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厂之长,多少年来,李石安一直严格地遵守着工厂的作息制度。大清早,他那本来就不太平静的心情就被女儿的几句话彻底地扰乱了,他的情绪恶劣到极点,飞车疾驰向王庄的时候,他甚至想毁灭整个世界,然后再自我毁灭掉。虽然感觉着这种糟糕透顶的心情将会伴随着他度过一整天,他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工厂的大门。刚刚完成交接班程序的门房是个精瘦而且精明的半秃老头,看到石安,他带着清晨上班的工人特有的愉快心情咧嘴一笑道:“厂长早!”石安并不看他一眼,只是轻微地几乎不易察觉地点一下头,就从他的面前走过去,径直来到他那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
副厂长和车间主任都还没有来到,那带着眼镜的向来勤勉的秘书小杨却早早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正在动手整理着厚厚的一沓文件。这时他慌忙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给他那不苟言笑的厂长沏茶。作为他的专职秘书,小杨早已经习惯于注视他那严肃而又冷漠的面孔,他那魁梧的身材使他看上去十分威严,但是他知道李厂长其实是个非常随和的人,他只不过习惯于带着面具生活罢了。可是今天他的神态不止是冷漠,甚至含着一些冷酷的意味,这就使得小杨不得不格外地小心谨慎了。
书报架静静地立在那排高大的文件柜旁,李石安走上前去,想要翻阅一下当天的报纸,但是机敏的小杨在一旁轻声地提醒道:“这上面的都是些旧报纸,今天的还没有送来呢!”
李石安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愠怒的神色显然是在责备他多管闲事;小杨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哪个字。取下一叠报纸来,一边看着一边慢悠悠地回到他的位置上,李石安头也不抬地吩咐他的秘书说:“十分钟以后,你去一趟财务室,通知他们将这个季度的财务报表呈递上来,我需要审核一下。”
“是。”杨秘书毕恭毕敬地道,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紧张状态,李石安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朗声问道:“又到月底了,下个月的工作日程,你是怎样替我安排的呢?”正在杨秘书到抽屉里翻找日程表的时候,为人忠厚的副厂长兼厂党委书记和那身材矮小肌肉结实的车间主任不约而同地走了进来,石安不得不站起身来和他们一一握手寒暄。其实他是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的,但是秉着团结人心的宗旨,他一直竭力地保持着这个平易近人礼贤下士的良好习惯。
“我听内人说,您的夫人已经回来了,真是这样的吗?”车间主任似乎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他是一个精力旺盛,凡事都充满好奇心的中年男子,他所尊敬的厂长大人和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闹离婚的故事已经在整个王庄家喻户晓,他一直静观其变而没有出声已是出于极大的克制;如果事情发生在别人的头上,他早就象说书先生那样滔滔不绝地四处宣扬了。因为他钦佩李石安的卓越才干,欣赏他的为人品格,同时非常地同情他的一系列情感遭遇。作为他的直隶属下,他当然知道当面过问厂长的家事是不礼貌和不理智的行为,只是听说他的婚姻最近出现了良好的转机,他才按捺不住地表示一下他的关切之情。
“是的。”李石安肯定地说,直视着车间主任那幽黑的眼睛。然后他转向身旁的副厂长,又转向不远处的正向他们望着的杨秘书,从容不迫地说道:“我正准备在这几天里,抽空去法院撤回我的离婚起诉。”
虽然自从接回妻子以来,他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撤销起诉的问题,但现在却因为众人的关心而不得不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并且为自己的这个临时决断而暗自高兴。无论世人如何评说,他都为自己的家庭能够破镜重圆而感到十分庆幸。离婚固然是对双方的一种解脱,但它的过程却象妇女分娩一样令人难以忍受,那种对人生的深深的挫败的感觉将会一直陪伴着他。
“好在那一切的痛苦都结束了,结束了。”“李石安在心里喃喃地说,含着侥幸的微笑。
“我始终认为,所谓完整的家庭和成功的婚姻其实都是表面现象,”老成的副厂长坐在椅子上,吸着他的香烟说。“好多人的日子都在这样凑合着过下去,世上哪有什么爱情和婚姻的完美结合体呢?人们处理婚姻大事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经济,然后才是所谓的感情的问题。”
“我看也不尽然吧!夫妻俩过日子,即使不需要什么伟大的爱情,至少也要彼此看着不讨厌才行啊!”车间主任说,下意识地望望李石安。他正埋头翻阅着报纸,显然不愿触及这个对他来说过于敏感的话题,而且对他们的议论感到厌恶和憎恨。虽然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但他的下属们却在他那张始终不动声色的面孔上觉察出什么来,不自觉地停止了谈话。
直到下班的时候,李石安仍然感到难以接受,他们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讨论那样严肃而重大的问题呢?“那简直是放肆无礼的举动!是不是因为我接纳了一个失贞的妻子,使得他们不再尊敬我了呢?”他想着,感到双颊因为受到羞辱而变得绯红发烫。而且他们的议论也引发了他对于自身的深深的思考,他想起了米泽,想起了“文革”时期和她那段相濡以沫血泪交融的爱情,也想起了她现在试图和他重新来过的心迹。他忽然疯狂地思念起她来,这股强烈的思念之情使他感到揪心地疼痛,他不顾一切地驱车直奔老宅,好像米泽一直在那里静静地等候他一样。
现在他的三口之家已经完全地迁离了王庄,但是这所老房子里的一切原有的陈设,甚至房前屋后的树木花草以及整个屋舍的建筑风格,这一切就像一个永不泯灭的青春的梦境一样笼罩在他的心头,他不愿意舍弃它,也不能够舍弃它,就像他不能够割舍对于米泽的爱恋一样。他将车泊在杉树丛中,推门走进去,屋内静悄悄地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走进挂着养父遗像的书房里去,那里的一切都蒙上了灰尘,但是那古老的橱柜里陈列着的他和米泽年轻时代曾读过的书还在。他又信步走进米泽曾经住过的西厢房里去,沙发和床铺都被粉红色的帷幔覆盖着。石安揭去帷幔,一头倒在那张柔软的似乎还散发着米泽体香的席梦思床上。他在宽大柔软的床上辗转着,他的鼻子在枕间寻觅到了米泽的发丝的香味,贪婪地嗅着抚弄着那小小的枕头,石安的眼泪不自觉地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