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勇在预定的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适才和堂姐的谈话牵起的新愁旧恨还没有从心中消散,望着亲人们渐渐远去,融汇在人群中的身影,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谁说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就变得麻木不仁,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呢?我爱他们,爱这深陷在山坳里的终日繁忙的小站,爱身后这哺育我的清秀明丽的山川田园,爱这在半山腰里冉冉升起来的特别绚丽的朝阳,爱这透过窗隙拂在耳鬓的格外清爽的晨风……要不是我挚爱的人在这里坠毁,我又怎舍得离开呢?她走了,象昙花一现将倩影和芳香永驻我的心中,或者更象那划过夜空的流星,让我唏嘘嗟叹她生命的辉煌和短暂。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对甜蜜的爱情心驰神往,也对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包括我的母亲和姐姐)失去了好感、善意和爱心,她在我的意识里,只是用最卑劣最残酷的手段实现了令我抱恨终生的报复的人——多么残忍和恶毒的女性呵!我想不到我这一生,会为了那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女孩子爱得死去活来,而那一阵,我真希望自己随她而去呵!当我从恶梦中苏醒过来的时候是有气无力的,而精神上的复活振兴更是艰难呵!是的,恶梦,只当是作了一场恶梦吧!如果不是这样一味地抚慰和哄骗自己,我几乎没法从那一切里挣脱出来,现在,我要走了,就让那些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随风而逝吧!……”
火车抑郁、沉闷、悠长的汽笛拉响了,站台上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在它喷出的浓浓烟雾中,车轮开始徐徐地转动,于是月台上前来送行的人们的呼唤声、嘱托声突然地急切、响亮和嘈杂起来,在人群中频频挥动的手臂就象月台尽头枝繁叶茂的几棵大树上的绿叶,在火车氤氤的气息和粗重的喘息声中瑟瑟抖动。
对面的一对父子正要到南方去旅行,天真活泼的儿子笑嘻嘻地向车窗外翘首望着的母亲摆动着小手道别,他的父亲则憨厚温柔地向娇小的妻子微笑着。大勇神情木然地望着眼着的一家人,慢慢从人潮涌动的窗外收回目光。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的一瞬,他感觉自己浑身哆嗦了一下,因为就在那位母亲的身边,他突然瞥见了一个他一度那么熟悉,如今却令他触目惊心的身影,那就是他似乎几个世纪不曾谋面,此刻正沉默而脉脉含情地凝视着他的刘向阳。
这个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伙伴,在他度完假期回到学校的时候,在他中学毕业光荣参军的时候,曾经送别过他多少次呵!她那多情的眼泪曾经不止一次地沾湿过他的手指;但却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深沉,这样凝重,这样一眼就让人看出她的孤独无助。火车启动了,鼓起的大风将她那乌黑的短发和雪白的衣角有力地掀起又掀起,她那满头浓密而俏丽的黑发刹那间就变得凌乱不堪了,而她那头乱发掩衬之下的面孔分明也痛楚地扭曲起来——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大勇坐在车厢里,踌躇着要不要下去和她说几句话。“可是究竟和她说些什么呢?”他紧接着又问自己,“事到如今,我对她还能说些什么呢?实际上,我们之间早已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他对着那个剪影连手也没抬一下,就扭过脸来对着车厢里激动不已的乘客们。他那么固执而冷漠地望着前方,以致于火车沉重而滞缓地划过车站的月台时,他眼角的余光掠到那剪影似乎双手掩面地在哭泣,也没有怜惜地回过头去。
“从今以后,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对我对她来说都是一样!”在火车的隆隆声中,他对自己说。“她会获得幸福的,当我飘泊多年回到这里的时候,她一定已经结婚生子,而且早已淡忘了一个名叫大勇的年轻人,而那时的我也一定已长成一个健壮的真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