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米泽的教学工作在这一学期里依然没有什么进展,她继续担当着对她来说轻车熟路的外文系日语教授的工作。学校放暑假的时候,任职于艺术学校的黎小玉将米泽约出来见面,不无遗憾地说她的假期将不得不改到日本去度过了,因为她的胞姐海樱就要临盆生产;虽然她曾经非常乐意地接受米泽的邀请,答应和她一道回故乡去享受田园风光。米泽将一包婴儿礼物交给她的时候,小玉说:
“如果我在医院里碰到吉田先生,他向我问起你的时候,我该怎样回答他呢?”
“告诉他不要再给我写信了,”眉头微蹙的米泽叹着气说,“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回复。”说完这句话,她就径自走出了霓虹灯闪烁的酒吧的大门,一个人来到华灯初上的街头。
盛夏的夜晚行人稀少,亮着灯的出租车象萤火虫一样在路心悄无声息地游动着,偶尔一阵凉爽的夜风习习吹过,米泽昏昏欲醉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遥远的天边尚有一抹夕阳的酡红残留着,头顶上却已是繁星点点,米泽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在东京的家中种菜纳凉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万分地愁怅起来。那个她曾经呕心沥血苦心营造的家,被她永远地抛在了大海的那一边,她再也不可能回去了!但那个家里的痴情不改的男人却在日日夜夜地思念和等待着她,她的渺无音讯永不回头,对他而言无疑是残酷的。她想人生的际遇真是富有戏剧性,去年的今夕她还在东京的家中和她的日本女友畅想故国家园的美景,现在却已经独自步行在内陆大都市的灯火辉煌的街头,为失去的爱情和家庭满怀惆怅。
回国以后,她与日本的那些同学、朋友同事逐渐地疏远了,而她在国内很快地建立起新的人际关系,并且让这些关系充实着自己的生活。王米泽一身疲乏地走着,兴奋的大脑里浮现出荒井光夫和她丈夫的身影来。她想单纯的海樱是幸运而幸福的,她在横滨的教堂里参加他们的婚礼时还含着深切的隐忧,现在却完全可以释怀了。可是她自己呢?大概还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愚蠢地嫁给一个道貌岸然自私冷酷的男人,且至今尚与他保持着这种两地分居的若即若离、莫名其妙的关系。她又想起李石安来,开学初期他曾写给她一封措辞恳切热情洋溢的书信。她不知道向来沉稳持重的石安何以会变得反复无常,他的内心世界似乎越来越令人难以捉摸。“他一定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痛苦之中,”她怀疑地揣测着,“但这种痛苦却是他不能言说的。否则他不会这样!他的身边一定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决定回乡去探望他时,和他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
第二天电信局刚刚开门营业,她就跑去给李石安的工厂办公室里打电话,告诉他启程的确切日期。她回到学校的教员公寓里收拾行装的时候,石安也正打电话给他的妻子,请她回老宅帮他把书房里的床铺撤走,因为那所房子的主人就要回来了。
放下电话,李石安就点起一支香烟来,以及时地掩饰他那激动的心情。他知道米泽的归来,意味着他将不得不结束在那里的自由生活,回到他既现实又虚伪的家庭生活里去。此前他可以在那里尽情地缅怀往事,可以一本一本地整理那些灰尘扑扑的古书,他也可以泡一壶香浓的夜茶,躺在那把舒适的藤编扶手椅里,静静地想着一些身前身后之事;他当然还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进得门来倒头就睡。可是这一切转眼之间就要结束了,他不得不失去一个可以让他精神放松思想畅游的理想空间。取而代之的是他一直热切期盼着的米泽,现在她就要回来了,他却变得惴惴不安起来,他害怕自己一旦见到她那高贵娴雅的绰约风姿,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已久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