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清晨凉飕飕的,套着毛衣的吉田蒲和搭乘事先约好的一位乡邻的摩托车来到镇上,然后乘公交车来到城区闹市的电信局给他所尊敬的东京大学校长斋藤先生打电话。在校长办公室秘书处费了很大的周折,蒲和才听到老校长那苍老而略显沙哑的声音。
他在电话那头当着秘书的面大发雷霆,震怒的话音震得蒲和的耳朵嗡嗡作响。对于他所钟爱的学生因为儿女情长迁就妻子而将假期一再的拖延,他感到失望和痛心之余,质问他是否需要索性将本学期全部休完,或者通过传真将他的辞职报告呈递过来让他签字批准。
遍身微汗的吉田蒲和谨慎地搁下话筒,感到有必要给斋藤先生写一封言辞恳切委婉动人的私人信件,以缓和眼下紧张的势态,求得校长大人的谅解和支持。
乘出租车回到王庄的老宅,在那间古籍遍地的旧书房里坐定,吉田蒲和就开始构思着这封至关重要的信件的内容。吃过午饭的王米泽轻轻走进来,说她想出去随便走走,到亲戚家串串门,没等蒲和点头答应便走出了堂屋的大门。直到他感觉到傍晚房间里的丝丝凉意,直到他激情澎湃地完成那封长达六页的书信,米泽还没有回家来。
吉田蒲和在书桌前立起身来向窗外一望,只见屋前的杉树丛里树枝摇曳,落叶纷飞,而天空原本疏淡的阴云正在一簇簇一团团地凝聚,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光景。他慌忙地有些冒失地给李石安打电话询问妻子的下落和去向,一刻钟后石安便风风火火地驱车来到他的面前。
“怎么回事?”石安跳下他的摩托车来问道,“我正在开会哩。”
“她突然失踪了,我以为他会去找你。”蒲和涨红着脸说,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石安的脸也蓦然涨红了,眉头紧皱地凝视着他,显然是在竭力地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他突然说:“你们吵架了?”
“没有。”蒲和回答说。
“那么,”李石安沉吟着,重新抬腿跨上车去,并且发动起他的摩托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肯定在那里。”
当他们来到那片依山傍水墓碑林立的风水宝地时,天空飞飞扬扬地下起冰凉的毛毛细雨来。远远地,他们就看见米泽那穿着铁灰色风衣的熟悉的身影直挺挺地跪立在一座长满荒草的坟冢前,而在旁边激愤地拿拐杖敲打着芳草萋萋的墓地的老人正好是她那白发苍苍而精神矍铄的祖父。两个男人一齐好奇而忐忑不安地走上前去,越来越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吗?”老人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
“知道。”米泽神情肃穆地望着在风雨里飘摇的坟头枯黄的野草说,“因为父亲的周年祭日就要到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祖父喃喃地说,忽然厉声道:“我看你在装糊涂!”
米泽那单薄柔弱的身躯止不住惊吓的微微一颤,定一定神,她才沉痛而声音低沉地说,“无论在父亲或您的面前,我都深知自己是个有罪的人。因为我辜负了大家对我的殷切期望,没能在日本守住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事业和家庭,我实在是个不成器的不肖子孙啊!我早就想到这里来反省自思,谢谢您提供给我这个难得的机会,从而了却了我心中的夙愿。”
“不要花言巧语避重就轻!”祖父被激怒得高声叫道,“难道你忘了自己罪在何处吗?你扰乱了伦理纲常……”他正要历数米泽的恶劣行径,忽然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到石安与吉田蒲和,他不由得一怔,倏尔得意地冷笑着频频颔首道:“真是天赐良机啊!不用我去召唤你们,你们倒自觉地邀到一起来了。”
“我们到处找你!”李石安焦急地说,跨上前去欲将米泽从地上搀扶起来。老人动作敏捷地举起拐杖往他的胸前一挡说:“你想干什么?你真是目无尊长!老王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全被你们这些不受礼法的鼠辈败类亵渎了!”
“您要她跪在这里,才是对父亲在天之灵的最大亵渎!您忘了我们当地的风俗吗?怀孕的女人是不可以参拜神灵的呀!……”李石安激动地冲口而出地说。他的声音虽不响亮,大家却宛如听到一声晴天霹雳。扭过头来,米泽用严厉而急切的目光阻止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她那被气得吹须嗔目的祖父已经惊异地高声问道: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王米泽抢先回答到,却不敢自作主张地站起身来。这时吉田蒲和一旁急切地说道:“您这是在干什么啊!爷爷,您不应该这样地摧残她的身体啊!”
老人震惊得眼珠几乎夺眶而出,愤怒地望了一眼三个荒唐至极的年轻人,他忽然抡起拐杖向着面色蜡黄浑身瑟缩地跪在墓前的孙女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当他被高大魁梧身强力壮的李石安紧紧地抱住,而米泽被丈夫趁机从地上搀扶起来并拥至一旁去,老人才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道:
“老天爷,您为什么要这样地嘲笑我,愚弄我啊!我知道我在这世上待得太久了,而我这一生也尽在不断地犯着错误,那您为何不让我早早地归依天国,或者干脆将我下到十八层地狱呢?您偏偏让我目睹这桩家族丑事的发生!您应该知道,我的年岁大了,腿脚也不大灵便了,虽然我对这些狂妄子孙早已感到无能为力,但我依然尽到了自己作为长老的责任。我提醒过他们,我也规劝过他们,我甚至警告和驱逐过其中某个人,要她离开我们这个繁荣昌盛的神圣的家族……”
雨下得越来越大,刚才还象稀疏的丝线那样在天空斜织着,现在却有成串的雨珠抽打在人们的身上和脸上。秋风在那些静静沉睡的墓碑和坟丘中间横扫而过,浮动着人们脚畔的那些高高低低的野草,也让人们感受到秋天的凄凉和冷漠。默默地倾听着祖父歇斯底里的渲泄,石安和米泽的脸上渐渐地显露出深刻强烈的羞耻之情来,连越来越猛烈的风吹雨打也掩盖不了。不约而同地低垂下头来,他们全副身心地沉浸在对于他们自身行为的羞愧之情里,并且因为让年迈的祖父伤心动怒而自责和悔恨着。
脱下宽大的外衣来披在妻子纤弱的肩头,吉田蒲和将米泽紧紧地搂在怀里,冷静地望着涕泪横流的老人说:“您为什么要这样呢?我真弄不懂您为什么要这样地折磨自己!”
“是你们在折磨我啊!你却还要问我为什么!”老人悲愤欲绝地说道。
蒲和平静地说:“我实在无法理解您心中的痛苦,难道您的孙女快要四十岁的时候怀孕真是一桩见不得阳光的丑事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呢?”
“你说什么?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祖父愤怒地说,生平第一次对这个英俊优雅的日本青年说出如此粗鲁的话来。
吉田蒲和直视着老人升腾着怒火的浑浊的眼睛说:“爷爷您听我说,米泽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希望您尽快地停止对她的侮辱和伤害,也希望您解除心中的猜疑和误会,珍重您自己的身体。我很抱歉一来这里就对您的孙女动粗;如果不是我的性格暴戾,她也不会支身跑回国来这么久。但我可以当着父亲的面,向您保证以后不再这样了,您能原谅我吗?”
激动的表情顿时僵冷在苍老的须发花白的脸庞上,祖父目光呆滞地凝望着平静而坦然自若的吉田蒲和,一时回不过神来。好一会,他才喃喃地梦呓一般地说:“原来是这样啊!——好啊!年轻人不怕犯错,但知错就改,仍然不失为一个好孩子。”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钦佩而感动的微笑,轻松释然地拍拍蒲和的肩背,就拄着拐杖迎着风雨,慢慢地向着墓地的边缘躅躅而去。
李石安伫立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蒲和的话语象阴云密布秋雨绵绵的天空中一闪而过的雷电那样,让他的身心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颤。透过越来越密集的雨幕,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位中等身材的异国男子异常地伟岸,他是那样的伟岸挺拔,而反衬得他是这样的污浊渺小,这两者都令他不敢逼视。默默地注视着他偕米泽追随着祖父的身影向着墓地边缘的小径走去,李石安任由雨点鞭策着他炙热发烫的羞愧的脸庞,双眼迷离的他怎么也迈不开沉重的脚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