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淡季很快过去,旺季马上就要来的,你们别乐,有你们累死累活的时候,别忘了,还有两个来月就过年了。”马勇敢信心很足地说。
“幸灾乐祸吗?到时你不用忙,不用累吗?”
“我倒真心希望忙点,累点,这日子难熬啊。”
马勇敢这段时间,一天出车不超过三次,他又没别的事,只好门面办公室坐坐,货箱内和装卸工扯扯,晃来晃去的,似乎挡了老干的眼,老干说:“小马,你怎么成天闲着,没事做,帮我守守办公室,开开单咯。”
“啊,开单?开错了,我怕负不起责任的。”
老干白了他一眼,说:“偷懒就明说,小马,看不出你也是个懒货呢?”
“嘿嘿,真怕开错了……好吧,看你的样子,似乎有事,我替你守守也行的,接接电话,开开单,错了别找我负责就成。”
老干最近,老是逮谁就要替他守电话,开单,有时是厢式车的押运员,有时是马勇敢,有时是那些会写字的年轻装卸工,老干呢?老往他那在大市场另一处的装卸队里跑。
老干九四年就到了省城,开始也在大市场干装卸,后来,从他家乡拉来人,组成了一支装卸队,由此发了家,他手下那二十多个装卸工,一月能给他挣来七八千的,他现在干的,大多是动动嘴皮子拉业务。前年,他听说物流公司挣钱,便想方设法进了公司,可是他甜头才尝两个月,公司给他带来的收入变淡了,加上股金分红,他的管理工资,总共不到五千,那时,他就有了退出的心,现在,公司内部忙于斗争,他的十五万放在这样一个篮子里,让他睡不着,他把计划付诸行动了。他负责管理省城这边,但是,代收有一个专门的人负责,所以,他能掌握到的现金不多。他只好找到小陈,就是那位基本上可以靠赌博维生的押运员,他老婆娘家侄子,他嘱咐小陈说:“哪天包里有了十五万代收,你打一个电话告诉我。”
那晚,他的电话响了,小陈说:“姑父,我带了十五万六千代收……”
“行,到省城打我电话。”
小陈到了省城,他的姑父对他说:“把装钱的包交给我,这事,我会打电话跟其他股东说明的,我要退股了,这份工作,你也不用干了。”
小陈打电话,自作聪明说装钱的包被偷了,公司另外几位老总立即想到了,那是老干在耍计退股,侯总说:“耍这鬼把戏,报案,干脆让那个做贼的进去蹲几年。”
“不可,老干在省城有势力,搞僵了,公司在省城麻烦就多了。”
“他有什么势力,不就有一个装卸队。”
这时,老干的电话过来了,他明说了要退股。
“让他退吧,他担保的押运员出了问题,把他股金抵上,不足的让他缴齐,让他退股算了。”
“行,眼看旺季要来了,不能再分散精力搞内部斗争了,旺季,少个人分钱,也好。“
“老干,老狐狸,他摸准了我们的心理,呵呵。“
股东们在这件事上,很快统一了意见,没有像往日一般发生争吵,那是因为他们内心清楚,报案,侦破,要时间和金钱,最后结果,也不过是老干退股,赔钱。其实,有野心的股东早盼着老干退股的,老干在省城的优势,让他成为了那边管理的不二人选,搞僵了,他再退出,很可能带走一些客户资源,和和气气的,他把位置让出来了,根基在邻县的股东们正好名正言顺坐上那位置。老干退得很顺利,公司另几位负责管理的老总,还请了他一桌饭,在饭桌上,频频敬他的酒,讨教在那边管理的经验,临别时,侯总还似醉非醉地说:“老干啊,以后在省城,公司还得仰仗你的帮助,多保保我们这些在泥沼里跳不出的难兄难弟哦。“
老干走后,公司几位老总轮流着到省城负责,他们的脸上逐渐有了笑容,由于还有一个月过春节,货物一天天多了起来,股东们在艰难时期的斗争,好似只是一场玩笑,他们相互间又恢复了友谊。
这些,都是因为钱数增多的缘故。他们是一群能同甘甜的好朋友。
公司为何一度生意落差,有运气的原因,接连几起赔钱事故,股东们分不到钱,心拢不到一处,个个着眼自己的利益,明争暗斗,以至于无心管理,拉业务。在激烈竞争中,差点就被淘汰出局。而旺季到来,别的物流公司吃不完的货向他们流来,他们笑了。
由他们笑吧,马勇敢担心过要失去这份工作。快过年了,他得做出一个决定,三年即将过去,是继续请假呢,还是回去上班?
有些失去,透着无奈,却只能接受。像小陈那样的,在这样一个不正规的公司,做事的都是股东的亲戚朋友,一旦股东退股,那些做事的,十成要被排挤出局的。这份工作不稳靠,只有技术学好了,那才是到哪里都吃得开的,马勇敢开着小货车,穿梭在省城的道路上,小货车被他摸得滚瓜烂熟,他相信,以他的水平,任何小货他都能操控自如,可是,大货呢,厢式车呢,拖挂车呢?
马勇敢遭遇那次交通事故后,重新摸方向盘,花了一些时间克服心里的惶恐。算是努力过吧。
然而,伍强还是向他走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勇敢,公司的管理乱七八糟的,你也看到了。过完年,生意肯定又会差下去,所以,我计划在春节前退股,所以,这份开小货的工作,你恐怕没得干了??“
又面临失业。马勇敢苦恼了半分钟,然后,他抬头笑着说:“强哥,没事的,我可以回去上班的。“
“回去上班?钻洞子?你会开车,可以……“
“强哥,我这水平,不知能不能找到开车的工作。“
“勇敢,要自信点,摸这么久车,对开车都不自信???不能这样子,相信自己哦,那很重要。“
“嗯,我尽量相信自己,如果那真的重要的话。“
岁月蹉跎,时光匆匆,又近春节,三年长假马上到期。
马勇敢带着失业的消息,带着淡淡的愁绪,回到了他的家乡,矿山。
车窗外有着萧萧的冷,枯草在寒风里瑟瑟地摇摆。司机在转最后那道大湾时,闷声说道:“变天了,今夜不是下雪就是结冰,明天车能不能开上去,都成了一个未知数。”
背着牛仔包,脖子往衣领里缩,双手插在衣服两侧口袋里,向家中走去,偶有冷风,吹着他的脸,甩一把鼻涕,脚步不觉更加快了。马路上来往着汽车,马路边走着的人,大多匆忙,着急。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就是受罪,在家守着一个火炉,看着电视,亦为一种幸福吧。
开门进去,仍感觉冷。一摸八角炉那输废煤气的空心铁管,是冷的,八角炉没有烧火?他赶忙把牛仔包放到沙发上,跑去看做饭菜的铁炉,里面有着燃的光亮。幸亏。
用铁灰斗和铁夹,把八角炉放好燃煤,坐沙发上出了会神:“这么冷的天,妈妈不烤八角炉吗?”
摸着炉子有点热了,他把封筒挂好,出了门,往市场走去。
刘忆莲头戴一个只露出嘴巴和眼睛的毛纱头套,正在给一个男子夹着麻辣,她把找零的钱和一个装有麻辣的塑袋一同交到那男子手里,说道:“你慢走,欢迎下次再来买。”
“妈,我回来了。”马勇敢咧嘴笑着说。
“勇敢,就放假了?你强哥不是安排你到省城开小货……“刘忆莲一看马勇敢表情,顿了顿,她才说:”回家了吗?这外面冷,你快回去把八角炉烧起,别在这里冻着了。“
看到卖鱼大嫂,还有好些做小生意的摊旁都放有一个燃着煤球的火炉,马勇敢心酸了一下,说:“妈,这么冷的天,怎么身边火也不烧一个哦。“
“一个煤球两毛一……妈不怕冷,觉着冷了,我就跑到卖鱼大嫂那烤烤的,听话,回去啊。别冷着了。”
马勇敢不在家,刘忆莲在家里也舍不得烧八角炉,当她回家,对她的儿子解释道:“还没冷到顶不住,八角炉要保持有火,一天得烧四到五个煤球,一块钱呢,也就晚上能烤烤,还是一个人,实在不舍得。”
“等冷到感冒了,买药的时候,你就舍得了。”
“冷不到,万一冷了,我跑到被窝里缩着就好了。”
马勇敢把失业的原因一说,刘忆莲说:“不管怎样,都得感谢你强哥,是他给你机会让你学到一技傍身的……”
“没几天又过年了,年这边,不要着急出去找工作,年那边再出去,有了技术找工作那就容易了。儿子,就在矿山或小城找个开车的活,有时间能回家看看。”
学会了开车,工作好不好找?马勇敢觉着并不靠谱。像物流公司那样,哪个司机不是和那些股东有亲戚关系的?这些私人车老板,不是找熟司机就是找有经验的老司机,又有谁愿意把车交给一个刚学会开车的人来驾驶呢?买得起车,那就另当别论了,哪怕买个面包车,摆文化宫坪里放租,也是一条不错的活路,刚下车时,马勇敢看到文化宫摆了两三辆面包车,隔着玻璃看去,里面坐着的司机,面上流露着笑,应该是能挣到钱的,只是,一个面包要几万……
马勇敢在心里抵制着回去上班的念头,吃回头草的马不是好马。这三年,他在外面混过来了,尽管混得不是很顺畅,但基本靠劳力养活了自己,还有部分节余。这当中,伍强这个人,给予了他不少帮助。假如没有伍强,又是怎样一个情形呢?马勇敢惯于悲观,他想到没有伍强,自己也许正在异乡流浪……
“你家勇敢今年多大了?”
“满二十三,吃二十四的饭了。”
“那该给他找一个媳妇了。”
“跟他说过好几回,要他相亲,他不肯,急得我这个当娘的,唉——”
“哪有年轻人不想婆娘的,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没有的话,我把我一个侄女介绍给他咯。”
和卖鱼大嫂聊过,刘忆莲回家便问:“勇敢,卖鱼大嫂讲,把他一个侄女给你作老婆,你要不要?”
“妈,说过多次了,我有女朋友,你不用瞎操心啊。”
“我怕你骗妈妈,这就要过年了,叫姑娘来家给妈瞧瞧,让那个妈也好安心点……要不,你去她家过年……”
“妈,人家是广州的,妈,你过年还把我往外赶啊、”
“广州的?那么远,那么大地方的?人家肯跟你?勇敢,去过她家吗?她父母同意你们的事吗?妈怎么觉着这事好玄乎?”
马勇敢听烦了,便不作回答,走出了家门。
矿山那些山尖已是冰光闪闪,矿山的屋檐也有冰凌悬挂,这已是名副其实的冬天。在街上走着冷,马勇敢走进了炼厂门口的那个网吧。
和妮一说:“邀请你来我家过年?”
妮乐疯了,连声说好,说她们过年,一点气氛也没有。不过是逛逛花市,吃几顿饭……
然后,和妮一说自己的老妈催两人结婚,妮久久不作回答,逼问急了,她说:“不现实,不是说好再拖段时间,等我四十岁,父母不管我的婚姻事了,那时,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马勇敢扳着手指数了数,天呀,还得打十几年光棍呀,太可怕了。
“还有,那时我年纪大了,生孩子危险,所以,我们先说好,不要孩子,坚决不要孩子。我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子,自己活着都累,还生个小孩来这世界受罪,想着都怕。”
马勇敢心里凉飕飕的,自己真是命苦。怎么遭遇上了这样一个女人,怎么还痛下不了决心分手,照妮的说法,她确不适合自己呀。
没几天春节了,街道市场上的行人挤密起来。刘忆莲的生意也红火了,她作麻辣时,哼唱着她那个时代的小曲:“风吹得杨柳啊沙拉拉拉……小河的流水呀哗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她走呀走得忙呀……原来她要回娘家……哎呀,要我怎么去见我的妈……“
周围附近乡村的人,都挤向矿山采购年货。而矿山,也似乎应有尽有,价格也不比小城的贵,马勇敢走去市场边上的理发店理发,在那小屋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他。
理发师是个女的,姓金,比他大两岁,据她说,是比他高两届的初中学姐,她一边理发,一边笑着说:“……听刘姨讲,你找了个大城市的姑娘,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到时,可别忘了通知我去喝喜酒哦……你们怎么谈上的,隔那么远,可真是缘分呀……不过呢,你也要有把握,不能老是拖,姑娘比你小好几岁吧,她家没逼你结婚??……真是观念不同哦,换成我们这地方的,关系确定了,还不成天闹着结婚啊……“
金姐唠叨个没完,开始马勇敢还应上几声,到后来,店里人多了,他便不再搭理,心里直想:“这样一个年轻少妇,怎么嘴巴子比中年妇女还啰嗦呢?“
幸好,店里又来了几位金姐的熟人等候。她和那人有一句没几句唠起了别的事。马勇敢那个头理了四十分钟,付了两块钱,走出那理发店,一身轻松地走了几步,才感觉到阵阵冷意……
年三十下午,市场里的人影少了。
不经意间,看到了妈妈留在偷逃外的头发有几根花白,马勇敢扒了扒那头发,仔细一看,还真是白头发,妈妈才四十多岁,他说:“妈,你一年到头辛苦了,今天让我一个人推着摊车吧。“
马勇敢推着摊车,就像在驾着汽车在走一段艰难的路一样认真。刘忆莲走在他的身边,遇到熟人打招呼,她便乐呵呵地回:“这是我儿子,他在外面开大车的,回家过年,这不,帮我推上小摊车了。“
马勇敢对着刘忆莲的熟人礼貌地笑笑,或叫上一声姨,婶。然后,缓缓地推着摊车往前走去。
相依为命的两母子,并排走过那条街道,他们的背影如此普通,平凡,他们的脚步,那般谨慎,细碎,让人联想到,那些踩在薄冰上行走的人。
在马勇敢很小的时候,拉着妈妈的手,多少次走过这条街道,那时,看什么都是快乐。
严寒的冬天,有一个避风雪的家,有一炉驱寒的火,有一桌不算丰盛,却饱含诚意的年夜饭,有亲人陪在身边,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电视,也是一件温馨的事情。
刘忆莲在三十夜里给了马勇敢一百元,那是压岁钱。和往年一样,马勇敢将一百元收进了存钱铁罐里,和小时候得来的压岁钱放在一起,和那些一元的,两元的,五元的放在一起。刘忆莲笑着说:“勇敢,你打小就听话,知道节俭,还记得你七岁那年,你父亲开玩笑找你借一块钱买凉粉,你抱着铁罐,思虑了一个下午,才舍得拿出一元,当你把钱交到你父亲手里,他都忘记那开玩笑的事了,你一说凉粉,他才想起来,将你抱起,大笑着转了几个圈圈,嘴里直夸你是好孩子……“
年一过,回不回去上班的事情,才真正迎面而来。
拜完年回来,已是年初六。不管回不回去上班,初八都得报到,或把假请了,或又一次开始他的矿工生活。
时过三年,矿务局已缓过了劲,听说上班的人,月月工资有了保证,有时候,上头还会发下一百,几十的奖金。
马勇敢还在犹豫,而刘忆莲初六晚上从一个邻居家里喝茶回来,高兴地对他说:“回来上班吧,妈找到了门路,价也谈好了,你们矿上正好有一个空缺,一个真正轻松的工种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