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黑暗把我推向了光明
我却被那光亮灼伤眼睛
你在火焰里朝我哭泣着微笑
哭得宁静，笑得狰狞
1。
记得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夏天特别热，每天都感觉自己是在八卦炉里洗热水澡，本来我长得就他妈不白净，结果过了半个夏天就直接成了非洲土著居民。
隐隐约约记得故事发生的那天是一个星期天的大清早，我正躺在凉席上一丝不挂地酣睡，呼噜打得估计比楼下那户新婚夫妇装修房子的声音还响。这时忽然枕头边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我闭着眼睛伸手挂断也没用，因为刚一挂立马又响起来，跟他妈催命似的。我被烦得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咬着牙按了手机上绿色的按键，一边按一边骂娘。
打电话的原来是高阳，她说自己前几天去广州出差，这会儿正在要飞回青岛，让我一会儿去流亭机场接她。
我在电话里头嚷嚷，带着一肚子没睡醒的怨气：“妈的凭什么啊！这几天太阳晒得人毛都快着了！你又不是我马子凭什么非要让我接你？”
“荆小墨你少废话！我大约下午一点多就能到。要是我下了飞机看不见你在机场，信不信我让你以后连烧毛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吧你高阳？你啥时候也喜欢上白虎了？”
“白你大爷的虎！对了，我很久没吃火锅了，中午你请我吃火锅吧。恩就这样，我要上飞机了。”高阳说完立马就把电话撂了，根本不给我任何抗议的机会。
我把电话往床上一扔气得直搓脚：这究竟是谁他妈嘴欠把我电话告诉高阳的啊？你说你一个年薪一二十万的白领，放着这么多在这儿的同学不找，凭啥就非要跟老子过不去啊？
气得搓脚归搓脚，人还是要去接的，火锅当然也是要请的。那会儿的火锅店还不像现在隔三差五搞个团购啊打折什么的，那会儿我刚刚能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手底下也不像现在能有多少结余，所以一通洗刷之后我赶紧下楼出去挨家挨户火锅店地转悠问价。
好在总算找到了一家价格公道的店，于是我赶紧跟老板提前订好了座位，然后便匆匆忙忙地坐公交车往机场赶。
下午一点四十五高阳终于从机场出来了。为什么我能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当时在机场候机的时候我旁边坐了一个外国的金发美女，穿着一件红色的深V连衣裙，裙子下面刚刚好能包住臀部，其余的风光则可以一览无余。金发美女的头发像波浪一样披在肩上，而波浪下面是两个更大的波浪，金发美女的腿不光很白而且很长，长到我好几次几乎都要忍不住用手指量一量它到底有多长。
我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大学英语四级模拟试卷里的单词，却惊讶又懊恼地发现脑子里来来回回的只剩下“hello”这一个单词。于是我继续往前想，终于想起了初中课本里李雷和韩梅梅的对话，这让我瞬间兴奋起来。于是我用流利的英语问她：“Excuseme。Hi，thisbeautifulgirl，what’syourname，please?”
金发美女显然被我正宗的伦敦郊区口音所感动，立刻热情地回应我：“MynameisKaMila(此处音译。)。YoucanspeakEnglish?Oh，it’sgood!”
“Thankyou。Hehe，nicetomeetyou。Whereareyoufrom，please?”
“I’mfromUSA。Myhometownisin……@#￥%&*”（此处意译吧你们，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但接下去她说的那句话有两个单词我肯定自己是能听得懂的，她问我“howlong……？”
这两个单词让我大脑迅速充血心脏急速跳动。以前就听说外国妹子生性就开放，不到十八岁就已经当上爹妈的青年男女简直多如牛毛，不过那毕竟也只是传说，我之前还是有些半信半疑的。但今天遇见这个洋妹子彻底推翻了我前面的质疑，她不仅穿着惹火言语更是露骨，丝毫没有一点做作。这让我由衷地对她感到钦佩和欣赏，于是我把头伸向她耳朵旁边，低声且带着一丝腼腆地说：“Fifteen。”
金发美女脸上先是吃惊，然后又是疑惑，还好像挂着几分可笑，我这才想起上大学时看的科普电影里美国男人的威猛，然后瞬间觉得自己正在给中国人丢脸，于是赶紧又补充了一句：“Sometimescanbe18。”
这次的回答显然让金发美女有一点满意了，但也只是一点而已，因为她又开始要说成串的英语了：“No，Imeanthatyourplane……”
我毕竟是过了英语四级的大学生，当然知道“plane”是“飞机”的意思，但我没想到这位外国的女子居然会对中文有这么深的研究和这么高的造诣，哪怕连一些即使是中国小姑娘都不一定能听懂的术语都知道。这让我的浑身尤其是下半身有了及时而又强烈的反应，可我当时的理智明确地告诉我这里绝对不是说这些话的地方，我于是赶紧想说些什么来打住她：“TonightI‘llwaityou。”
金发美女又是一脸吃惊地看着我，只不过她这次没再说英语，而是站起来往下揪了揪裙子便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我刚开始以为她这是懂了我的意思，后来我坐在那儿仔细回忆刚刚美女嘴里的英语和脸上的表情，忽然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距离高阳下飞机还差半个小时。
就在我还努力地回忆美国女郎满身的波浪的时候，终于高阳戴着一副大框的墨镜从飞机上下来了。
2。
高阳是我大学里的同班同学，也是大学里和我玩儿的最好的异性朋友——至少曾经的确是这样。
高阳有一个关系极好的舍友兼闺蜜，叫做王静，也是我的同班同学，还是我的女朋友。你们别看我英语虽然不是很好，可我一直觉得某些话用英语说出来会比汉语更恰当一些，比如这句“还是我的女朋友”，用英语说就是——Shewasmygirlfriend，ever。
那会儿上学的时候高阳很喜欢吃火锅，喜欢到近乎走火入魔。王静是高阳最好的闺蜜，于是她也跟着高阳喜欢上了火锅；我是王静的男朋友，于是我也要跟着王静喜欢上吃火锅。原来爱不仅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还会改变一个人的品味和胃口。只是这改变不知道到底能维持得了多久，也许是一辈子，也许只不过是一夜之间。拿我来说，和王静分手以后我依然还是喜欢吃，只不过不知何时习惯了一定要在手旁放一碟芥末油。
不过这些已经是后来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吃不惯芥末油这种近乎“自残式”的东西的。我们三个人在那些日子里把各种各样需要吃饭的节日都当成是去火锅店的借口：别人过生买蛋糕我们吃火锅，别人情人节买花点蜡烛我们吃火锅，别人圣诞节买苹果买橙子我们吃火锅，别人端午节买粽子我们吃火锅，甚至清明节别人都去上坟去扫墓我们还是要去吃火锅……高阳为了火锅心甘情愿地被我们笑着骂成“电灯泡”，她倒豁达得很，“我只是来蹭吃的，你们俩尽可以守着我干那些不堪入目的勾当就是。我无所谓。”
有一次在回来的路上我拿高阳开涮：“要不你考虑一下给那家火锅店老板当小三吧？我刚才看见吃饭的时候那老板盯着你的大腿看了足足五分钟呢……”
结果我为这句话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高阳见王静不但没有说我的意思反倒在一边看热闹，便撸了撸袖子张牙舞爪地朝我扑了过来。我当时肩上正背着王静的包，一看她来势汹汹立马撒丫子跑，可这家伙愣是从学校西门一直追到我东门。可气的是这货一看追不上我便用了损招，一边玩儿命追我一边大喊“抓小偷啊抓流氓啊”，我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跟旁边的同学解释，只能更加没命地跑……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竟然一个电话打给了保卫处，要不是最后我们班班主任老师出面作证我差点被记了大过。
高阳摘下墨镜坐在我对面，说起我们曾经这些陈年的傻×往事不由地笑出声来。我也跟着她一起笑，眼里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桌子上的火锅，以及我右手边的那一碟芥末油。
高阳指着那个小碟子问我：“你什么时候喜欢吃这玩意儿了？”
“不知道。挺长时间了吧。感觉挺爽的。”
“哦。”高阳从锅里捞上一块蟹肉沾了碗里的酱料塞进嘴里，她说，“你最近挺好的么？”
“怎么？咱俩也到了要寒暄这些有的没的的程度了吗？你现在不是外企主管吗，那为什么不问‘howareyou’呢，我就可以回答你‘fine，thankyou。Andyou?’了！”
“靠，你这个嘴欠的毛病还真是一点没改啊！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回这儿来找你吗？”高阳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又给我也倒了一杯，“我是替一个人来的。”
“谁？你是说王静吧。她不是出口了吗？海归了已经？”
“恩。上个月回来的，大前天我在广州见了她。”
“哦，她还好吗？是变胖了还是瘦了？头发剪了没？”
我问的这三个问题高阳一个也没有回答我，她却说着一件与这三个问题都不相干的事。高阳说：“荆小墨，你骗了王静也骗了我，你是个混球！”
“我骗你们？大姐说话要讲良心OK？我他妈啥时候骗你们了？证据呢？”
“你要证据是吧？OK，那我告诉你，王静她爸已经都和王静说了。”高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后她看着我，问：
“现在你还需要证据吗？”
3。
我大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很差，除了体育之外没有一门课程上过80分，这对我倒也没什么，毕竟我也没打算去跟班里那些学霸们争奖学金。但唯独有一门课程让我特别头疼，那就是英语，班长说英语过不了四级是毕不了业的，就算毕业也拿不到学位证。我想毕业也想拿到毕业证，可我英语成绩就是上不去，所以我特别头疼。
大三的时候，全班就两个人还没过四级，一个是我，一个是张帅。可后来张帅这个王八蛋突然挖我的墙角，把四级单词书一扔卷着铺盖跑新疆当兵去了，于是班里没过四级的就他妈剩我自己了。班主任为这事找过我谈过好几次，说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扯了全班的后腿，所以我每次出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就要艹张帅他娘十好几次。
有一天班主任又想要开导我了，我就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骂张帅他祖宗。不知是不是张帅他祖宗显灵了，那天班主任居然没说我扯后腿的话，反倒是一个劲的鼓励我不要破罐破摔，这让我当时感动得差点掉了眼泪。最后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班主任跟我说：“我已经和王静说过了，以后就由她来负责给你进行英语辅导。”
啊？王静？不是吧大哥？您说的是我们班那个四六级一次性通过还特么全班分数最高的学习委员么？那就是个变态般的存在啊简直，人家一般女生有个业余爱好无非就是听歌啊看韩剧啊绣十字绣啊什么的，而我早就听班里女生说过她的爱好是从早到晚泡自习室啊居然！您让她辅导我难道是要让我也整天去自习室吗？我可是连教学楼有几个分区我都不清楚的人啊，每次上课我之前都得看着地图才能找到教室，现在你让我跟在一个小女生后面天天上自习，您******在逗我么？
“老师，我觉得不能因为我而浪费别人的学习时间，这样对王静同学是不公平的，我相信我还是有能力自己克服困难的。”
“你相信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信。你现在用不着跟我讨价还价，我告诉你这一点用处也没用。要么你老老实实跟着人家学习，要么你就跟张帅那样也赶紧滚新疆当兵去，我这就给你写推荐信。”
草！又是这****的张帅！我觉得我这回是彻彻底底地被张帅坑了，这就好比明明老师正在教室里点名我俩却还在茅坑里拉屎，本来俩人相互照应还能有恃无恐地说说笑笑，结果没想到我刚拉到一半呢他却突然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就把我自己晾茅坑里了，心里孤独寂寞不说，老子还得闻他的屎！他妈了个巴子的！
因此，从走出班主任的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要失去我的自由了。果不其然，上午进的办公室刚被告知我要归王静管，中午头便收到了王静发来的短信，短信的内容****到让我触目惊心的地步：“下午一起去自习吧！我在宿舍楼下等你。”
我在短信编辑栏写了七个字，“去你骂了隔壁”，后来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对，就又删了几个字，只剩下一个“去”。
2012年有一部电影一度非常卖座，叫做《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儿》。里面的女主角为了报答男主角为自己打抱不平于是开始给他辅导功课，后来男主角的成绩果然提升得很快并顺利考上了大学，并且在辅导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喜欢上了那个女生。电影的最后男生心里依然还留着女生的位子，却始终没能和她走到一起。
我和王静之间的故事，和这部电影很像，像到当我在电影院看完这部电影的时候，居然会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哭出声来。一个快要三十岁的男人居然会因为一部小清新的电影掉眼泪，现在想想还真是有意思得很。
四级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和王静照例在图书馆，她坐在我对面读海子的《你是父亲的好女儿》，我坐在她对面做第三遍四级模拟试卷。出来的时候我俩并排着走在一格一格的青石板上，我鼓起了勇气对她说：“我很喜欢你，你做我女朋友吧？”
她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我于是又鼓起勇气说了一次，她还是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我于是又鼓起勇气说了一次，他还是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我烦了，两个步子赶到她前面拦住她：“行不行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啊！我他妈又不是复读机！”
她“噗”的笑出声来：“有你这么追女朋友的么？最起码你总得让我考虑考虑吧？”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啊！咱俩连手都拉过了不就差这一步了嘛！告诉你王静，你今天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不然我明天就告诉全班同学我那天还搂过你的腰。”
“我说荆小墨你这也太不要脸了吧！”她气得直跳脚，边跳脚还边掐我胳膊里子。我以前只知道王静读书的劲大，没想到手劲更大，我心想今晚上看来这条胳膊是要废在这儿了。她终于自己掐的也累了，于是松开手在那儿胡乱甩，然后她说：“好。”
“但是，”她想了想，说，“我可绝对不能便宜了你。我现在要你背着我一直到体育场去，还要你背着我在里面跑一圈。”
“呸！”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蹲下身子拍了拍肩膀，“上！”
女生的外表和体重是根本没有函数关系的，这是我那晚上才恍然大悟的真理。回到宿舍我就垮了架，一头扎在床上一动不动，舍友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和王静谈恋爱了。宿舍顿时里来了兴趣，开始对我各种严刑逼供，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实在懒得搭理他们，便说：“都他妈滚一边去，老子腰疼死了。”刚说完这句话我就知道自己犯大错误了，果然，整个宿舍立马一片沸腾尖叫起哄，然后他们便开始给女生宿舍打电话指责王静不注重可持续发展。
结果第二天，不只是班里同学，几乎全院都在传我和王静的事，版本五花八门。
4。
过了不久四级成绩下来，我得了432分，四级线428分。我赶紧告诉王静，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女生怎么就这么不知道满足呢？
我于是终于可以了无牵挂地疯玩儿了，篮球场、足球场、旱冰场、网吧、台球厅……在这些地方统统都有我的身影。当然还有一个地方肯定是少不了的——恩？什么旅馆？——老子说的是火锅店。
有一次我和王静、高阳三个人又在一起吃火锅，突然高阳不知道哪根筋抽风开始给我告状：“王静啊！你还管不管啊？你看他整天吊儿郎当这样儿，别说自习，上课都见不着个人！”
我顿时被说得恼羞成怒红了脸，后来想想其实是吓得红了脸，我心想高阳这你******也太不厚道了吧，你这是吃饱饭骂厨子啊。没想到王静却笑着说：“我才不要管他！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有选择他自己生活的权利，我干嘛要用自己的态度强行干涉他呢？他要玩儿就让他玩儿去呗，不然就算你把他关在自习室里他也看不进去东西的，还不如让他玩儿个痛快。反正考试的时候还有我在这儿，他挂不了科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高阳说那些话，忽然觉得心里怪怪的。我说不出那到底是感动还是感激，又或者是钦佩，总之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和王静似乎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我于是学着像王静那样也开始读书，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王静当然很高兴，给我开出了一大长列书的名字，还特意从里面标出一本跟我说：“这本《挪威的森林》是日本的村上春树写的，里面有很多情节特别适合你这种猥琐男，你要是看别的看累了就看这本，保证瞬间给你提神。”
我就这样开始了我在大学里的阅读之路，只是为时已经有些来不及，只是三本书的功夫我就从大三学生成了大四学生。大四的那一年我继续读书，与此同时王静还把《挪威的森林》给我换成了《金瓶梅》，我就这样在那些感性与性感的文字里一次又一次地提升自己。而每一次提升都会让我内心有着巨大的成就感，因为我知道，我每提升一次，就能离王静的精神世界更近一点。
不久，我终于有了自己去写一首诗的冲动。那应该是在一个秋天的黄昏，我和王静坐在校园里湖边的一个大石头上，背后是一棵又一棵的粗壮的梧桐树。秋天已经过了大半，天气也开始变得有些凉意，风从湖面的一头吹到另一头，直吹得湖水瑟瑟发抖，陪湖水一同发抖的还有我们身后的梧桐树，手掌大小的叶子从树上簌簌地落下来，落到我们的肩膀和书上。
我突然对王静说：“我想写首诗。”
王静说：“好。”
“可是我没带笔和纸。”
“我有。”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又拿出一支眉笔，“就用这个写。”
我开始真得准备作诗，却发现刚刚还在脑子里的句子却怎么也搬不到这小小的一片纸巾上。我打算偷懒，只从里面摘了一句写了下来，却又觉得这样是在对王静说谎，于是只好绞尽脑汁地把它从脑袋里挖出来。
大约在那磨蹭了半个多小时，我总算把那首诗拼凑出来，我吁了口气，说：“我写完了。”
王静自然很想看看我第一次写诗会写出怎样的东西，可她并没有一把把那片纸巾夺过去，而是小声地问我：“能给我看看吗？”
“当然。”我把纸巾和眉笔统统还给她，“妈的为啥我读着有点像儿歌啊。”
王静没有理会我，只是用两只手捧着那张纸巾认真地把那首诗读出来：
“黑暗把我推向了光明
我却被那光亮灼伤眼睛
你在火焰里朝我哭泣着微笑
哭得宁静，笑得狰狞”
王静读了三遍，突然一把抱住我，说：“荆小墨，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诗人，就像海子那样，了不起的诗人。”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写诗，能够得到王静如此的评价，我很激动。我告诉自己：我将来一定要成为一名伟大的诗人，像海子那样，让王静骄傲。
我后来的确写了很多的诗，也感动过很多的人，只是没有能够成为第二个海子，也没有能够让王静骄傲。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会成为她此生最痛恨的人。
大四下半年每个人都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考研究生，考公务员，与企业签约，自己创业，或者出国深造。有一阵子王静忽然心情特别不好，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没办法我只好去偷偷问高阳。刚开始高阳不肯告诉我，却经不住我的死缠烂打，她跟我说王静家里现在正逼着她去美国留学呢，她爸爸托他美国的一个朋友把学校都联系好了，这几天整天打电话跟她说这事，简直快要把她烦死了。
我这才知道王静不开心的原因，我跑去问她，她红着眼睛朝我大吼：“你在这儿我就哪儿也不去，我这辈子铁了心就要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王静的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或者是说了什么但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我把她抱在怀里，抱得很紧，紧得甚至都要让她喘不过气，可我却始终丝毫不敢松一下手。就好像假如我一松开，王静就要从我身边彻底地消失了。
过了一个月以后我在学校里见到了王静的爸爸，没有王静的牵引，只有我和他爸爸两个人。我坐在他爸爸的车里，关上车门打开空调，开始和他进行谈判。王静的爸爸是一个商人，却没有电影里商人说话时那种恶心的味道，他普通话说得很吃力，却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跟我交谈。他说：“孩子，你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敌人，只当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我从不在乎什么有钱没钱，可我只想让我女儿将来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能的，我也能让王静幸福的。”我怕他听不懂普通话，故意把话说得很慢，“你女儿说过，我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像海子那样伟大的诗人。”
他听完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递给了我一支烟，他自己也点了一根。我俩同时使劲吸了两口，他还是不说话，我说“相信我我真的可以的”。他继续在那儿吸烟，我又说“我一定行的”。他还是只顾着吸烟而不肯说一句话，他吸烟的速度很快，足足快了我半根，他把烟头掐灭了从车窗里扔出去，然后又从新点上了一根。
“好吧您赢了，给我一笔钱。”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但我确实记得自己说了，我把烟头往脚底下一扔，用鞋底碾得又烂又脏，“我妈最近生病了需要住院，你给我三万块钱，给了我就和你女儿分手。”
“好。”他第一次让我看见了他笑的样子，然后他说：“谢谢。”
然后我从车里出来，不多久银行卡里就多了五万块钱。
当天晚上我叫了几乎所有大学里的好朋友去饭店喝酒，点了足足有两千多块钱的菜。我举着酒瓶子轮流和每个人对吹，吹到腿软站不稳。他们扶我坐下，说没想到我也有这么敞亮的时候，我两只手一边在空中指手画脚地比划，一边骄傲地说：“有钱了！老子以后终于他妈有钱了！”
“呀，荆哥这是写的诗要发表了吧！以后可就是名人了啊！”
“写诗？狗屁！写诗能他妈赚几个钱！”我从兜里摸出一张银行卡往饭桌上一拍，“看见没！这叫什么？银行卡！你们猜里面多少钱？五万！有钱就是好啊，老子让他给我三万，人家一下子打进去五万，这叫什么？这他妈才叫牛比！”
结果大家一起为我鼓掌，热烈的掌声就像谁的巴掌扇在了谁的脸上一样，让人听着格外过瘾。我四仰八叉地倚在椅子上，嘴冲着天花板张着大口大口地喘气，我觉得我好像喝醉了，醉得我眼睛渐渐有些睁不开。我闭着眼睛，浑身轻快地似乎要飞起来——不，不是似乎，是我真的飞了起来！我飞出包间飞出饭店，飞过马路飞回校园，我飞在学校的湖水上面，看红色的叶子从湖边粗大的的梧桐树下一片一片地掉下来，叶子掉在了一对情侣的身上，那个男的好像是个神经病，竟然捡起身上的那片梧桐叶放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嚼了起来，那个女的吓了一跳，一边伸手去夺男生手里的叶子一边红着眼睛朝他大声地吼：“你在这儿我就哪儿也不去，我这辈子铁了心就要和你在一起！”
我飞得正欢，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快！拿纸来！荆小墨吐了！”
5。
高阳，王静，还有我，我们三个人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吃火锅的时候，外面天空居然下着很大的雨。场景很狗血又很熟悉对吧？没错，如果我是你，一定也会说“这他妈也太老套了吧！”
可是，谁又敢说生活不会比电影更让人觉得狗血呢？
我们把所有碟子里的肉和蔬菜一股脑全放进锅里煮，然后用勺子捞起来放进自己的碗里个人吃个人的。整个过程我们三个人每人只说了一句话，高阳说的是“荆小墨我草你妈！”，王静说的是“高阳！”，我说的是“老板，结账”。
吃完了火锅高阳拿起雨伞便推开门跑了，我和王静是后脚走的，我背着她的包，还给她打着伞。雨点从天上的乌云里挤了下来，自由落体到我们头顶的雨伞上。路上的骑自行车的人穿着雨衣拼命地蹬车，我们却怎么也没办法走得像自行车那么快。
我把王静送到了宿舍楼下面，说：“明天我就不送你了。自己小心。”
她拿过我肩上的包，又夺过了我手里的雨伞，然后一把把它扔得很远。这下雨终于有机会落在我们身上，我看她满脸都是湿的，却不知道那到底是雨珠还是眼泪。她说：“荆小墨，你是个混蛋，我是瞎了眼才会信你。现在我恨你，而且我要恨你一辈子。”
于是从我从女生宿舍楼底下离开起我便再也没见着王静，第三天我收拾了自己东西也离开了学校，开始去找工作租房子，一直到毕业我都再也没回过那间住了四年的宿舍。毕业证我是委托班主任代我去领的，至于到底是不是班主任亲自去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去办公室找他的时候毕业证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我从班主任手里取走了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然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给他，说：“麻烦您再帮我这最后一个忙。”
这就是我和王静之间所有的故事，也就是高阳现在坐在我对面嘴里说的“证据”。我以为这些事将会成为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却没想到王静的父亲终究还是把真相告诉了他。
“荆小墨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特别伟大？”高阳还是跟上学的时候一样，喜欢动不动就对我冷嘲热讽。
“不知道。”我从火锅里夹了一片牛肉，先是蘸了些酱料，又蘸了一点芥末油，“有段时间我的确觉得自己很伟大很无私，但后来想了想归根结底是我骨子里太懦弱太不自信。”
“嗯，算你这家伙还聪明，”她笑了笑，然后问我，“现在她回来了，你们能不能重归于好？毕竟以前那只是个误会。前几天她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哭得很厉害，我知道她心里一直还是爱着你的。”
“算了吧还是，不管是不是误会，至少有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我确实狠狠地在她心里扎过一刀。那一刀下手下的太狠了，以至于我自己都不忍再去回忆。”
“可是——”
“好了高阳，我已经说过了，不可能的。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知道你个屁！王静跟我说你是绝对不会同意再和她和好的，我当时还特不相信，主动自告奋勇地来当你的说客，没想到还是她懂你啊！哎对了，”突然高阳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赶紧拿过她的包一通乱翻，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然后递给我，“差点儿给忘了，临来的时候王静托我给你的。你可看清楚了，上面的胶带我可没动过，里面装的是啥我不知道。”
然后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好了，我吃饱了。这顿饭就还是让你请吧，我明天下午还要参加一个会议，得赶紧回北京。老同学，你什么时候去北京了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得把以前蹭你俩的火锅钱还回来。”
高阳说完就走了，我准备起身送送她却被她按住：“咱俩还用得上这些事儿么？”我于是听了那些话，没再要站起来。等高阳走出了视线，我开始去撕那个红色小盒子上的胶带。我刚开始以为那是一个手表盒，里面会装着一只手表，手表的旁边会放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善始善钟”。可我猜错了，里面是一片纸巾，被展的整齐平整地躺在那里，上面有一首诗，是用眉笔写得。我把那片纸巾拿起来捧在手里读，就像曾经也有一个姑娘也像我这样捧着读过那首诗一样。我正在读着，突然一阵风从窗户里吹了进来，我没有防备，纸巾便被这该死的风吹进了面前的锅里，我赶紧起身去捞，却意外发现纸巾的背面竟然多了两行字。我把它捞出来小心翼翼地平摊在桌子上，终于看清了上面似曾相识的字迹——
“梦里依稀梧桐落，醒来方知天下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