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陈梅芬一家犹如一叶小舟被裹挟在风暴中,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受到沉重打击的胡中柱,在灾难面前表现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自尊和隐忍。他什么也没有对陈梅芬说,却在暗地里做了最坏的准备。
1968年8月15日中午,中柱回家吃饭时显得心事重重,他时而看看妻子,时而又看看晓敏和晓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轮流抱着两个孩子,吻了又吻,看了又看,转而又抱紧妻子梅芬,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面颊。
胡中柱哽咽道:“梅芬哪,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今晚如果我不回家吃晚饭,你千万别去找我。”
陈梅芬在家里等到晚上八点,还不见丈夫回来吃饭,难道真的会出事!她慌忙带着两个孩子到学院去找胡中柱。
看守人员说:“下午开完会,他就走了,我们还以为他回家吃饭去了呢!”
陈梅芬联想到中午他说的那些闪烁其词的话,心立刻收紧了。陈梅芬不敢向院方要人,安排孩子睡下后,一个人在街头巷尾不停寻找。夜色沉沉,四周茫茫,W市这么大,陈梅芬怎么可能找得到自己的丈夫。
两天后,陈梅芬正在学校上课,传达室喊她去接电话。
“请问,是哪一位?”陈梅芬拿起电话小心地问道。
电话那头传来胡中柱的声音:“梅芬!我在朋友家住着呢!你尽量多带点钱和全国粮票,下班以后先来一趟,别带孩子来。”
这个电话让陈梅芬悲喜交集。老天保佑,丈夫还活着,陈梅芬想,一定要借这次见面的机会劝他回家,一家人共渡难关,总会熬出头的。
下午五点半,陈梅芬如约前往汉阳车站,等乘客都走光了,才见胡中柱迎面走来。她立即上前抱住丈夫。胡中柱也喜形于色,他兴奋地边走边谈。
胡中柱说:“梅芬,我俩的感情是经过严峻考验的,所以我才敢打电话要你来。幸而一切顺利,我俩终于见面了。”
他俩的手握得更紧了。
胡中柱继续说:“我在树林里躲着观察,确定没有人跟踪你,我才出来见你……我中午没有钱吃饭,好饿。”
陈梅芬带胡中柱到偏僻处的一家餐馆,饱饱吃了一顿后,两人走到湖边坐下。胡中柱诉说了自己这些天的遭遇。
陈梅芬边听丈夫倾诉,边默默流泪。
胡中柱最后说:“在这生死关头,我舍不得你和孩子们,但为了不牵连你们,我还是暂时到朋友家避几天,等时局好转再回到你们身边。”
陈梅芬失声痛哭。
“现在,只能由你挑起家庭重担……万一我不在了,你就找一个家庭出身好的人结婚,好好培养孩子成才。让她们一定要学工科。”胡中柱继续说道。
“我应该感到欣慰一一竟然还有机会为你和孩子安排……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胡中柱眼角也哽咽了。
陈梅芬止住眼泪,强作镇静安慰丈夫:“中柱,现在我帮不了你,你多保重。相信我,只要挺过去,一定会有好的一天。”
陈梅芬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胡中柱。他俩紧握双手,深情地注视着对方,再三互道“珍重”,依依不舍。胡中柱目送妻子上车。
陈梅芬上车后,急奔到车窗旁,看着胡中柱缓缓地、蹒跚地往阴森夜幕深处走去。
回家时已是深夜。
陈梅芬远远就听见晓敏和晓林喊妈妈的悲啼声。这哭声,令她肝肠寸断。她踉踉跄跄往家中赶。姐妹俩一见到妈妈就飞奔过来抱住了妈妈的腿。
晓林眼泪簌簌成串滚下,颤抖着说:“妈妈,你到哪里去了?天黑还不回家,我们好害怕啊!”
晓敏眼里也是泪花盈盈:“妈妈,我怕你像爸爸那样走了不回来,我和妹妹怎么办呢?我们好饿。”
梅芬为女儿边擦眼泪边说:“妈妈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永远保护你们,不要害怕。爸爸很快也会回来的。”
那夜之后,胡中柱音信皆无。
1976年10月,那场运动风暴结束后,原医学院党委尤书记重新上台,陈梅芬为了洗刷胡中柱的冤屈,找到尤书记说明情况,请求医学院为胡中柱恢复名誉,还她及孩子清白。在尤书记的支持下,陈梅芬经过无数次与相关部门的交涉与催促,1978年医学院终于为胡中柱平反了一一给予家庭一次性补助500元。
区区五百元虽不足以告慰这个家庭的巨大损失,但令全家人欣慰的是给胡中柱平了反,昭了雪。多年来,珞珞、珈珈、晓敏、晓林千百次希望爸爸托梦给她们,告诉她们他在哪里……2004年,盛夏的武汉酷似一个严实的蒸笼。暑热难挡,树叶子都卷起来,像被烤焦了一样。两个相貌相像的女人望着滔滔长江,端起一杯酒洒入江中,呼喊着:“爸爸,你在哪里?”这就是王珞珞、王珈珈这对双胞姊妹从美国回国在纪念她们的继父胡中柱。望着久别的母亲河,痛苦的回忆如开闸似的激流滚滚而来……“爸爸,当年如果我俩能够帮您渡过几个月的难关,您就能够活到今天。如果您还活着,我们一定要好好孝敬您,以报答您多年的养育之恩。内疚之情,多年藏心。以慰亡魂,敬祭爸爸在天之灵。亲爱的爸爸,您的恩情,不孝女儿今生未报,只能来世报了。我们一定听您的话,四姊妹互相照顾,团结一心,我们也会永远孝顺我们那多灾多难、吃尽苦头的母亲。怀念之情,悲哉哀哉!”
她俩凝视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上的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是那样年轻英俊,充满青春,充满阳光,充满活力,似乎他短暂的生命行程都浓缩进了这张照片。可如今,他像一阵风、一股烟,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继父对她们的呵护和教导,将永远留在她们心中。
莎士比亚说: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弱者。的确,与男人相比,女人更无力反抗命运的捉弄,陈梅芬一家已经承受了无尽的痛苦,但是厄运还没有终结的迹象,她们必须顽强地面对所有的苦难。即使女人是弱者,但是,母亲无所畏惧。
不久,一大批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干校学习,参加生产劳动,改造思想。
单位的名单还没有制订出来,陈梅芬便有一种预感,第一批下放人员名单一定会有自己。
她左思右想,自己现在是四个女儿的母亲,珞珞和珈珈尚在农村苦苦煎熬,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自己要是被送到干校去,这两个孩子就像孤儿一样无依无靠了。
这时,陈梅芬突然想起丈夫跟自己最后见面时嘱咐过的话:找一个家庭出身好的人结婚。“对,现在我只有嫁给一个工人,家庭成分才能改变,女儿们才能得到安全。”为了保全这个家,陈梅芬下定决心一一即使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何况……尽管心里已经做好最坏准备,下定决心嫁人,但是真的付诸实施,她还是觉得千难万难。毕竟从小受到的教育和来自母亲的言传身教,让她的内心始终恪守中国传统女性的道德,如今要以再嫁换取安全生活,不能不令她愧疚不安。然而在那个年代,对陈梅芬来说,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唯一的办法。
不久,陈梅芬到大学同学张明家里做客。两人聊天时,陈梅芬谈到了自己遭遇到的困难处境。张明曾是胡中柱的同事,知道胡中柱的遭遇后,对陈梅芬一家的处境很是同情,很是关切。因此,陈梅芬面对老朋友的关切询问,总算能敞开心扉,倾倒心中的苦水了。她灰心地说:“我的一生遭受的磨难太多了。遇到丈夫胡中柱,刚刚过了几年好日子,不想他又……如果灾难再次降临到我一个人头上,我也就认命了,可是我有四个女儿,两个女儿在农村,两个年幼的女儿在身边,她们不该接受这样的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