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的汽车在坦荡如砥的公路上行驶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变得和车速一样平稳而轻快了。清爽怡人的空调开着,她拿起一张唱片塞进座前的单放机里,于是优美的曲调开始在狭小的车身空间里回旋起来。几辆豪华铮亮的汽车在她的身旁鱼贯而过,宽阔的街道两旁茂盛的树木和高大的建筑物在车窗外迅速地向后退去,她已经能够望见东京大学那在绿荫掩映之下的整齐的校舍了。
可是晴朗明丽的夏季的天空忽然变得阴郁沉闷起来,人们的头顶上渐渐地凝聚着大块大块的乌云。当她从学校的存车处匆忙地走出来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簌簌地滴落下来了。
虽然夏天里突降暴雨是司空见惯的事,校园里的行人的举止仍然不免有几分慌乱。此起彼落的喷泉及时地收起了明亮细密的水珠,只剩下那些曲线优美的支架静立在那里。一阵凉爽的大风夹杂着密集的雨点席卷而过,人们纷纷加快了脚步,有的学生甚至不自觉地举起手中的书本遮盖着自己的头脸,奔逃到可以避雨的林荫路上来,幸而越来越阴沉晦暗的天空并没有开始可怕的电闪雷鸣。
历史系教授中野是个脸色发黄的瘦而高的中年男子,他紧紧地跟随着大岛茂向远处的办公大楼走去,一边不时附和地应诺着什么。大岛茂显然很满意他那恭顺谦卑的态度,但他并没有因此而缓和他那激动而严厉的脸色。他的脸膛在任何时候都散发着健康的红润的光泽,在心里搜索着思想的准确的言词时,他那犀利的幽深的黑眼睛也在四处搜索着熟悉的目标。这时他看见了仅几步之遥的身着银灰色休闲服的中文系教授王米泽,而刚刚走上林荫路的米泽对同事的回眸一笑之际瞥见了他。
“您好。”她有礼貌地微笑着说,又将纤巧白皙的手伸给他身旁的中野握一握,感觉得自己的谈笑举止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拘谨起来。她知道大岛茂总有这种本事,能够使一个悠然自如的人突然变得不安起来。“您的妻子水越,她还好吧?”她亲切地随便地问起中野那多愁多病的中国妻子来,“请替我问候她。我们好久都没有见面了,但愿这次暑假里能够看到她。”
“她在家里也时常念叨您哩,”中野友好地微笑着说,望着王米泽的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秀丽的短发。“有一次我还跟她开玩笑说,‘为什么你的病总是养不好呢?因为你对同学和朋友的想念已经显得有些过分了。’您知道,对于她那神经衰弱的老毛病来说,思虑过多是不适宜的,而且她吃东西向来不大注意营养。她总是囫囵吞枣地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就擦擦手,匆匆忙忙地赶去书房里继续写作。”
“啊,她最近在写些什么呢?”王米泽饶有兴趣地问,“由她翻译的那部著作已经出版了吗?她真令人钦佩她的恒心和毅力啊!我从来都无法让自己具有像她那样的浇扑不灭的创作热情和旺盛的精力。”
中野不以为然地微微皱起眉头说:“请恕我直言罢,她确是个柔弱的惹人怜爱和疼惜的好妻子,但是一提起她那莫名其妙的写作来,我却实在不敢恭维。我觉得她写出来的那些千篇一律的爱情小说都是毫无价值的,甚至是可笑的,而她竟然长年累月地乐此不疲……”
虽然王米泽也并不怎么欣赏女作家水越的文学作品,但是中野教授对她的贬斥却激起了她的反感。于是默默陪伴着两个日本男人走了一段路,压抑许久的大岛茂忽然不自觉地松了松系在脖间的领带说:“噢,王教授,我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找到您,校长委派我和您谈……”
王米泽强压住声音的震颤,沉静地打断他的话:“关于您上午曾经苦苦地找寻过我的事情,杉木教授已经告知我,所以除了表示遗憾和抱歉,我对您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在您之前,吉田先生已经找我谈过话了。”她顿一顿,因为说到自己的丈夫时的平板的不卑不亢的态度而对自己感到满意和高兴,但是旋即改换了冷嘲热讽的口吻说:“这非常地出乎您的意料是吗?事实上,我和您一样常常忘记吉田先生原本就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值得尊敬和极力推崇的人物。请原谅我对您谈话的内容不再感觉新鲜和好奇,但是我仍然要烦请您转告校长先生,我现在愿意收回那些激烈的抨击时事的言词,而且我会尽可能快速地打印出一份检讨书来。“王米泽为自己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时表现出来的镇静而感到了惊讶,同时巨大的屈辱和羞耻之情却使她苍白的脸孔蓦地涨红了。
“噢,那么何松林的学位问题怎么办呢?“大岛茂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但是穷追不舍地问。
“他的问题应该交给国家教育委员会裁决,仅仅作为他的导师,我是无权过问的。”米泽声音干涩地说,痛苦地紧紧地皱起眉头,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仓促地握别了两位日本同事,目送着他们灵活的身影匆匆地消逝在阴暗的林荫路的尽头,米泽忽然感到心力交瘁,手臂不由自主地支撑在身旁的一棵高大粗壮的树杆上。这时一位身着朴素的校服的男学生从斜对面的树荫下走过来,温和地告诫她不要在这里停留得太久。她感激地扭过头来对他道谢,正迎上何松林那固执而冷漠的,含着隐约可辨的轻蔑和敌意的目光。那目光犹如一道亮彻的闪电,心惊胆寒的她借助那抹亮光的照射,看清了懦弱而渺小的,无比丑陋的自己,她的脸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