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我的力气，我就要他们的钱。”
拖板车者，卖苦力者，大多信奉这条原则，简单明了，为了钱。
谁干活不是为了钱，没有钱能活下去吗？
车上装有一台机器，有八九百斤重。其他的货发完了，那机器还在车厢里。在省城它是用机动叉车叉上来的，在邻县，叉车极其稀少，租一次要两百元的。电话通知了，机器老板说要来提货。
来了一台小四轮，车屁股对好厢式车的屁股后，机器老板望着那台机器发愁。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老周，老刘走了过来，老周说：“老板，拉机器啊，去哪啊，没叫叉车哦。”
机器老板看了两人一眼，又看着机器，说：“嗯，运乡下矿上去，县城就一台叉车，还进了修理厂。”
“幸亏没叫，划不来的，叉车一搞，你两百块钱不对数。”
“像这样对车装，用人也能抬过去的……”
老周两人的装扮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拖板车搞装卸的，身上污迹累累。老板点了根烟，皱着眉头说：“对车装一下，你们要多少钱？”
“这铁家伙少说也有一吨吧，几个人用手推都推不动。”
“没有，九百斤，这上面标重。”
“九百斤？那起码要八个人，还要杠子，索子……老板，你看，出200……”
“贵了，叉车也就200……”
“叉车在修理厂……八个人每人才分二十五，老板不出这钱，我们两个好说，可别人不干啊，叫不到人，凭我们两个也搞不动……”
“省城回来，运费才一百元……你们杀猪哦。“
“老刘，我们走，说我们杀猪……“
“老板，不花那钱你机器今天就运不回去了……“老刘还不想放弃。
“反正不急，我就不信托运公司不把它卸到地上，还把它运到省城去了。“
“老板，托运公司卸地上也得请人花钱，那笔钱还得你出……“
“当我傻蛋，乡巴佬……“
“不敢，老板，但以后装车，你这钱还是省不了……“
“不要口多屁多了，我不请人，你们走……“
被老板一凶，老刘也悻悻地向着老周走去，路上遇到马勇敢，老周说：“小马，机器你运回省城去吧，要我们转库我们那是不转的……“
马勇敢笑了笑，没答话，走到了车旁，对那老板说：“老板，准备装机器吧，车都叫来了……要我帮忙叫板车师傅来抬吗？“
“你们托运公司太差劲了，本来就该你们卸下来的……“
“周老板，你不提货，我们没有办法那是得卸到仓库，你都来了……反正到时上车要请人的，我看还不如现在拉走，还好些……“马勇敢敬了一根烟，替那老板点了火。
“机器等着用，不然，我还真让它摆这了，累傻那些自以为精明的搬运工，算计到老子头上……”
“周老板，歇怒歇怒啊，我帮你叫人来，价钱你们谈，我帮你压一压价。”
老刘站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下，马勇敢一叫，他跑了过来。
“老板，你看，出多少钱你愿意？”老刘说。
“八十。”
“加四十，十五元一个人……”
老板把身转了过去，对马勇敢说：“你们放仓库吧，我要走了。”
“老刘，十几分钟的功夫，就当是帮我个忙，八十八，老板，要得发不离八，你看成吗？”
“八十八，这是撞到天了，再加一分钱我就叫车走。”
两人跑去叫人，拿工具，老周也来了，不说话，八个喝了声哟，把机器抬上了小四轮。
小四轮走后，他们每人分了十一元，老周说：“再熬熬他，两百说不定也出的。”
其他人不以为然，老刘说：“这样就挣十一元，顶拖三趟货，知足吧。”
马勇敢在一旁说：“是呀，卸几个小时的货也不比这多多少的。”
老周感触地说：“物流公司的钱太难挣了，呵呵，还是货老板的钱好挣些。”
“没有物流公司，他们，哼，只有在路边吃灰尘的份，一个月能搞五百，还是运气好的。“侯总说：“公司配台人力叉车，叫他们再吃不到这种敲梆梆的钱。”
在这事之前，还有一个早晨，马勇敢把车停在一副食老板的仓库路边，一个女子和一个小伙来到车尾，报了电话，要提车厢内一台机动三轮车，签了名，运费付了，正在卸货的老王他们凑了上来，老王说：“老板，要卸下来吗？“
女子大喜，她说：“请师傅们帮帮忙。“
“帮忙可以，但要三十块钱。“
“卸到地上就要三十啊。“小伙惊讶地说。
“三十，不能少，要不你们自己搞。“
马勇敢见不得，说道：“我帮你们，三个人吃点亏，卸得下来的。“
“我腰椎盘突出……使不得劲……“
“三十就三十吧，快点卸下来。“小伙说。
“师傅，你们仔细点，别把反光镜弄坏了……“
马勇敢个性直，没想这就得罪老王了。王九斤看着三轮车走了，把钱装兜里，他说：“小马，你一个人卸吧，诈老板钱，侯总他们都不说，你倒说哦。“
马勇敢盯着他说：“王九斤，你娘的也太狠了，动一下手要人三十……你是不是在威胁我，准备不卸这货了？“
旁边的人说：“没有……没有……老马，这样的好事我们撞到的少，你能不管，那是最好的，反正老板们都有钱的。“
看马勇敢生气了，王九斤也赔着笑脸说：“我性子直，老马，莫怪莫怪……“
在物流公司卸货的，有一些，只在认为收入不够自己定的标准，才将板车拖到路边去摆。有的只要卸完货，感觉还有力气，就把板车摆到外面去，和那些专门只靠摆板车出租的人到一处。
经常在路边摆的，晴天躺在板车上晒太阳，闲的人多了，便聚到树荫下玩纸牌打发时光。在雨天，他们很少出来摆，大概呆在家里，也是在咒骂着该死的雨的。拖板车者，其实是自由体力出卖者，见钱他们眼开，但，达不到他们理想中的数目，他们也许就说：“钱少了，这活我不干，这钱我不去挣……“
人有勤懒，有人的板车大多时候都在那路边摆着，有的一天也没闲多少。懒的人，一般只会去挣那些花力气少钱又多些的活计。不是所有人都熟悉板车行价的，不是所有人都舍得叫板车的，像那些不叫板车，不熟悉行价的人遇到必须叫板车的事，他们一般都会遭遇喊价，豆腐花成了肉的价钱。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许掺杂了同情心的成分，也许老板钱多到无所谓了，谁管呢？
老周洋洋得意地说：“老向，那四张沙发，我们四个人拖去，搬到二楼，搞了两百五……“
“那么多啊……这种好事尽让你们遇到了……“
“你脑膜炎的，又不会看人，不知道喊价，怪谁呢？“
拖板车的，生活在社会底层，靠卖体力维生，不管他们的体力卖得廉价，还是偶尔高了点，他们的生活都是辛苦的，节俭的，这样挣来的钱经花。省城装卸队伍里有一个姓安的，他时常感慨：“这般辛苦挣来的钱，打牌都不舍得打了……心疼……“
安四十二岁，身形有点胖，穿上好的衣服，一点也看不出是在搞装卸的。在进装卸队伍的前一年，他还是他们乡里有名的财主，暴发户。他靠打金矿发的财。金这个东西，挖不挖得到，运气非常重要。他说：“我家祖坟埋得好，挖那么一个小洞窖，挖到金疙瘩了，几个月我便发了，建了乡里最好的小洋楼，信用社里还放了几十万……“
暴发户安某的钱来得又快又轻松，吃喝玩乐自然不在话下。在有钱朋友的带动下，他走上了赌桌，开始时，打十元的麻将，赢钱觉得有那么一点刺激，输钱也无所谓，反正有得是钱……赌到上瘾后，他觉着赌那么小的不刺激，便带了上万元上槽子（一种赌博押宝的，隐秘的临时性场所）。好刺激，丢十张到台面上，来十张，丢五十张，来五十张，丢一百张，来一百张，全是百元大钞啊，开门红，第一回，带一万赌资，提回十万元现金，那时的心情……直觉不日就能成为亿万富豪，玩遍全世界的年轻美貌女子。
“我最高赢到家产有两百多万，两百多万啊，当时，觉着赌博真是这世上来钱最快的好路子，乡下槽子小了，我就上县城，宾馆里开房，几十万的输赢，不断地冲喜，县里那些骚 几乎玩了个遍，每夜都不重复的……也许是遇上霉货了，我真后悔没有及时收手……“
一度被县城赌博界恭称为逢赌必赢的‘安爷’，于2001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一夜破产。
那天晚上，他们玩的是两副牌的‘五喜同花’，上半夜，外面是细雨绸缪，宾馆大套间内也空调暖着，输赢不大，安爷总的来说赢了万把块。吃夜宵的档头，安爷坚持优良习惯，叫了个妞匆匆地冲了一个喜……
“娘的，一定是遇上霉货了，那 的脸都没看清……不然，非找到她把她的牙打掉几颗……“
下半夜，四点多钟，安爷拿到了他有生以来最好的一手牌，五张K，他窃喜，冲喜冲来了大金矿，他祈祷他们的对手们也拿到好牌，最好是五张Q，五张J这样排下去。安爷在赌场已历练了一年多，心理素质过得硬，他不动声色，把一枚槟榔放进嘴里，点了一枝十多元钱的香烟，漫不经心地续跟了几轮小额的……总共还有四人在跟，安爷仿佛陷入了进退维艰的境地，他面上疑虑重重，迟迟没有跟注……十二分钟过去了，桌上的对手有人催了：“安爷，不像你的风格呀……平时一掷千金都不皱一下眉头的安爷怎么了……选择总是艰难的，而放弃非常简单……快点吧，安爷，天都快亮了……“
“呵呵，我拿了一手真正的好牌，让我再想想……“
说完这话，又抽了一根烟，安爷拿了几叠票子，往桌面上丢去。
用尺一量：“八万，安爷加注到了八万。“
当即，有两人弃跟，埋了牌，另两人，爽快地跟了。
“当时我的心欢喜的不行，他们两个果然拿了舍不得扔的好牌，又要发大财了，八字先生说得好，我命里就是带着横财的。“
十万，十五万，二十万……眼看桌面上的钱堆成了小山，安爷那颗心，激烈地跳动着，带的钱全到了桌面上，找赌场大老板借高利，继续往桌上砸……
“我心里一点不慌，我摸着五个K呢，要不是那大老板不肯再借钱了，我敢把全家性命往上押……“
借来的一百八十万剩下了八十万，对手还剩下一个，把那八十万一次性丢到桌面，安爷啪地一声翻开了自己的五张牌，全场惊呼，他大笑：“哈哈，死在五条K下，该瞑目了……“
安爷双手把钱往怀里抱，剩下的那个小脑袋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冷笑着说：“安爷，不要着急动钱，我的牌你还没看到呢。“
小脑袋嗖地站起，闪电般将手里的牌丢到桌面上，他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安孙子，睁大你的眼睛看看，爷抓到的是什么……“
全场鸦雀无声。
“五个A，我这一生完了……”安在马勇敢面前沮丧地低下了头。
小脑袋面前摆放的五张纸牌，就是五个A。安当时呆立在那里，呼吸困难，全身的冷汗直往外冒……桌上的钱被小脑袋笑眯眯地整理着，其他在场的人小声议论着，有嘲笑声，也有惋惜的叹息。“不可能……不可能……”安歇斯底里地叫了几声，然后，颓然跌坐到椅子里，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牙齿打着冷战，感觉自己冰凉的，好像就要死了……
“当场死了倒一了百了。”
赌局已成定局，欠下的赌债，逃不了。卖了洋楼，卖了老娘喂的猪，所有的所有，都没了……“人有钱时，钱就像寻伴一样，直奔着人来，人没钱了，唉……”
安颓废了两个月，看着家人受穷，心里又悔又恨。孩子还在读书，老娘未老，想死又没有勇气。常年在赌博桌上，养成了他顽固的赌徒心理，赢了想赢更多，输了，又想扳本，他不甘心，一世荣华一夜败了，他去找一些亲戚借钱，妄想寻到赌本东山再起……那是四处碰壁，好心的劝他不要再妄想了，也有的一阵冷嘲热讽。他恨过那些亲戚，在他荣华的时候，他们不是那副嘴脸的。
接踵而来的，是活下去必须要面对的现实。住到了破旧的老木房，孩子要上学，没还完的债要还，是人都要吃饭，自己一无所长，在乡里也混不下去，安到省城做起了搬运……
像安这样，有过大起落的装卸工，实在太少了，大多数，都是平平庸庸。省城装卸，主要负责装车，听从管理人员的使唤，把货物搬到车上码好。跟着货车押运回程的，专门守着一台车装码，在途中各点还要在车上往下卸货，押一趟运，能多四十块钱，货物丢失全赔，却有人争着去做，老付是丢货丢得最少的，他相貌憨厚，做事认真，他说：“干活那呆在省城也是要干的，途中那些辛苦不算什么……押运就是怕赔货……”
等着装货的货车都摆在省城一个叫路桥的大市场。那个市场的大老板有传说，十年前，他竟是一个普通装卸工。有些装卸工挺引此为荣的，遭受白眼时，他们就说：“什么玩意，别忘了这里最大的老板从前也是干装卸的……”
路桥大市场，养活了多少人？好难统计准确。但它的南腔北调，纷繁复杂，马勇敢却有着切身的体会，那一夜，省城起来大雾。天大亮，厢式车才开到省城，听到大家在热议一件事，有人抢劫，公司有两个司机被劈了几刀……
先天夜里十一点，开拖挂车的两个司机拖着一车水泥到达省城。因为清早还要把水泥送去工地，司机选择把车停在装卸场边上的公路旁。白雾一片，车刚停好熄火，车门两边的玻璃便被硬物击碎，车门被强行拉开，上来两把刀，对着他们就砍，两司机避得快，没被劈到要害，两人用脚踢，拿起扳手和短撬棒招架，一边大喊救命……
正好那天有车还未捆蓬布，省城装卸工大部分还在门面附近，听到有人用家乡话喊救命，还喊着自己的名字，省城负责的大喊：“大家抄家伙，有人抢劫……”
邻县人在外地，遇事那是出名的心齐，邻县本来就是武术之乡，大多练过一些拳脚，加之，人数占了一些优势，凭着一些随手找来的木棒铁锹，把那伙有刀的，人高马大的，操着北方口音的抢劫犯赶跑，吓跑了……两个司机挨了几刀，钱物没被抢走，生命无碍，在医院医治，录口供，立案……
马勇敢马上联想到了自己，身上总是带着不少公款的，多危险。每次凌晨到省城，那时候，大市场冷冷清清的，司机和老板大多到办事处找铺睡觉了，有时就一个人在车上，把小皮包抱在怀里……
马勇敢头发有点乱，衣服有点脏，成天成天在车上奔波，劳累让他没有更多心思注意自己的形象。
陈超找到他，将一盒智能卡交给他，委托他带回邻县，有一个学校的后勤主任会到他手上拿。陈超请他吃蒸菜，陈超穿着干净的牌子衣服，走过大堂，在穿衣镜看到自己的样子，马勇敢自嘲道：“才多久，我们之间，一个老板，一个乞丐……”
“马哥，你讽刺我啊，哪是老板，打工的，我们就是工作环境不同，说收入，我也不比你高多少……这回请你帮忙，一盒卡，完全是自己垫钱拿了转卖的，不敢发货运……”
陈超脑子活，做维护时和客户搞好了关系，买卡挣一些外快。他说到另一些同事，见马勇敢面露自卑，陈超还说：“论技术，你当时算中下水平，可没文凭……”
上网成了马勇敢工作之余的一大爱好，只是，他此时已淡了心中见网友的欲望。近段时间，他愈发感到了现实的残酷，每每，他和妮谈到婚娶的问题，妮不是无语就是说：“好难的，结婚是个现实的问题，成一个家，需要许多的钱，而我也是一个普通工薪，也没钱……最难的，我父母那关绝过不了，他们，不可能答应让我嫁到一个穷山沟……”
和妮交往近一年，愉悦的记忆有不少，马勇敢的心似乎又情动了，如今一盆冰冷的水浇下，他哆嗦了一阵，又像没事人一般，和妮谈起了一些愉快的话题，在心中，他放不下妮，凤凰王村之旅过后，他们又见了两次。
那时，马勇敢还在‘金谷’。有次出差向南，正巧周末，妮和他约见了，给他带来了一身秋装。他们手牵着手，在陌生的街头走着，一起坐在小吃摊边吃小吃……那次起，两人的男女朋友关系才真正明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