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敢说硬话,除非自己不想干了,找到更好的活路了。工作有多难找,大伙心里明白着。
工长,被大伙背地里教程资本家的走狗。他说话也是看人说的,对于一个车间里的人,性格他当然有所了解的,还有,一些老的,干了几年,手练得比机器还快的,他也不敢公然呵斥。
“老刘,帮个忙,加紧干,这关口,这假我不敢批……”
熟练工老刘不屑地说:“胆子这么小,怎么干到工长的?”
老刘大摇大摆往厕所走去,他烟瘾犯了。熟练工收到优待,一天能上四次厕所,是其他人的两倍,自然那有人嫉妒。
“同样是人,他们的 都被我们的更受尊重,能蹲四次,我们才两……”
“人家干活快,上四次,计的件还是比你我多。”
工长,最微小的官,应称一线管理者。他们有一些权力,如果你送点小礼,或和他有一些关系,在细节上,他自会睁一只闭一只眼,这大抵也是人之常情。
“这样的人,怎么干上工长的,送过烟的就可以……谁服啊?”
“你不懂,他们的主要职责,是管理咱们,不服也得服的。”
元件和半成品堆在面前,装好了放到身侧的传送带上传走。所领的半成品都有标号,都有记录,若是质量过不了关,被守关的质检刷下,那就凄惨了,计不到件,还会被工长严厉地呵斥,是恶骂。
“马勇敢,你仆街,你老母,你 的……”
“请你别带臭,请你尊重我?”
“什么卵几吧,尊重你?我尊重一条狗也不会尊重你……”
马勇敢一记左勾拳,一个蹬腿,工长被他打倒到地上,工长的眼镜掉了,他说:“大爷,别,别打了,痛……”
“娘卖*的,老子打不死你——”马勇敢骂道,却没有继续动手,他觉得自己受够了,扬长往车间外走去。
工长摸到眼镜戴上,他竟哭了。
“马勇敢,你好勇敢……我跟你说,要不是你大堂哥求情,非把你送局子里去……工资,押金全作医药费,还是小鹏大量,只要你当全车间的人向他道歉……”经理说着,马勇敢被保安押着,昂着头站在那里。
犯错,这又是一次犯错。年轻的冲动,所产生的后果,都得自己承担。失去工作就是后果,劳动的报酬被一拳一脚弄飞就是后果。
就这事来说,马勇敢不后悔。一个人的忍耐都有自己的底线,有人当那么多人骂他连狗都不如,他的忍耐底线突破了……
钱没挣到多少,落了个无处安身的下场。南方的风,又潮又热,在夜里,短袖彩裙满街晃动,这是几月?不到五月吧。
“你的身份证,暂住证?”两个警服拦住了他彷徨的脚步,仔细检查了一番,警服正告道:“不要在深夜乱跑,最近治安有点乱,常有飞车党出没。”
一张火车票票根仅能在这南方城市逗留三天,亏了进过厂,办了一张暂住证。马勇敢点了下头,心里想道:“飞车党要是抢我这样的,那还真是他们瞎了眼。”
花花街头已然冷却,仅余惹眼的红灯守着夜。走过那一排街时,总能看见一个个做贼似的男人,溜进那些昏沉的房间……
“靓仔靓仔,快点来,这里有花花的好姑娘。”
穿过那条街,是一条路边堆有几处垃圾的公路,夜深黑,抬头望,星光依稀。
妮来过一次这城市,戴着一副咖啡色的眼镜,像位大户人家的小姐,跟着马勇敢走进了一家宾馆,当门一关,两人便热烈地拥吻……在热水淋头下面,妮叫得好欢快,水冲着他们的身体,激情的水花往四处溅飞……
马勇敢终于走到了那个广场公园,找到了路灯下一条木长椅,他呆坐到椅子上,这一个晚上,他将在此打发……心情静了一些,他的耳朵听到了男女混合的粗喘,循声望去,仿佛一些漂浮在半空的重叠光屁股。
“他娘的,这真是一个开放的城市……有的人像狗一样活着,有的人像狗一样,露天苟合。”
听着那些呻吟,他的心反而更平静了,他端坐着,点了一根烟,慢悠悠地抽着……
把牛仔背包当枕头枕着,看那星光斑斑点点,在高远的夜空虚妄地闪烁着……
听到几声咳嗽,马勇敢偏头望去,见一个披头散发,满脸胡须的脏男人站在不远处,细一看,是个背着个半鼓纤维袋的拾荒人,马勇敢心想:“是不是占了他的铺?要不要让出来?”
拾荒人手中握着一根细木棍,示威式的在公园的大理石板上敲了敲。投来挑衅的目光,马勇敢一个翻身坐起,不示弱地瞪着那拾荒人,心想:“连拾荒的都敢欺负我了,岂有此理。”
那个拾荒人胆怯了,一跛一跛走了几步,背影尤为可怜,马勇敢轻唤一声:“喂。”
见拾荒人转头,他背起背包,大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把椅子让出来了。
走了几分钟,看到又一把长椅空着,他坐到那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面前那弯混水。这长椅有没有领主?想到领主这个词,他傻傻地笑了笑,心生一股豪气,再有人来,也不让,这张椅子老子占领了。
水边有风,更有蚊子,他从包里摸出一件夹克,盖在身上,手驱赶着,头枕背包,睡意慢慢浓了起来,他要睡了,他面向椅背,把身子卷缩,又觉不安全,旧领主从背后袭击,那不是没有反手之力?他翻了一个身,面朝混水,间续地睁了几次眼睛,最后,疲倦带着他呼呼大睡了过去……
妮和她的好朋友坐在一个茶餐厅,用着茶品。又一个周末,她有四个周末没有马勇敢的消息,这让他的心头甚是担忧。茶餐厅的电视上播报着有关非典的新闻,她的朋友雯说道:“你看新闻,这世界多恐怖……”
“环境破坏太厉害了,变异的病毒层出不穷,可怕。”
非典,非典型性肺炎,可夺人性命的,正风靡大地。在广州街头,人们表面保持平静,戴口罩外出者也少,但心间多存有恐惧,在公共场合,听到剧烈咳嗽声,谁都会,紧走几步,避开的。
她们吃的不多,三碟糕点,两杯咖啡。
消磨的是时光,在周末,和朋友亲人坐一坐,聊一聊,那才是她们的目的。
马勇敢的存在,妮只告诉过雯。
“发什么愣,又想你的野马勇敢了?”
妮微微一笑,端起杯子品了小口咖啡,眼神里有着淡淡的忧郁。
“妮呀,不要在那段不现实的爱恋里越陷越深,为了一个乡下人投入太多,不值得。”
雯和妮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两人的父亲又是同一个工厂的,自小就形影不离,大学又在同一座城市,工作后,也常往来的。乍一看,雯比妮成熟,实际上,许多事,妮比雯想得仔细,清楚……
“想想你自己吧,吹了一个又一个,还不如学我,坚持着爱同一个男人呢。”妮挖苦了一句。
“权当玩玩呗,生活就那么一回事。“
“玩火小心 呢……对感情,我是认真的,专一的。“
雯用手指触玩着杯柄,挂着无所谓的表情,看着那泛起波纹的半杯咖啡,她在想她最近结束的一段爱恋,那个北方外来仔,在求婚被拒后,毅然回到家乡找了一位,闪电式结婚了。对于他,对于高大英俊的他,她确有动心的,可是,谈到婚姻,那不是一个人的事,父母的鄙外,以及对她未来的担忧,迫使她做出了分手决定……她才二十四岁,在这个城市,还纳入不了大龄未婚的行列。接着,她又想起了她的初恋,大学里的白马王子,多少山盟海誓,敌不过西方世界一纸通行,他骑着他的白马,头也不回越洋过了海,留洋生找了一个可以给他身份的外国妞,从此,音信杳无,那次的痛彻心扉,令她对感情不敢认真了。
“妮呀,你的野马不会是你第一个男人吧?“
妮沉默了一会,接着笑道:“第一任男朋友。”
马勇敢是妮的初恋,所以她很上心。妮回味着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匹野马哭泣得那样伤心,那样旁若无人,当她了解到他为了一段她认为是欺骗的初恋在哭,她便对他动心了。自后,马勇敢出现在网上,聊着聊着,他们约会了,凤凰王村有着她最放纵的记忆,往后,又有那么多次交往,她告诫自己:“妮,别太投入,这个男人不够爱你,他仅仅是出于心理和生理的双层需求……”妮忍不住想念,忍不住一有机会便往他身边跑,确实地,她爱上了他,这爱让他心生隐痛,不管那个男人说过什么甜言蜜语,他给予的,仅是身体的全部,他的心?好像……
“我是爱他的,他是第一个走入我心间的男人。”
“那你要和他结婚?”雯狐疑地看着妮说。
“我们都知道,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
爱情是无限的甜蜜与哀愁,而婚姻,柴米油盐的现实要面对,人谓,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又说,没有婚姻,爱情将死无葬身之地。婚姻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它,似乎要以经济为基础,房子,孩子……那都是要考虑的。爱情,则不一样,可以想象着浪漫,妮可以乘着火车翻山越岭,不辞劳累去往马勇敢身边,但她翻不过现实的那些大山,父母亲戚必然极力阻止,而她自己,想到和马勇敢结婚也后怕,她一次次乘上火车,是奔着爱情去的,不是奔着婚姻……
把爱情和婚姻分开,只要爱情不要婚姻,这不是传统的想法,而妮身处一个前沿大城市,和她有相同想法的,大有人在,越来越多的独身主义。
妮记得每次去乘火车见马勇敢的心情,甜蜜在澎湃,她喜欢这种浪漫,她喜欢马勇敢对她的索求,那么热烈……
妮的初次,不堪回忆。那时,她还不认识马勇敢,那是一次聚会,一个男人借着酒意,将同样醉了的她按在了一张沙发上,粗暴而短暂地占有了她……那个男人,第二天酒醒,反复说着对不起,几天后,搭上了远航的客轮,带着她的初次痛疼去了美国,她不爱他,一点爱的感觉也没有,在平时,她特别讨厌的就是他,就是那样一个男人……幸亏他走了,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
阳光刺眼,马勇敢红肿着眼睛坐起,那弯混水清晰了,青绿泛光的一弯,在它的岸边,有几个老头坐在树荫下的石桌边下着象棋……
“都十点多了,流浪了,这觉还睡得这样死?呵呵。”
马勇敢走到公园公厕,花了一块钱,蹲了蹲,在外面水龙头洗漱一番,走出之后,他觉着肚子饿得很……离开公园,在一条街边饭馆,叫了份饭,吃了四碗米饭,他重新觉得阳光里飘散着美好了……
闲逛了一会,他想:“人要是不用工作,能四处游荡,也是一种幸福,自由自在的……”
他失去了工作,可他重新得到了自由。年轻就是好,真的,忧愁那东西,并不会在心中停留太久,即使在窘境。
马勇敢想过无拘无束,四处逛荡的生活。
他走得并不远,便看到了那些工厂的厂房,他急忙转身,在那一个瞬间,他茫然失措,开始往回走,又到了那片公园,这不是周末,公园里只有老头,还有一些浓妆艳抹的中青年妇女……两个老头正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在讨价还价着什么,走过他们身边,马勇敢好奇地站了一会,他们在一棵树的下面说着普通话……
“小姐啊,便宜点啦,我们年纪这么大了,还和年轻人一个价,不公平哦。”
“两位阿爹,你们两个才收六十,很便宜啦。”
“小姐啊,照顾照顾老年人,我们很好对付的哦。”
“才不呢?人老心不老,又摸又看的,好麻烦的。”
见马勇敢站在几米外看着,他们把说话的声音压低了,不一会,妇女在前带着,尾随的两位老头,色眯眯地瞄着妇女那颗大南瓜似的屁股……
南方的温热的空气里弥漫着发酵的气味。而异样的眼神不时投向马勇敢,出于好玩,他向一位少妇模样的女子走去,他想确定,他猜想的事……
“小姐,你看着我,为何又不说话?”
“先生,你有何贵干?”
“小姐,你是在等人吗?”
“先生,我在等一个出得起钱的人?”
“噢,很贵的吗?”
“看你年轻力壮,八十哦。”
“八十?太贵了。四十行不行?”
“好哦,四十就四十,你杀价还真是狠,来吧,跟我走。”少妇脸上荡漾着肤浅的笑。
真的要去?不去又怎么确定,他们的买卖是不是想象的那样。跟着走了十几步,马勇敢站住不走了。
“怎么啦,先生,时间可就是金钱哦。”
“我有得是时间,可我没有金钱……”
“什么?你没有钱?”少妇的脸一下变了,目光往右侧瞟去,马勇敢一看,见不远处有两短袖肌肉男正看着这边,糟糕,这玩笑开得招来麻烦了。
“大姐,真不好意思,你看……就是一个玩笑。”
少妇二话不说,双手拽住了马勇敢的衣服,她说:“你想侮辱我,告诉你,只要我大叫一声,你会死得很惨,很惨……”
“大姐,别这样,我给十块钱,你放了我。”
“不行,给四十我也不放……”
“不是说好四十的吗?”
“被你侮辱,精神损失费呢?”
“四十五?”
“没得商量……六十,一口价。”
“那我还不如花四十跟你走呢?”
“那好啊,老娘好久没吃过嫩草了,饥渴着呢。”
两个肌肉男正往这边走来,再拉扯下去,逃跑的机会都没了。
“大姐,实在对不起了。”马勇敢使劲挣脱,衣服被抓破,身上留有两道爪印,还是让他挣了出来,他撒腿就跑。
“抓流氓,抓流氓,非礼呀,非礼……”
果然,两肌肉男跑了起来,大喊着:“站住……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