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笙家的楼房矗立在平坦而光滑的柏油马路边上,在楼上的阳台可以望见马路对面的大片棕黄色的等待收割的水稻。将那大漠般一望无垠的稻田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是茅草丛生的阡陌,三三两两的农民点缀田间,那是他们头戴斗笠手握镰刀,正挥汗如雨地劳作着。
在更远的稻田边际环绕着如雪白的缎带一样的沟渠,那沟渠蜿蜒地连接着一个水草丛生的雾蒙蒙遥不可及的天然渔港。在稻田和沟渠之间有一块荒芜的空地,附近的村民们自发地将它开辟出来做了公共的墓园。因为那潺潺流淌的清澈的河水,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抚慰那些曾经受苦受难的灵魂。纯洁美丽的少女伶俐就安葬在这里。
李石笙每天都会搂着她那只越来越肥胖,因而也越来越慵懒的温顺而乖觉的猫,在阳台上独自徘徊着,远远地眺望着那片荒凉而沉寂的墓地。她丈夫是个货车司机,常年驾驶着自家的那辆渔车往西安贩运本地的水产品。终日无所事事,情感无所寄托的石笙便只剩下那守候丈夫,守望女儿的唯一生活方式。
突然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伫立在伶俐的墓前,似乎一直哀思,一直在悼念,附近的草地上还停泊着一辆新近时髦的女式摩托车。这让李石笙又惊异又感动,于是怀抱家猫径直地向那个神秘的扫墓者走去。
穿着乳白色羊毛衫和宽松肥大的墨绿色着细碎白花的孕妇裙装,王米泽将一大把芬芳馥郁的鲜花轻轻地放到伶俐的墓前,沉静的目光缓缓地掠过铭刻在墓碑上的几行汉字。前面依照辈分高低排列着所有近亲属的姓名,最后一句话则引起了她的注意和感慨,只见上面写着:献给我的爱女,愿她高洁的灵魂像天上的白云一样无忧无虑。李石安。
“她死得悲壮而惨烈,谁都没有权利说她是个弱者,包括我在内。”王米泽深情而默默无言地说道。“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里,她不愧是革命的先驱和烈士,她在我的前面英勇地倒下了。而我必须踏着她血的足迹,继续前进……是的,她是个智者,是个精灵,她比我更早、更深地体会到这个广袤的农村社会的严酷和残忍。现在看上去是风和日丽,一派丰收的景象,但在我们的心里却是怎样的血雨腥风啊!”
“噢,你还好吧?”已经走近前来的李石笙望着她白皙而清瘦的脸庞说,“我没有想到会是你哩。”
米泽淡淡地微笑道:“我在家里待得烦闷了,特地过来看看她。回乡这么久,我还没有来过这里哩。”
“谢谢你还惦记着她。”石笙忧郁地说,“他舅舅也还只是在清明节来过一趟,周年祭奠的时候他都忙得没功夫来呢!——噢,安子,他好吗?”
米泽抬起眼睛来望着面前那些齐刷刷沉甸甸的稻穗说:“有您每日不停的祝福,他应该不算坏吧?老实说,我也似乎好久没有看到他了。”
蹙起眉头来的李石笙目光深沉而严肃地注视她道:“我听说了你们之间发生的事。你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弄得他连工厂也面临着即将被勒令停产,接受组织整顿的严峻形势——原来你就是这样爱他的吗?”
王米泽深深不安地涨红脸道:“对不起,我非常地抱歉。”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李石笙说,“我并不是一定要严厉地责罚你一顿才感到痛快的,如果我那样做,安子也是不会答应的。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再像这样地胡乱折腾,尤其是你——我早就想奉劝你几句话:如果你还爱着他,如果你是真的爱他,那就从今往后勇敢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吧!如果你不爱他,那就请你停止对他无休止的折磨和摧残,请你果断而彻底地离开他吧!”
“您知道要我离开他,和要他离开我一样,都是非常困难的。”王米泽激动不安地喃喃地低声说。
“是的。”李石笙平静地说,“我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你们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际便建立了耳鬓撕磨相濡以沫的情意,你们是亲如兄妹地一桌吃一床睡长大成人的。那时候我们两家的世交之谊还在,两家人的交往也还十分地频繁。那时的你还是个单纯弱小的小女孩呢!完全不像现在这样高深莫测,令人捉摸不透,至少不像现在的脑子里装着过多的私心杂念。”
“您认为我对安子是私心藏奸的吗?”王米泽委屈地声音低沉地问道。
“当然。安子为你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和热情,也为你牺牲了现有的一切,可你却仍然时时处处地只想到你自己!我真弄不明白,像你这样一个平凡又自私的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他那样!为了你,他竟可以不顾一切!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够给他带来多大的幸福和喜悦!”
“谢谢您对我的评价,”王米泽红着脸说,“否则我还不大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噢,我的心愿已了,现在应该回去了。”
李石笙跟随着她走过那些荒塚之间的草地,向着她那辆木兰牌轻骑摩托车走去,担忧地紧蹙着眉头说:“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了,怎么可以骑着这种洋玩意在外面转悠呢?万一摔跤了怎么办啊!”
“我现在越来越相信命运的安排了,”王米泽扶着摩托车的把手,含着淡淡的微笑说。“如果命中注定这个孩子是我的,无论出现什么意外,他都不会离开我,而事实已经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
“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劝你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缓慢一点,稳重一点,总不会错的。”李石笙有点婆婆妈妈地说,“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你就和安子一起来我家做客吧!回去替我问候他,说我很想念他呢!”
王米泽那天就带着李石笙对她很不赞赏和满意,但又真诚地爱护和接纳她的那样奇怪和别扭的感情离开子津回家来。晚上她接到李石安打来的电话,得知明天陈杰将会带着好几位大学同窗和她在生意圈里的朋友顺便过来看望她。
“真不知她成天这样前呼后拥地在搞些什么,你替我回掉她吧!我现在需要清静。”米泽厌烦地说,却发现石安已然将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