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暗下来了,黑暗得完整彻底。铅灰色的夜空里,几颗星星闪烁着它们寂寞清冷的光辉。从遥远的海湾吹送过来的夜风是新鲜怡人的。小小的集镇又有了别样的热闹和熙攘,柏油街道两侧林立的商店,都将它们雪亮的灯光铺展到路面上来。脚穿木屐的鲜艳少女们在路边笃笃而行,有的身边伴偕着西装革履的少年匆匆走过,他们正亲密地神采飞扬地交谈着。不畏严寒的男孩子们骑着脚踏车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追逐嬉闹,说笑的声音从很远就可以听到。
吉田蒲和在台灯下翻阅着当天的书报杂志时,仍在苦思冥想着妻子在听到他那最后一句话时奇怪的态度。他注意到她在晚饭后放弃了饮茶的习惯,回到厨房另煮了一壶浓浓的咖啡——这是表示她心绪烦杂的迹象——而且自从那次分明不愉快的口角过后,整个晚餐期间,直到这时,她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接触过他的目光。其实,这样的口角在他们八年来还算平静的平淡生活中,早已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调味品。有时候,它甚至不算是口角,而只是一场戏谑,一段调侃。但今天的情况就迥然不同了。当他提到“那个人”的时候,显然触到了她内心的痛处。他断定她绝不会轻易地原谅自己,而他也不预备这么快就向她俯就求和。但这一切也许只是因为他太多疑了,有时他真的希望是这样。
他发现自己其实很不了解妻子,事实上,她的心象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婚前他一直不知道她在祖国还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李石安,她是靠他的扶持和资助,同时也是靠他的牺牲和奉献才迈出国门,成为他在东京大学的同窗校友的。一直到他追随着妻子回乡探父,在南下的火车上,她才触景生情而情不自禁地说出来。同时他也看出他们之间互相的爱恋,多年以来似乎就没有一刻停止过,虽然他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李石安在他们婚后不久就被他的岳父母收为养子,成为他妻子名义上的兄长——虽然他们已不再年轻,且都已成家立业。毕竟,三十七八岁是不应该再有梦幻和激情的年龄了,但他们这种根深蒂固源远流长且始终如一的爱情却使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想到这里,吉田蒲和已经变得坐立不安了,于是索性扔下报纸,顺着小木楼那一级级的阶梯一步一步地走到妻子的房间里来。
而此刻的王米泽也正穿着睡袍仰面躺在床上,睁眼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屋顶,思绪象夏夜在空气中浮游的萤火虫一样捕捉不定。她想到今天的口角,想到自己的睡不着觉,想到身临其境的这幢古朴的日本风格的建筑。追溯推测着它的建造历史时,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家的长子,自己的丈夫吉田蒲和来。她想这个土生土长的日本男人的一生是一帆风顺的,也许正因为这条呈直线延伸至今的人生道路,他才形成了他单纯的性格。如果他曾经有过一点挫折的话,那也是在他暂时地失去他的初恋的时刻——那是怎样的一种苦痛啊!但是比起她当时的苦痛来,他最多只是苦海中的一滴水珠!
她满以为在他们携手步入神圣的婚姻殿堂的时候,她的一切痛苦就都结束了,新的生活开始了。可是还没有完,新的生活也并非她想象的那样美好。婚前从没有人告诉她,在日本工作和嫁给一个日本人是一件同样压力重重的痛苦不堪的事。现在她时常感觉得,如果不是八九年前的背信弃义,她的生活原本满可以轻松和愉快得多的。
婚后第二年,她就不得不回了一趟家乡去参加母亲的葬礼。她满以为她会以一种全新的高贵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她会以一种平常的心态去面对那个人,那个让她在作出人生抉择的时候痛苦了那么久的男人,但是当他蓦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才发现他那洒脱不羁的风度和永远洋溢在脸上的青春的神采是远非那些所谓的优秀的日本男孩子可比的,她依然不得不为他而倾倒。她的痛苦似乎从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意识到口干舌燥,米泽在黑暗中从床头坐起来,摸索着开了壁灯,可是床头柜上的咖啡早凉了。她喝了一大口冰凉而苦涩的咖啡,就靠在堆满枕垫的床头兀自出神。
他太了解她了,他也太不了解她了。她想起在去年秋天回国的那些天里,她和他都整夜整夜地失眠。她的失眠是因为往事在心灵上的反复滚碾,而他的失眠却是由于异域风情的新鲜刺激。他不断地向她提问,以满足他那强烈的好奇心,而几近心力交瘁的她好几夜都不得不紧闭双眼,佯装熟睡。她暗自庆幸今晚不必假寐,因而也便不能真寐了。孩子们在门外的柏油马路上赛车,此起彼落的叫嚷声,喝彩声,稀稀落落的拍掌声,和尖锐刺耳的口哨声不时地将她冗长的思绪截断。但她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李石安来,一下子就滑进了那片无边的痛苦的沼泽地里,陷落得几乎连头顶都看不见了。她想着他日渐稀少的头发和越发消瘦的面庞,想着他那在父亲的病榻前,对自己深情凝视的泪眼,想着他在那个花飞叶落的月夜,留给她的大理石一般坚定而沉重的背影……她的心再度抽搐起来,眼泪刷刷地淋漓而下。一阵不能自制的激动过后,她一转念,又想起了他的妻子,那个年轻美丽却又庸俗不堪的姜虹。她断定虹并不爱他,她大概从未爱过他,否则她不会那样地对他缺乏丝毫的了解。也许她爱着他什么,但并非他这个人本身。而他当年为什么竟会被这样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迷惑到如此地步呢?
吉田蒲和那天晚上回到妻子的房间时,他的妻子已经在朦胧的灯光里睡着了。他脱掉外衣在她的身边躺下时,发现她的脸上还挂着一颗温热的泪珠,于是忽然明白她那异常光洁的面庞原来是被泪水洗刷过了。看到妻子如此明显的不快乐,蒲和沉思了良久,从不抽烟的他最后不得不从抽屉里找出一支香烟来。在一片呛人的烟雾里,他确实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