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叶府深院内，叶宁舞剑林木间，光影凌乱。
忆不起为何罔顾圣意抗旨回京的缘由，心底空落落失了一大块，有些人思不得，有些事记不起，就这么空空荡荡的，若有所思的疼着。
叶宁试着遵循记忆力有过的轨迹，一一去搜寻，可是东林向晚，丽水滔滔，曾与谁策马言笑，曾为何忧、为何喜，他想不起，狂躁着，焦虑着，直到今日。
有细软足音踏入林间，悠悠然，带着独特的韵律，祥和安宁的气息缓和了叶宁内心躁动，他抬头，但见一女子粉黛不施娇颜犹夺目，与那名动天下的少年一道缓缓行来。
是了，祖父见不得自己心中惶惑难安，听京城众人皆赞那津渡说书人能言善道，是曾说过要请人入府为自己讲述江湖传奇，却没想到请来的会是幕后主事者，颜氏姐弟。
与颜圣卿冠绝天下的容貌不同，那颜氏小姐面目清秀，一双眼眸如秋水，澄澈剔透。虽可道声佳人，但有其弟在旁相衬，总是略显单薄了些。
然颜圣卿对其呵护有加，晨间林中多雾气，水汽氤氲间那颜氏小姐脚下一个踉跄，不待她惊呼出口，颜圣卿已一脸宠溺伸了手，将她牢牢扶住，又垂首在她耳侧低语数声，直说得她娇容泛红，含羞带怯。
这般姐弟谦和友爱的画面，却令得叶宁好不容易有所平复的心境又起涟漪，长剑轻吟，叶宁提足前掠，剑尖直取女子项上人头。
因颜圣卿一语调笑而气恼，颜如初正嗔怒地瞪视着他，却觉身侧泛凉，惊回首，剑光森寒，在这暗影林间闪耀不止，犹如撕裂苍穹的电光，苍白凛冽。
然而这剑势再狠戾，也比不得叶宁此刻神情更令颜如初心惊。
昔日刚毅坚定的双眼中满是腥红血丝，经过战场刀剑雕琢的面庞现已瘦削不堪，颧骨高耸，眼眶深陷，早没了记忆中威武不屈的大将军风采，整个人犹如困兽般疯狂执拗，偏又难以追寻那执念的本源，生生将自己熬成现在这惨烈模样。
凌厉的剑锋停歇在颜如初眼前，剑尖微颤，如蝶翼轻舞，叶宁蹙眉直视她含情双眸，语意温和莫名。
“为什么不躲？”
“我听闻宁王对女子最是温柔宽和，如此不过是吓唬我罢了，怎会真的动手伤人？”
“可我早不复从前，你就不怕……”
“我只怕我来得太晚。”
对上这双含笑不语的眼，再多的疑问也没了继续的必要，叶宁回剑入鞘，瞧见指尖沾染林间尘灰若干，随意在衣袖上擦拭一阵，抬手抚上颜如初宛若娇花般滑嫩的面颊。
“既然不怕，那就别再哭了。”
被叶宁如此温柔对待，仿佛回到昔日同在宣平侯府玩闹的时光，当时总爱闯祸的自己被娘亲狠狠一顿惩戒之后，他便曾这样安慰过自己。
颜如初恍惚轻笑，就着叶宁的大掌擦去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珠，动作亲昵而自然，叶宁心中不由一动。
“说来好笑，我与颜姑娘不过初次相见，却觉熟悉非常，就这般静静看着你，也能令我心暖暖，如沐春光。”
“世人言说宁王温柔多情，那西关女子倾慕于你者不知几何，如今看来，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虽是应承了颜如初不会再使坏，可看着别的男子对自己的眷慕之人动手动脚，叫颜圣卿如何能忍？他当即上前，隔断二人脉脉对视的目光。
被颜圣卿这般无礼对待，叶宁微恼，然瞧见颜如初笑意不改仍执着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浅浅浮生的怒气瞬间灰飞烟灭。
“我从前爱听些江湖传闻，也想学那剑客行侠仗义，可如今见过了战场的尸山血海，早没了那样的血性。颜姑娘是深闺娇女，你能来此我已倍感欣喜，说书这般粗鄙之事大可不必屈尊枉为，我这就送姑娘回去，祖父那边我自会做好解释。”
还是那般善解人意到了让人头疼的地步，颜如初哭笑不得将叶宁望着，忽而一叹。
“宁王谬赞了，我并非那般规矩守旧的女子，你口中那粗鄙的说书人所言之事皆为我言传。”见叶宁不敢相信地瞠目看来，颜如初浅笑，“如此，如初可有资格为宁王说段故事？”
无视颜圣卿不断递来的眼色，颜如初笑意盈盈等着叶宁回复。
便见叶宁摇头失笑，将手中兵器交与近侍石勇，领了颜氏姐弟到林中孤亭小坐。
“明知颜姑娘才情绝艳，却还口无遮拦，是我唐突了佳人，还请颜姑娘莫怪。”亲自为二人斟了茶，叶宁举目远眺，神情萧然，“颜姑娘知道的故事必然精彩，可我想听的却是别的事。”
“不知宁王说的是哪段故事？但凡我所知道的，定为你细细说来。”
“今年初，百阅府出了本花间蝶，不知颜姑娘可有读过？”
“……此读本由百阅府主事阅浮生亲命撰写，我自是有读过。”
“那么，有关孝武仁皇后的轶闻趣事，姑娘也是知道的吧。府上诸人都说我曾购置数本花间蝶，然暮春之后却被我一夜损毁，再后来祖父便不让我再看那书了，如今只好请姑娘为我详述。”
与那花间蝶相关的记忆实在太过残酷，令得颜如初忆起当日亡故之事，当下娇容泛白，呼吸短促，虽有颜圣卿在旁相护，却仍觉坐立难安。
然而叶宁却误会了颜如初的迟疑，只当她以为自己存心戏耍她，生怕佳人心中懊恼，忙开口解释道：“我虽曾在宣平侯府受教多年，与孝武仁皇后算来也是青梅竹马一场，可数月前受了伤，却将和她相处的过往尽皆遗忘，心中想来总是惭愧，所以才……”
对叶宁的失忆，叶府上下都道是其受伤过重所致，真实缘由无人知，亦无人敢深究。
然此刻见叶宁便是遗忘了与自己相处的所有，却仍念念不忘想将记忆寻回，颜如初心中酸楚难当，自知有负其深情，愧疚地低下了头。
见颜如初垂首静默不语，颜圣卿心底酸疼，眉峰紧蹙，眸光阴寒地看向石桌对面犹自不觉此间尴尬氛围的叶宁。
“宁王重情重义让人佩服，然而宁王又何苦拘泥于旧事，那过往既是能轻易忘记的，想来此事也无足挂齿，忘了便是忘了，何必这般耿耿于怀，反而连累得身边众人难安？”
类似的话语数月来听得太多，叶宁全无所感，然此刻当着颜如初的面又被人如此劝说，他却再难忍耐。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君非我，怎知我心所苦？”初秋晨光寒，叶宁语音沉，“我为某人某事寤寐思服辗转难眠，然穷我所有，却终无法了清那是何人何事，这种惶惑之情，又有谁人知晓？”
“而我心中，唯有与孝武仁皇后之间旧事难记起，虽对陛下不敬，我却深觉我心所失必与皇后相关。”
“……我为伊祁国之人，虽仰慕孝武仁皇后铁血红颜之名，但到底所知有限，若能帮上宁王，便是我之所幸。”
颜如初袖口轻翻，扣住颜圣卿冰冷手掌，红唇轻启，言述彼此往昔。详尽程度早已远超当日花间蝶中所记，万幸此刻仅有个不通文墨的石勇在侧，倒也不至于被人瞧出了端倪。
叶宁前事皆忘，听了颜如初的讲述却觉心有戚戚焉，二人言谈甚欢，全不知颜圣卿神色黯然，目沉如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