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砖房有三层，以前是选厂的办公楼，成了危房后被废弃了，还没开始拆除。
罗品和他的两个小伙伴在这砖房小试过牛刀，他们用石子击碎过砖房背面那些窗户的玻璃。那次回家，他观察了三天，见父母并没发觉他做的坏事，他和他的小伙伴又叫来了两个小伙伴，准备在那里大干一场，把那些本来残缺的玻璃消灭干净。
罗品和他的几位玩伴站在砖房的背后，手里拿着小石子，他一声令下，四五个小男孩纷纷把石子扔向了那些有玻璃的窗户，哐啷哐啷一片玻璃被击碎的响声过后，这些小男孩放肆地笑了，破坏，给他们带来了快乐的感受。
就在此时，他的父亲罗看见正站在区长办公室，逼问着那位区长：“为何我有十多年工龄了，买断的钱还不如刚进厂两年的小蔡……”
胖区长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小蔡大专毕业分来的，有一万二的保底钱。”
买断工龄这事并不新鲜，在许多地方的许多企业都发生过。
矿上这次买断，按工龄长短，钱数上也分了等级。十年以下工龄的，仅有八千多元，十年到二十年的，大抵有两万到三万，二十年以上的，要多一些，好像有四万多一点。学校分来的，部队分来的，有一万二的保底钱算，罗看见不是想买断，但他听说才工作两年的小蔡比自己钱还多，他心里不服气了，跑到办公室质问那位胖区长。
“老罗，是不是觉着钱少了？”
罗看见脱口而出：“当然少了，两万三，能吃几年哦。”
“我也觉着少了，大家也觉着少了，要是有十万，好多人都会争着来买断的。”
自从被撤去值班长，这是罗看见和胖区长面对面说话最多的一次。胖区长甚至还客气地递给了他一枝烟。
“老罗，幸亏这次也不是真的买断……”
“不是真的买断？”
“对，任何正式员工都可以有两种选择，不想干的，可以买断拿钱走人，想继续干的，签了一份买断合同，不拿钱，再签一份新的五年合同，可以接着干，任何待遇不会有变化……”
“这……不是宣布枯竭了，还能搞？？？”
“当然能搞……为什么不能搞呢？？”
“上面不会查？”
“这不关你我的事，你我也左右不了结果……总之公司是这样说的……”
害怕彩云出事，马勇敢和同事调了一个班，急匆匆地坐上了汽车。
没赶上直达林场镇上的车，下车之后，他租了一个摩托。
通向月光的小土路崎岖得很，摩托硬是不敢往上，他只好下车，步行往上，到达月光，天都黑了，还好那夜有明亮的月光，听到大黑的叫声，马勇敢喊道：“杨田，杨田在家吗？”
杨田跑出，一看是马勇敢，大吃一惊，说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杨田，借个手电给我，这路真是黑。”
“你吃饭没有？？？先到我们这里吃一个吧。”
“不用了，我不饿……”
“那你等着，我给你弄个竹火……”
杨田弄了一些干的细竹条捆成一扎，点上，交给了马勇敢手上，笑着说：“走到彩云家，应该没问题的。”
“看见彩云吗？？”
“早晨见她下山，中午见她回来，神色似乎不太好，叫她……答应的也不爽快……”
“哦，谢谢你的竹火……”
竹火只剩下一小截，彩云家的木房子也看得见了，窗户没有亮光，好像已经睡了。
走到门外，推了推，厅屋门被反栓了。
“彩云……奶奶……是我，马勇敢回来了。”
听见奶奶应了声，又听见脚步声，彩云开了厅屋门，惊讶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饭碗……”
“你突然不说话，吓坏我了。”
“我喂了半天……那电话老板告诉我，线路出问题了，我也正担心你呢？？”
奶奶没有起床，在里间说道：“彩云，给勇敢弄点吃的……走了那么远的路，肯定累了，饿了……”
从月光回来，刘忆莲见他第一句话就问：“彩云没事吧。”
“虚惊一场，还以为她受不了这打击晕倒了，原来只是电话线路出了问题。”
“这问题倒也出得巧……勇敢，有两个领导来找过你。”
“找我？？”
“对，有你们科长，还有你以前的区长。”
“于广？？？他现在是副矿长了。他们找我什么事？？？”
“还不是那事……以为你借故躲了，不签那买断的合同了……”
“他们又何必这样逼我呢。”
“你们那个科长一看就是官架子特别大的人，他是深夜来的，用脚踢我家的门，我不知道是谁凶了他两句，他在外面嚣张地说，你家儿子回来后你告诉他，要他赶快到矿上把买断合同签了，不然我对他不客气……我知道他是你们科长之后，更气了，这哪像个领导，就没好气回了他几句，他就说，你和你儿子这样不听我的话……你们会后悔的，别忘了，他以后还有好多事情要拜托我的……”
“真是可笑，都买断了，他算个鸟……”
“勇敢，不是这样的……你以前那个区长就客气多了，文质彬彬的，说话也客气，他告诉我了，这买断合同，那是为了骗取上头拨款的，签了之后，再签一份新的合同，一切待遇还是按老的来拿的……”
宣布破产，集体买断，只是一个骗局。
因为时下经营亏损，用那些合同去上头骗买断钱款的。
签了买断合同，不拿那点钱走人的，再签一个新合同，依然享受过去的待遇。
当领导的，都用这样的说辞劝说职工们签买断合同，而这一招，似乎也有效得很。那间大会议室，进出的人络绎不绝，公司派来的两位戴眼镜的女士，一位在耐心指导着来者签名签在哪里，一位在微笑着发放着一张张凭证，那些凭证上写着要离开的人该得的买断钱数，也算是借据。几位矿领导看见被下级领导带来的员工还有犹豫，他们就说：“别犹豫了，我们都签了，待遇不会变的。”
员工看到领导，心里多少有点畏缩的，没谁要求看他们签的合同原件。
“矿长他们都说签了……要死一起死……”
“你看了他们签的合同了？？”
“没有……”
“我也没有……”
“嘿，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别想那么多了……看了原件又如何，给我们看过之后，他们又撕毁了，我们也管不了……”
买断的事，没给石乐带来多少困扰，他心里欢喜，因为莎莎快要生了。
刚有风声，他就打听明白了这是一个过场。
是过场，他得走，一个副科级，要起带头作用，他签了？？他动员下面的人签的时候，说得非常明白：“我是科室第二个签的，第一个就是我们的科长，你们尽管放心地签，完全不影响……工资该怎么拿怎么拿，退休了，该什么待遇还是什么待遇……“
他更多的心思集中在莎莎的肚子上，莎莎情绪有点不对，看着自己的大肚子，她显得忧心忡忡：“这么大，生得出吗？“
“尽说傻话。“
“那该多痛啊，都是你……你这个坏蛋……“
菜刀阿月也有一点显肚子了，她本来是要打掉怀上的小孩的，那天，刘在十分不愿意陪他去了医院，医生检查了以后，确定她百分百怀上了，在她要求打掉的时候，医生变得神情严肃，他说：“要考虑清楚，以你的身体状况，打了还想再怀上，几乎不可能……“
刘在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他害怕阿月这次堕胎之后再不能生育，他泪流满脸哀求道：“阿月，我求你了，别堕掉……阿月，我们要相伴一生的，没有孩子……“
阿月曾经堕胎数次，她心里也清楚。她对避孕的事情做得很认真，也不知是刘在搞了鬼，还是哪里出了疏漏，她又怀上了。听到医生的话，作为女人的母性改变了她的初衷。这次再堕胎，她这辈子都做不了母亲了，想到这，她满心忧郁地离开了那医院，她决定把这孩子生下来。
买断事件发生时，刘在一到家里就唉声叹气：“唉……又没关系……唉……不签那合同不行……唉……签了又担心没了保障……“
阿月听了一两次，就怒了：“有点出息行吗，就你这样子，我哪还敢帮你生孩子……我要堕掉，我要去医院……“
“别别别……阿月，我什么都听你的……“
“别签，坚决别签……签的都是傻瓜，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瓜……“
面对石乐的劝说，面对正科严峻的双眼，刘在坚持了没签，他说：“你们别逼我了，我若是签了那合同，我老婆就要去堕胎，我就要断后了……“
听到可以买断，刘三毛笑了，再一打听，只能卖八千多元，他骂了一声娘。
杨香和两个孩子都回到了家中，刘家弥漫着喜气，对于买断这事，家人仅仅是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怎么做，怎么决定，没谁想去干预刘三毛。
母亲和父亲是那样一个观点：“签了，再签新的，那工作保住，算是留一条后路。“
杨香和他哥是这样一个态度：“签了，把钱拿回来，那工作留着每月还要交几十元钱，反正你也不可能再去上那辛苦的班，不如拿回几千算几千。“
刘三毛思虑了两天，决定去把钱拿回来，他对他的家人说：“我要去拿买断的钱了，我不会再回去钻那洞子，挣那血汗钱……都说那是一个骗局，可万一这骗局败露的那一天，吃亏的，还是那几个呆板工人，谁会因为当初领导的设局而让工人撕毁自己签下的买断合同哦。“
都是那是一个骗局，都说那是为了骗到集团公司拨一笔钱下来。
可是……
这事真是这样的吗？？？？
签了买断合同的人，又签了新的五年合同。工资和待遇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干着过去那点工作。事情似乎正如领导们承诺的那样进行着，可谁能担保以后，谁能担保十年以后，二十年，三十年以后……
这骗局，究竟骗的是谁？？？
在矿山两区之间的大路边，那一个弯坡林立了高低厂房，烟囱，有粗粗铁管……那个厂叫新厂，是2000年建成投产的，专门冶炼一种稀有金属矿，冶炼的原料都是需要从外面进的。
汽车经过新厂旁边，刺鼻的气息那是扑鼻而来，小孩子都说那地方的空气好臭，而大人们心里更是明白，那是有毒气体，关于那些气体有一个骇人听闻的传言，说是无论男女，闻多了那些气体，将失去生育能力。
传言吓人，但新厂初建成时，一些井下的矿工还是争着抢着往那厂里调，这新厂有员工数千人，规模不小，年轻的自也不在少数。这新厂附近，更有居民数以百计，一家一户成天在这样气体笼罩下生活。
新厂运营几年下来，事实证明，厂里的年轻员工都能正常生育，附近居民，也不见增加多少死亡率，传言终是传言，总有夸大之嫌。不过，那气味确实刺鼻难闻，离太近的野花野草亦有被熏黄现象。
一些拒签的‘逆臣’，让一些科科长长，区区长长的管理能力受到了矿里头脑的置疑。拒签者还看不清形势，不与上面的关系搞点润滑剂，他们的前途让人担忧，刘在算聪明的，他拒签之后，发现正科和石乐的目光发生了大的变化，连忙舍痛送了一些东西。罗看见那是个不开窍的，明明看见胖区长的目光越来越像刀子，他还梗直了脖子，像斗公鸡一样从区长人前走过。
日历又换了一本新的，罗看见被叫到了区长办公室，听到了阴阳怪气的声音：“我说，咱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还请你自找出路，不要硬要我抓住你的鞭子才识趣离开……”
“逼我调走？凭什么呢？”
“工区就你一个人拒签，不是存心报复，要我在领导面前难堪吗？你做了初一，就不准我做十五？？罗看见，我就是要你滚蛋，离开我的工区……”
“你……你没有这个权力……”
“哼，工区留谁不要谁，区长还是能说话算数的……我今天找你谈话，那是给一个台阶，自动走人，给你留最后一个面子……”
“你休想……”
罗看见摔着门走了，自此，他在工作上受到了特别关注，欲寻不是何患无辞，区长带着人到他扒满的漏斗，用尺子量那些锤破的石头，只要超过一分米，一厘米，罚……最让人受不了，是那一批跟着胖区长脸色变化的目光，让人觉着像在面汤里发现了蛆和苍蝇，而那碗面汤已经被罗看见喝了大半……在家里，罗看见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大声呵斥着老婆和孩子，再给他一些酒，他家将变成和那些酒鬼家庭一样的地方，一个弥散着抑郁气息的地方。
喳——罗看见吃到沙子了，他来了一股无名火，把手里的饭碗连饭一同摔到了地上，饭撒了，碗碎了，而他站了起来，等着张春花。
“发神经呀，你还要不要我们娘崽活了？”
“娘的，你还先叫上了……存心埋沙子到饭里害老子啊，存心想坏老子的牙……娘的，今天不收拾你这 婆，改天你直接往饭里埋炸药，埋地雷了……”罗看见骂着，手掌脆生生打了张春花一个耳光，张春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罗看见还举着手，罗品挡在母亲的面前，愤怒地看着他的父亲，尖叫道：“你敢打我妈……等你老了，我就天天打你，为我妈报仇……”
“狼崽子……”罗看见将手对着了罗品，张春花将儿子护住，迎视着他说：“想打我儿子，除非你将我打死，杀了……”
罗看见的手没有落下，他看见了那对母子流出的晶莹泪水，他整个人蹲到了地上，抱着头懊恼地哭了：“我对不住你们……我没本事呀，在外受了气跑到家里来撒疯，我该死……”
罗看见边哭边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也许正是这自捶自打，把他的脑筋打通了，两天之后，他第一次送礼了，他来到了他父亲昔日的徒弟家里，恳求道：“只要您把我调出矿上，哪怕去新厂熏毒气也行。”
那讲情义的，当即就拍板了，他说：“调别的地方，可能要费大劲，调新厂，那只要我一句话……”
罗看见调离了井下，到了一个新的工作环境，起初，他的心情比较灰。可干了数日，发现新领导对他的卖力工作总投来认可目光，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鼓舞，笑意慢慢重上了他的眉头，站在五楼车间，往窗外一望，他就看见公司另一个矿井的直井井架，那井架更为威武，听说一次可以上下四十多人的……
马勇敢签了买断合同，又签了新的劳工合同。
矿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和他一样的作法，依旧在原先的岗位上，一成不变地工作着。
对于这些人来说，这选择多少有些无奈，在一片片沙沙的笔划声里，在一声声或劝或逼的领导言下，他们把过去的工龄在文字上买断了，而他们算的那点买断的钱借给了公司，一月能拿到五十，六十，七十的利息。
于广的劝说不无道理，是他说通马勇敢的，他说：“这是大形势，你一个人不能逆流而行……其实，对未来没有半点影响，这个我可以拍着胸膛保证，公司会像过去一样，仍把你们当正式员工，替你们交保险，交公积金，到退休了，照样拿退休工资……小马呀，你要想清楚，快做决定，你这样一点关系没有的，又无法调离矿上，不签那是不行的……当然签也要你自愿自觉，不会有谁按着你的手签，只是，现在不签，到以后还是要签，因为这是大形势，那时，谁也保证不了你还能呆在原来的岗位上，说实话，这次不签的，不听话的，矿上可能有安排他们去一线工作的意思……你没有关系，没有人保你，真到了那一步，再后悔就晚了……”
买断这件事情，往坏里想，它是一枚定时炸弹。一旦公司整个不行了，宣布破产了，那一天，签了这份合同的人，极可能会别区别对待。这样的担忧，好些人都有，但乐观者又说：“公司都不行了，大家都是一个失业……顶多走时多拿几个钱……”
“说的轻巧，到那时，没签的拿十万，我们拿着几千，一两万走人，你心里服气吗？”
“我们有那么多人，到时不会去闹哦。”
“找谁闹？到时候，那些给我们承诺的，退的退了，死的死了，谁还管咱……”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议论声，还是渐渐少了。不管未来怎样，生活还得继续，春天，还是不容阻挡，又一次到来了。
零六年春天的桃花开得铁别灿烂，阳光亦比往年充足一些。
就在这个春天，公司加工资了，矿上的人也没被落下，像马勇敢这样的，亦能拿到手一千二百了，这可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矿工们像春花一样笑开了，都在庆幸签了合同，并选择留了下来。他们几乎家家有电视，自然也知道这次涨工资，那是全国范围的大提涨……
最初的几天，猪肉的价格还停留在五块八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