去，那身材矮壮的男子伸手来拉他的包，说：”我帮你，车上还有靠前的座……“马勇敢挡开了他的手，说：”我来找人的？“那男子翻了一下白眼，说：”浪费表情……向北向北……上车就走……“马勇敢递上一枝烟，并替那男子点上，笑着问：“请问，这位是伍强哥哥的车吗？”男子抽了一口烟，说：“是呀，他在那边……左边数起第三间小饭店……”马勇敢说：“你就是周三大哥吧，你好，我是马勇敢。”
“我是周三。”秃顶男子和马勇敢握了下手，又说：“来吧，我领你去见他。”周三朝着那饭店走去，看得见伍强的后背，他喊道：“伍师傅，有个亲戚来找。”伍强回过头，一眼认出了马勇敢，连忙从一条方凳上站起，向他走来。周三又回去喊客了，马勇敢笑着叫了声强哥，伍强说：“来了，我到站门口看了好几次，以为你被事耽搁了，不来了……”伍强回头冲那小店的老板娘喊道：“老板娘，搞个饭。”那在雨棚下的大火炉边炒着菜的老板娘，抬头问道：“吃什么菜？”伍强领着马勇敢走去，说：“勇敢，看你爱吃什么菜？”马勇敢问：“有什么菜？”老板娘边炒菜边回：“猪肉，牛肉，牛蹄花，牛百页，豆腐……”马勇敢说：“搞个家常豆腐吧。”
两人走进了小店，伍强给马勇敢倒了杯水，两人坐下，马勇敢说：“强哥，你们吃过午饭了？”伍强说：“吃过了，我们十一点准时吃午饭的……还有二十多分钟就发车了……”
马勇敢数了数，橙色中巴车厢内有十九个乘客靠背椅，算上引擎盖上的加座和引擎盖板两边的两个短皮凳，中巴车内可以坐二十六七个人的样子，车上才坐了十二个人，离发车时间只有几分钟了，马勇敢将背包放到行李架上，下了车，站在周三身边，看着他扯开嗓子喊着客，马勇敢试着喊了一嗓子，声音没喊开，脸倒是先红了。周三说：“喊着喊着就自然了……快开车了，你去把着车门，有人上，帮着递递包，有人下，一定要阻止……”
马勇敢站到车上，乘客们有的在高声聊着天，有的沉默地看着窗外，靠近引擎盖的过道上码着两包大黄豆，旁边座位上坐着一位妇女，正在认真地吃着手里的盒饭……又有一男一女上了车，马勇敢对他们笑着说：“里边请，里边有座。”他们走到后排坐下，这时，有一个妇女要下车，马勇敢下意识地挡住了她，问：“去哪？”妇女横了他一眼，说道：“去哪还用向你报告吗？”
妇女跨下了车，周三大声说：“不要下车，马上就走了。”那急忙向着厕所方向跑去的妇女急忙回头大声说：“不要走，我的东西还在车上，我就上个厕所。”周三喊：“别上厕所了，先憋着，加油时再撒。”妇女大概忍不住了，她跑动时都有夹住的意思了。
伍强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抓住方向盘上了车，坐到了司机位置上，重重地摔上了车门，拿起一只塑料瓶子仰脖喝了几大口，拧紧瓶盖，放下瓶子，从挡风玻璃后拿出一副白色棉纱手套戴上，他回头笑望，冲马勇敢点了点头。那个妇女的盒饭吃完了，她用筷子插穿了泡沫饭盒，把它丢到了窗外，她对伍强说：“伍师傅，到车镇我还要上些货的。”伍强说：“要得呢，岳母娘，你动作真快，货都进齐了？说好等你吃饭的，半天不见你的影，自己买的盒饭吧，哪家店子搞的？”妇女身后坐着的一个壮年男子大声说：“伍师傅，岳母娘进城你也不叫她上你家吃饭哦。”伍强扶着靠背半站起，扭着头说：“大舅子是你啊，又回家给我岳父送酒钱去啊。”男子笑着说：“被你这样一叫，我似乎是发运大嫂的儿子了，呵呵。”那妇女说：“我儿子年纪上倒不比你小，只是辈份上，你叫发运作哥，呵呵，伍师傅爱开玩笑，把我们的辈份叫乱了。”伍强正色说：“没开玩笑，岳母娘，等我老婆回来了，我就去你家吃‘酒汤蛋’去。”
“开车，开车……小伍。”车下一个黑脸膛的中年男人冲着伍强喊道，那男子身边站着一位比他高一个头，宽一倍的中年妇女，正把双手叉在胸前怒视着伍强。
伍强看了看时间，笑着对外面的两人说：“包黑天，包黑塔，还有分多钟，你们也太着急了吧。”那同样乌七八黑的妇女黑着脸叫道：“快发动，车一发动时间就到了。”伍强笑了笑，发动了车子，回头对马勇敢说：“看着周三，看他怎么卖票的，用心学学，我已经叮嘱，要他告诉你所有的站和票价……”
“快走快走，时间到了。”黑脸妇女拍着驾驶室的车门大叫着，伍强松了手刹，空档加大了一些油门，嬉笑着对外面的黑脸妇说：“包黑塔，用这么大劲，拍坏了车你赔，手骨折了可别赖我……”
车缓缓开动了，周三还在大声喊着客，妇女包黑塔对他吼：“叫魂呀，上车去。”周三几步快跑，跳上了车，抓着车门，还在大喊：“向北，向北……车镇，向北……向北，走起来咯……”有三个人追到车门边，伍强一个点刹，周三把那三人快速往车上拉，他边拉边说：“快快快……”
看着包黑天和包黑塔追了上来，伍强把车开得快了些，车驶出了出站口，马勇敢在这一过程中感到无所适从，他突然叫道：“强哥，有个女的上厕所去了还没上车。“伍强说：”周三，下车把那人引来，尽量不要让****夫妇看见，不要喊客了，时间到了，再喊就是真的要钱不要脸了。“
伍强把车靠在路边停下。
“还停着，要钱不要脸了啊。“包黑塔从一家车站小饭店的外门走出。
伍强把头伸出窗外，用手歉意地敬了个礼，对着站在小饭店门外的包黑氏夫妇大声说：“有个阿嫂上厕所了，她东西还在车上，没办法，我叫周三去迎迎，不会再上客的。“
周三领着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妇女上了车，伍强又开动了中巴车，这次，他没有半点拖拉的意思，周三责怪那妇女：“上个厕所上半天，拉结巴屎啊。“妇女骂道：”以为是你们男的，家伙一掏，抖几抖就算撒了，我总得脱裤子，抹屁股吧。“伍强大声笑着说：”阿嫂莫怪，周三还没讨老婆，还不知道女人呕尿的艰难……“
从邻县到向北有七十多公里路程，以土路居多，沿途又要上上下下，顺利的话，到向北要四个多小时。全程票价是十一元，途经四个大镇，十几个叫得出地名的小站，中巴车不是按站停的，随叫随停，因此，票价也是一段一段的。马勇敢跟在周三身后看他卖票，十几个票很快卖完了，周三说：“找个座位坐吧，到一个地方我会告诉你站名和票价的，跟过两三趟，自然全记住了。“
伍强的车开得又快又稳，途中还和那些喊着他伍师傅的人搭着话，看得出，他挺会聊的，有了伍强，一车的气氛显得融洽，大伙有说有笑的，有个老人提醒：“伍师傅，专心开车，别把车开到田里去了。“
伍强说：“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不会开到田里去的，放心吧，大伯。”
路边有山，有田，还有一些小河。开始那段柏油马路，路边的人和房子都多，有些房子比县城的还新，小洋房来的。跑到土路后，车一停，车后带着的灰尘就会把车围住，上下的乘客就在那冲天的尘灰里上下，要是前头有车，那尘土那是滚滚而来，不关好车窗，吃尘土都能吃饱了，有些车窗边坐着晕车的人，他们的车窗不肯关，他们需要过一段时间就往车外吐出一下东西，于是一车的人都要跟着吃灰……伍强猛按着喇叭，尽力想超过前面的车，真超不过，他就会把车速放慢，让那车带着灰尘走远……
途中要经过一个水库，叫半水，长满翠竹的山峦围着那一片波澜不惊的碧水，倒也如画。伍强把车停在路边一平顶房前，回头说：“下车冲冲轮胎，抓紧时间，别憋着，都下去放一放……”
田镇在赶集，路边摊位上那些斜斜地撑着遮阳塑料布的竹竿毫不客气地占领了公路的空间，加上三山五村的乡民在集市上挤嚷着，公路显得很挤，车行困难，伍强用力按着喇叭，周三坐在靠窗的座位，头伸外，用手拍着车体，大声喊着：“让开……让开……车来了……
遇到耳朵不惯事的，走在车前依旧慢吞吞的，让车无法行进的，伍强就把头伸出，喊道：“劳驾”还没反应的，伍强就把喇叭长鸣着，头冲外吼：“耳朵被牛搞聋了，让开。”还不让开的，伍强就会命令周三：“你下去，把那聋子给我搞开。”伍强下这样的命令，说明他已经从衣着举止上判断出挡路的是一个神智不清者，周三下车拉着那挡车者的衣服，脸上笑着，把那人拖到一边，车又缓缓开动了……过一个闹市，不遇堵车也得大约个把小时，周三说：“每月一三，十一，十三，二十一，二十三，这鬼地方就要赶集，每月二，四，十二，十四，二十二，二十四，车镇要赶集……赶集让人恼火，一个月，通畅无阻的也就那么几天，卖票是个让人心情烦躁的活……”
到了车镇，车在路边一个批发部停稳，伍强下车走到了对面的饮食店，和那老板说话去了。批发部的伙计老板开始帮着那发运大婶将一件件卫生纸，方便面……从车窗往车厢内递，发运大婶把它们摆在了座位上，周三说：“遇到周末，七中放假，决不能让他们这样往车厢内塞货，逢上赶集，也不能……”
发运大婶大声说：“周三哥，我们懂事的，那几天不进货的，进了也会自觉上到车顶货架去，放尾箱里的。”周三说：“发运老母，强哥不说，你们恨不得把这车全塞满了……以前还相约进城进货，把班车做货车搞。”发运大婶说：“你们车的时间紧啊，三两个一同去，一个去一个地方，把三个要进的货都进了，来得赢一些，谁叫你们都车能到家门口呢……周三哥，你饿吗，我给你买包子去。”周三笑了笑，说道：“不用，吃了你的包子，我还好意思找你要货票钱吗？”发运大婶说：“哪能啊，我不像红卫婆娘，吃归吃，该给的一定给……周三哥，你也别太较真了，伍师傅那么好说话，你收货票时就变成了一杂少毛的阎王相了……”周三瞪着眼珠子说：“好哦，你敢嘲笑我，黄豆两元一包，小货一块……”发运大婶笑着说：“真狠啊，比平时翻了一倍……”
货装好了，周三喊伍强来开车，伍强对马勇敢说：“车镇过去就是水溪，过了水溪就是上坡山路，要开一个多小时，那一山都是梯田，等秋天稻子熟的时候，可好看了。”
车沿着盘旋而上土公路像条驼了几百斤的牛一般前进着，越往上，风越清爽，梯田的壮观越显著，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辆，周三说：“上了这山，一段下坡路后，有一个岔道，我们开往向北……还有一些客车上开往那个奉家镇……奉家镇不赶集，在这个时候不会有多少车在这路上行驶的……”
岔道口，向右拐，过了一座十来米长的石桥，再行一分钟车就停了。住在路边大木房的发运大婶呼来亲朋，用十来分钟，把车内地，车顶的，尾箱的货物卸完了……
车又启动，一条清澈的小河静静地在公路边流淌着，汽车欢快地响起了喇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