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安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薄呢大衣惊讶地望着妻子,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虽然他从她跨进门来的那一刻就认出她来,但眼前尚穿着一件半旧的枣红色春装,在暖气关闭的幽冷的屋子里瑟瑟发抖的她却不是他记忆和想象中的形象了。她那从前丰润而白皙的面庞明显地消瘦了一大圈,但她那异常健朗的神色却让他联想起当年红卫兵的斗志昂扬。
热烈的谈话声在人们注意到姜虹的归来时就嘎然而止,事实上不止她的丈夫李石安,连对此事最为漠不关心的后脑勺梳着一根粗粗的光溜溜的发辫的女秘书,也在两片圆圆的镜片后面吃惊地望着她。丁柔素来以为自己是个很有修养的人物,并时常以自己极好的涵养为骄傲。但这时她忽然意识到,要保持自己一贯的骄傲是不可能的了,她怒不可遏地说:“将东西放下吧!美容用品放到后面的橱窗和货架上去,美发用品搁到这镜子前面的柜台上来。然后坐这边来!……现在我才发现,我对你了解得实在太少了!”
姜虹按照她说的做了。李石安最初听到女老板那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惊异得几乎愤怒起来,但他那任性、倔犟而性情刚烈的妻子非但没有表示丝毫的抗议,而且连眉毛也不抬一下地服从了她,却使他更加惊异了。
“我对你了解得太少了,”丁柔待她在一把黑皮的圈手椅里坐下来,重复一句说,“原来你竟是结过婚的女人,还有个刚刚上学的孩子,可是你却这么巧妙地几乎天衣无缝地欺骗我,欺骗我们大家这么长久!”
“是的,我是结过婚的人,”姜虹矜持地挺了挺丰满的胸脯,开始为自己辩护道,“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这并不影响我对您店里的工作的投入,也不会影响您的生意和名誉,我知道您对于那两样东西是同样看重的。”
“可是我不能容忍别人对于我的,哪怕是无意识的欺骗!尤其当那欺骗我的人只是我手下的一个打工妹。”
“她并不比您卑下,太太,您最好能够明白这一点,”女秘书不失时机地插进来恰如其分地说,“而且希望您尽可能平等而友好地对待这位尊贵的夫人。因为我们不但目前是熟人,以后还可能成为对彼此都非常有益的朋友。”
丁柔缄默不语了,于是扭过头去,神情漠然地目送着吹好头发的少妇向赵明明致谢告辞地出门,一直走到车来人往的大街上。姜虹趁着这当儿转过身去,冲着那脸色和服饰一样呈现着凝重的棕黄的经理陈杰悲愤交加地责备道:“在我为您做皮肤护理的时候,我再三地请求过您,请求您对我的行踪保密,为的是不要让往事来打扰我内心的平静……”
满头浓密的短短的卷发的陈杰羞愧地低下头去,喃喃地说:“你不会平静的,你永远也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如果你坚持不回家的话。实际上你这是在逃避现实,逃避真实的情感和应该承担的责任,而你为什么不能勇敢地面对它们呢?”
“我这次专程到城里来,是为你和我们共同的新家而来的,”她的话音刚落,李石安就接着说,并且为自己终于能够开门见山地说话而感到高兴。“你知道,我早就计划着在镇上盖一所新房的,现在房子已经落成……”
“哈,房子,家……那一切对于我有什么意义呢?”姜虹触电似地从椅子里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尖声叫道。“家对于我来说就是坟墓,是地狱!多少年来,我在那所被称为家的房子里感受到的只是压抑和苦闷。而今我好不容易摆脱它,你又为我修建起一座更加富丽堂皇,因而也更加阴森可怖的坟墓来!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这番煞费苦心而对你心存感激吗?……”
李石安激愤地从沙发上“嚯”地站起身来,“姜虹,你太过分了!……这些并不是我的本意!”忽然语气缓和而声音低沉地说:“你走以后,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我相信那些事,是你作梦都不曾想到的。”
“我想那些事和我毫不相干,我也没必要知道。我现在生活得很快乐,也很满足,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对生活感到一种实在的快乐和满足。”
“那么我和嘉儿怎么办呢?”李石安摊开双手质问地说:“我们都需要你,虹,我们的生活离不开你——至少对女儿来说是这样。她不能没有母亲,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你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任何一种感情也无法弥补她心中对于母爱的渴盼。”
“是吗?也许你的话有几分道理,”姜虹意味深长地说,嘴边浮起一抹冷笑,“可是你怎么会需要我,离不开我呢?我想你知道自己真正需要和离不开的人是谁!”
“她已经回来了,”李石安没能及时地抑制住满面通红,这时竭力平静地说,“现在武汉大学执教,只有学校放假的时候才会回家来。可是我和她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过去就是过去。我今天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请求你看在女儿的份上跟我回家去。你不能这样一辈子在外面一边流浪一边打工,你不能只顾自己的死活,一味地追求个人的自由和快乐,因为你不是小孩子了,你现在肩负着和我同样的对于家庭子女的重要责任——“
“呵,见你的鬼去吧!”姜虹说,于是愤怒而固执地转过身去,再也不愿跟丈夫多说一句话了,因而那句话也就是李石安得到的唯一的最后的回答。
紧而又紧地握别了老同学,他蹙着眉头沿着狭长的碧波路向前走去,一边劈叭作响地用火机点燃了叼在嘴上的烟卷。家是地狱和坟墓,他回想着妻子的话,因为她用词的贴切而感到自己不得不原谅她。是的,家对于她来说是坟墓,难道对于他就是快乐的天堂吗?……如果不是为了女儿,他又何必非要将自己和她捆绑在一起呢?可是女儿长大成人以后会体谅他的这片苦心吗?她激动时冲口而出的那句话——“我想你知道自己真正需要和离不开的人是谁!”——倒道中了他隐秘的心事,看来她还是了解他的。
他的小米,那永远充满魅惑的小米呵,想到她的时候,他就感到自己的心田注入一股融融的暖流,而激动的泪水已经充盈在他的眼眶。她到武汉就职以后,通共只有不多的几封书信的往来。他相信,如果不是伶俐的死带给他的沉痛的教训,他一定会在一时冲动的驱使下,不顾一切地跑去向她吐露心声。不错,外甥女的殉情自尽,宛如这傍晚时分的洪亮的钟声,将不远处公园里的鸟雀惊得从林中飞起的同时,也在他的耳际和心头“嗡嗡”地回响着。李石安想到这里,将嘴角即将熄尽的烟蒂随手扔在路边的垃圾箱里,一边裹紧大衣,迎着拂面而来的微微的寒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