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虹在子津已经居住将近两个月了,她不但习惯了这里清苦的生活,她和家人以及少女时代的几位朋友的情谊也变得日益醇厚起来。她发现自己从前一直不够体恤父母的疾苦,因为对他们长期的疏远和冷落而深感内疚。但是他们对她只有无尽的宽容和恒久的忍耐,这令已为人母的姜虹倍受感动又自愧莫如。嘉儿也为这个平庸的家庭频添了些许欢声笑语,这些都令姜虹感到欣慰和满足。
因为通讯落后交通闭塞,姜虹暂时地和韩晓冬失去了联系。得知李石安再次向地方法院递交了离婚诉状,她不由心情紧张地钻研起相关的法律书籍来。就在她聚精会神地准备打这场官司,反复琢磨着她在法庭上自我辩护的措辞时,晓冬却背着行囊风尘仆仆地找来了。
当他怀着新奇而喜悦的心情来到渔村这个平凡而简陋的农家小院时,姜虹和她的家人并没有表现出他所期待的那样又惊又喜的神色来。他们明显地感到不安,她那老实本分的父母望着女儿时的眼神是责问着的,对待晓冬的态度却又客气而冷淡。暗暗地庆幸着嘉儿不在,他们这次并不光彩的会面可能不会传扬到石安的耳朵里,一家人将他迎到供奉着神龛的堂屋里来。将几样精致的茶点端上来,略微坐了坐,彼此寒暄了几句,姜虹便请他到从前的闺房即现在的卧室里去说话。两位老人则继续忙活什么去了。
“伯父他们好像并不怎么喜欢我,”一走进屋子里,韩晓冬就直截了当地抒发着他内心的感受说。
姜虹抱歉地红着脸说:“噢,我请你谅解他们!在他们的心目中,你毕竟是个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而且你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初次见面,他们无法对你表现出更多的热情来,我相信以后会慢慢地好转起来的。”
“但愿如此吧!”晓冬说着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我只是没想到人们会这样地看待我,真令人感到屈辱啊!”
“噢,请你不要再说了吧!”姜虹轻声地微弱地抗议道,她的脸一直红到耳际来,她那清秀的明眸里甚至也开始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韩晓冬理解而十分同情地凝望着她不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他倏尔诙谐地笑道:“我刚刚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几乎认不出你来了,你看上去多么像一个农家妇女啊!我从来没有想到,你居然会有这样的一身装束。”
“这样不好吗?”
“很好,真的很好。”晓冬由衷地叹赏着说,脉脉含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到你身处这样简朴的环境里却依然显得从容而坦然,我不免对你油然而生出几分钦佩之情来。看来你对于人生的起落浮沉已经能够用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去对待了,我真高兴你是这样一个成熟而从容淡定的女子!你是这样的近乎完美的一个女人,我真奇怪你的丈夫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放你走开呢?”
姜虹苦笑道:“你知道,他并不爱我,或者毋宁说,他爱的不是我。”
“我明白这一切。”晓冬说,微微地蹙起两道棱角分明的浓眉来:“他是个非常出众的男人,连我都忍不住要爱上他呢!可是他的身上却同时凝聚着一股可怕的力量,让人折服,令人畏惧。我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对他怀着怎样的感情呢!”
“他已经到法院起诉了。”姜虹突然说,不自觉地敛起嘴边的微笑来。
“为什么?”晓冬轻声地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能选择其他更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呢?”
“因为我们都想要孩子而相持不下。”姜虹平静地说道。
“什么?”晓冬惊异地说,“你是说你也想要那个孩子吗?”
“这有什么不对吗?”姜虹说,皱起两道桀骜不驯的眉毛来。“你不认为一个母亲要求和她的孩子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难道我可以为了追求个人的幸福和自由,而抛弃自己心爱的女儿吗?别人也许会这样做,但我却不能!因为我不是一个没有丝毫的爱心和责任感的自私的女人,我相信你也不会希望我做那样的人吧!”
“当然。”晓冬沉吟着说,“如果你是那样无情无义的女人,我也不会再爱你了。可是我们都还年轻,应该集中时间和精力发展我们共同的事业,而不应该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家庭的狭隘圈子里来。”
“噢,请你不要对我说这些吧!”姜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
“但是这些我必须和你谈清楚,”晓冬固执地针锋相对地说,“这也是我今天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你的意思是说,不止是我和李石安的孩子,将来你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想要吗?”姜虹说,凝视着他那顿时变得冷峻和严酷起来的英俊的面孔,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和他痛苦的决裂。
韩晓冬微笑地凝望着她说:“你是个聪明的有天赋的女人,姜虹。但是你不应该将你的智慧浪费在对于孩子的抚养和照料中,那些琐碎的家务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磨损你的意志耗费你的才情,最后将你变成一个毫无艺术灵感的俗不可耐的女人。”
“晓冬,你一直都没有觉察到,你其实是个不适合结婚的男人吗?”姜虹深深地凝视着他镜片后面的那双清澈而单纯的眼睛说,“婚姻是你的羁绊,家庭是你的牢笼。结婚对你来说,实在是一场空前的灾难呢!它会将你改变得面目全非,到最后连你自己都辨认不出来了。”
“也许吧!”晓东思忖着说,“但是我无法拒绝心中的爱情,更加不能抵抗你对我的强烈的魅惑,为了永远都不失去你,我只能选择去做一只多少有些无奈的笼中鸟。”
“可是我没有女儿就无法生活下去!”姜虹感动而心情沉痛地说。
“我相信他也一样。”晓冬说,“那么就把孩子给他吧!他会给她幸福的!他会使她快乐的!因为他是她的生身父亲啊!”
“是的,是的,”姜虹激动地喃喃地说,蓦然哭泣起来:“可是我不能够!我做不到!我不能和她分开来,她原本和我是一体的啊!每次我一想到我将再也不能和她朝夕相处地生活在一起,不能看着她慢慢地长大成人,我就感到自己的心痛苦得象要死去了一样!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啊!”
“我理解你,”晓冬说,紧紧地搂住感情失控的姜虹那激动的微微颤慄的身体。“我也能够体谅你的苦衷,可是我不只希望你做我的妻子,做我生活的忠实伴侣,我也希望你成为我的艺术道路上能够和我并肩携手比翼双飞的人。”
“我想你对我的期望值也许过高了,”姜虹竭力地抑制着声音里的呜咽说,“我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我对于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奢望,现在我只想要我的女儿,难道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够满足我吗?”
“虹,”晓冬亲昵地呼唤着她的乳名,怜悯地凝视着她那泪光盈盈的眼睛,正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继续劝说他,姜虹却粗暴地一把推开他,悲愤交加地控诉道:
“你口口声声地说爱我,可是你真的爱过我吗?”
“关于这一点,你勿需一再地向我求证什么。”
“但你为什么和他一样,为什么你们所有的人都劝我放弃自己的女儿呢?”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啊!”晓冬语重心长地说,望着她那泪流满面激动不已的脸庞。“你是个有着独立自强的精神的女子,更重要的是你在艺术领域里有着极高的悟性和灵气,如果
让你心无杂念地从事这项工作,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有所建树的人,也许你的成就会赶上并且超过我。所以你不能过那种大众化的生活,你必须忍痛割爱。”
“噢,见你的鬼去吧!”姜虹运用着她的口头禅愤怒地说,“我要爱情,我要生活,我要
我的孩子,难道这一切都有错吗?我才不要献身于艺术呢!艺术本身也不需要我的奉献。”
“姜虹,你不能这样!”韩晓冬高声地叫喊起来,“这样的任性和恣情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噢,我看你还是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你不能这样对我!”晓冬大声地抗议说,声音忽然颤抖了。他转念想了几秒钟,终于回过身去拎自己的背包,极力忍耐地说:“好吧!我看你今天确实不够冷静,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够比较冷静地想一想我说的话。适当的时候,我还会来看你的。但愿我下次再来的时候,你的思想已经转过弯来了。”
“噢,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你还是赶快走吧!”
韩晓冬将背包挎到肩头,跨开大步走上前去打开卧室的门。但他却突然怔住了,门外站着两位满面惊异神色不安的老实巴交的老人,晓冬蓦然脸红口吃道:
“噢,我惹恼她了!我还是离开的好。”
姜虹那慈祥善良的两鬓花白的母亲真心实意地挽留他,她的寡言少语的父亲忙不迭的附和着她,韩晓冬直到此刻才体会到他们的热情和真诚,但他却依然客气有礼地推却着。身后的姜虹显然看不惯父母的殷勤和他的冷淡,厌烦而恼恨地说:
“你们让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韩晓冬低垂着头,在两位老人的极力劝阻和他们对女儿异口同声的责骂声中走出门去,一直走到堆放着竹篙和渔网的阳光普照的院子里,默默地流下两行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