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地球把太阳唤作母亲
因为她给予土地光明
山水把黄土唤作母亲
因为她给予山水底蕴
风尘把山水唤作母亲
因为她给予风尘希望
大海把风尘唤作母亲
因为她给予大海歌声
可我那白发苍苍的妈妈呀
您给予我的
是您疲惫而又短暂的
一生
1。
我妈在我生长的那个小县城里活了大半辈子，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出去走走看看。在她看来，世界无非就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浑浊苦涩的黄河水，以及矗立在黄河边上的盐碱地里日夜不停息转动的提油机。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能在我妈有生之年带她到祖国各地去转一转，去观赏一下她未曾见过的那些大好河山。可是老太太似乎对这个并不感兴趣，每次我跟她提起出去旅游的事情，她总是用一句话来回绝我：“我才不稀罕去旅什么游。哪儿的山上不是石头，哪儿的河里不是水，哪儿的人有两张嘴？”
我说服不了她，当然她也不能说服我。于是母亲节的前一天我请了三天假回老家，软磨硬泡把我妈接到了我住的地方去，打算母亲节的时候陪着她在这个城市的几个景点走走看看。老太太临跟我出门的时候脸上看不出任何激动和高兴，只是反复嘱咐我爸一定要按时喂她养的那只老猫以及给她养的花浇水。看得出，她这辈子的全部心思，都已经深深地种在这片黄土地和这个家上面了。
路上就我和我妈坐在车里，我本来是想边开车边给我妈介绍沿途景色的，可不知道是因为路程太长还是我驾驶技术太一般，从没说过自己会晕车的老太太竟然被我硬生生颠簸的途中下来吐了三次，弄得我心里好生尴尬和愧疚。最后一次我妈吐完上车的时候，后脚刚一迈进车门就一头扎在后座上，有气无力却又态度极其恶劣地对我说：“我说我不去你非要拽上我，这下好了你满意了哈，合着你这就是成心出来折磨我的。”
按说我应该既心疼又害怕才对是吧，可糟糕就糟糕在千不该万不该，******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尼玛居然忍不住“噗”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可玩儿大了，我从后视镜里眼看着我妈腾一下坐起来指着我鼻子就开骂：“把车停下！放我下去！你要嫌我活得长直说，少跟我在这儿玩儿阴谋诡计！你把车停下，我自己找棵树一头撞死算了，不用你麻烦！”
自知理亏的我这时哪里还敢笑，只能赶紧把嘴闭得紧紧的，俩眼盯着前方专心致志地开车。老太太一看我这不说话了火儿更是涌上心头，数落得我自然也就更加变本加厉，于是有关我的千年的万年的罪状便统统来了，什么小时候尿床尿到七八岁啊上学时跟人打架逃课去网吧啊该念书的时候谈恋爱该结婚的时候打光棍啊……乱七八糟的陈芝麻乱谷子这会儿全给她翻出来了。不过祸兮福所倚，你还别说，没想到老太太打张嘴骂我开始一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都没再下车吐过。
托我妈没再晕车的福，我一路卧薪尝胆忍辱偷生，总算是把她安全地带到了我的住所。
娘俩一前一后的上了楼进了屋，我先让我妈坐沙发上歇会儿，然后赶紧烧开水把茶泡好了给我妈端过去。我妈这人我太了解了，爆脾气来得快走得更快，不抽烟不喝酒，平生就爱一壶茶，而且在哄我妈这方面我可是得到过我爸真传的，甚至我自认为比起我爸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老太太端起茶杯抿了两口以后心情大为好转，便放下茶壶起身在我屋里各个房间来回转悠，然后颇为满意地说：“恩，不错。房间整理得还不错啊，比你爸强。”
“恩还行吧，妈我跟您说我现在已经不跟以前一样了，我现在就跟有洁癖似的，特别见不得房间乱糟糟的样子，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别当真，这几句台词是我事先排练过的，尤其在眼下这种形势下，我当然得知道这个时候该特么说什么啊！我难道还敢翘着二郎腿儿告诉她这是我昨天刚请了钟点工帮我拾掇了一下午才弄好的吗！
我妈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这就对了。长大就要有个大人的样子才是，你看你以前那副邋遢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爸脏成什么样呢！。”老太太说着正好走到冰箱旁边，便随手把冰箱门打开，里面除了几瓶牛奶饮料和十几个鸡蛋以外别的啥也没有。于是我妈说：“你这冰箱里咋这么空啊？连点正儿八经的蔬菜都没有啊，你这平时都怎么吃饭的啊……刚还说你长大要有个大人样，结果你看看……唉还是一点都不让我省心啊。这样吧我不能白来一次，得给你上上犒劳，今儿我坐你的车让你给折磨得累了，赶明儿你去街上买点儿韭菜，我给你包饺子吃。”
“真的啊？？？”我一听这话心里乐的立马开了花。从小我就最爱吃我妈包的韭菜饺子了，我妈包的饺子非同寻常，不讲究看着美观只求吃着过瘾，突出一个个大薄皮馅多。一盘饺子端上来打眼望去一个个圆鼓鼓得跟包子似的，别说一口一个，就是两口能塞嘴里你都得算是嘴大的。
不过我又一想明天就母亲节了，大老远把老太太接来再让她为我忙活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我说：“哎呀，妈要不您别麻烦了，您看您这大老远来一次也怪不容易的，再加上明儿不是过母亲节吗，我想开车带您出去玩儿玩儿，拉着您去市里的公园啊植物园啊游乐场啥的地方逛逛去。”
“逛逛？还得要坐你的车？”我妈一听这话顿时翻脸，“怎么的，你还嫌今天折磨得我还不过瘾是吧？明天接着再来一回？说你多少回了，开车的时候慢点开慢点开，可你听过吗，一到路上就跟飞似的……你自己说，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听过我和你爸的话？光你上学那会儿我们比别的家长多****多少心……”
然后老太太就又开始恢复路上指着我鼻子开骂的状态，巴拉巴拉说个没完了。我站在旁边真是想一头撞死在冰箱上的心都有啊，我就知道我不该多嘴，活该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啊！
我估摸着别说我就连神也听不下去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就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名字：“哎对了，妈，跟您商量个事儿，我明天能多买一点韭菜吗？我想叫孙亮过来一起吃，这家伙和我一样也特爱吃饺子。”
这招果然奏效，老太太说着说着戛然而止，然后问我：“恩？谁？孙亮是谁？”
“我在这儿的一个朋友。和我在一个地方上班，平时玩儿的特不错，有什么急事儿帮我的第一个人准是他。”
“哦是吗！那咋不成，你叫就是了啊，不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吗。那不行，明天我不能让你去买韭菜了，我得自己亲自去。有些卖菜的就喜欢糊弄你们这种外行的，外面包一层新鲜的可里面全都是老，包出来的饺子根本嚼不烂。”
“哎别别别，我去超市买，那都是新鲜的，您就放心吧。那既然您答应，我这就给孙亮打个电话去了哈。”
终于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成功开溜，远离了耳朵备受煎熬的战场，那一刻我真得特别真挚的从内心感谢了一下孙亮他十八代祖宗。
要说孙亮，也是特有意思一人。
2。
每次一说起孙亮，我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奶奶。
孙亮的身世很不一般，他和我说他爹年轻的时候是在黑道上混的，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只不过不是什么好名气，就是整天跟着一帮地痞流氓除了喝酒就是打架。孙亮他妈还没等和他爹结婚的时候就怀了他，所以是大着个肚子和他爹结的婚。他妈本来以为他爹结婚成家以后性子就定下来了，可没想到他爹非但没一点点收敛反倒变本加厉跟着一帮狐朋狗友学会了赌博。于是孙亮他妈一看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就等把他生下来之后卷铺盖走人了。孙亮他爸没工夫也没兴趣在家带孩子，就把他交给了他奶奶，所以孙亮从小就是跟着他奶奶喝奶粉长大的。
孙亮说他他奶奶是个特别勤劳能干又性情豁达的女人，他还说他现在能有这性格完全是受他奶奶的影响。孙亮小时候很内向，属于上课回答老师问题都不敢喘大气的那种，再加上他小时候个头比较小身上又没什么肉，所以理所当然成了受欺负的对象。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次孙亮在学校和一女孩子打架，结果被那女生骂得趴课桌上哭了一节课。第二天班主任老师叫来了双方的家长打算协调一下，谁曾想孙亮他奶奶一进老师办公室看见孙亮站在门口低着头流眼泪一个耳光就扇他脸上：“哭哭哭，一个男子汉张起嘴来就知道哭你不嫌丢人吗？小子你听好了，下次再有人骂你野种你就上去扇他，扇出毛病来有你奶奶给你在后面撑着，把人扇死了有我这个老太婆替我孙子坐大牢挨枪子。”
老太太这话一说出来班主任老师和那女孩儿的家长全愣住了，站在一旁满脸都是尴尬，到后来还是那家长带着孩子给孙亮和他奶奶赔礼道歉这事儿才算过去的。
孙亮说打那次起他再也没被谁欺负过，也再也没在他奶奶面前掉过眼泪。不过有一次是例外，那就是大三那一年他女朋友突然提出要和他分手。
跟很多男生一样，孙亮在大学期间也找到了自己人生里的第一个女朋友。孙亮说自己当时很喜欢她，经常把自己做兼职赚的钱省下来给她买东西，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三那年那个女的突然跟孙亮提出分手。孙亮是个爱面子的人，白天在外面装的跟没事一样，一到晚上就坐楼道里流眼泪。终于他心里实在憋不住了，就给他奶奶打了个电话，一边冲着电话那头发牢骚一边嚎啕大哭。
孙亮他奶奶啥也没说，一直听他把话说完才撂了电话。第二天下午孙亮正在食堂吃饭，突然接到学校门卫处的电话，孙亮接起电话一听声音顿时傻了眼，说话的居然是他奶奶！
“喂，亮子啊，你们老师下课了没，我现在就在你学校大门口呢，你过来接接我吧。”
原来昨晚撂了电话以后老太太一宿没睡着，第二天天一亮，孙亮他奶奶从炕上爬起来就跑火车站去买了张直通南京的火车票，坐了将近十个小时的火车去了他们学校。孙亮说他奶奶不认字又舍不得花钱喊出租车，下了火车以后一路就靠打听一个站牌一个站牌地找，终于找到了他们学校的位置。
孙亮挂了电话扔了筷子就往学校大门跑，当看见他奶奶背着个包袱穿着一件青褂子坐在树底下的时候孙亮眼泪唰就掉下来了。老太太还是老样子，看见孙子流眼泪二话不说上去照脸上就是一巴掌：“我以前是咋跟你说的！一个男子汉肩膀担不住一点事儿，张起嘴来就知道哭你不嫌自己丢人吗？不就是女朋友跑了吗，你不缺胳膊不少腿儿的还担心自己以后找不到老婆不成？”
孙亮说他那时候掉眼泪根本不是为了分手的事，只是心疼奶奶。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这世上永远都最疼他爱他的人只有他奶奶自己，所以除了他奶奶，再没有哪个女人值得他去掉眼泪。
3。
第二天起来我去超市买了三斤韭菜和一袋饺子粉，然后准备回家和我妈一起包饺子。谁曾想老太太根本不给我搭把手的机会，袖子往上一挽围裙往腰上一系，就摆摆手把我赶客厅里看电视去了。
没办法我只好乖乖坐沙发上等着吃现成的，可沙发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就是死活找不到电视遥控器，明明是昨晚我刚记得看完扔沙发上的，我于是隔着墙朝我妈喊：“妈，遥控器你看见了没？”
老太太隔了一会儿才应了我的话，看样子也是自己想了会儿才想起来的——我妈说她今年记性特别不好，老是手里的东西放下就忘——她说：“我好像把它放茶几下面那个抽屉里了吧，刚你去买菜我看你沙发上乱七八糟的就给你拾掇了拾掇。对了，你那拖把我给你涮了放阳台晾着了，别再找不着了又问我。”
“哎呀妈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儿母亲节，你安安稳稳在这儿玩玩就行，别老干活。”
“不干活？不干活我来你这干嘛来了？再说了，我跟着你这一路遭这么些罪好不容易来了，罪可不能白受了，我到这儿得多干点儿活儿才成。”老太太隔着墙朝我喊，“哎快，你那个叫刘亮的朋友还来不来啊？你赶紧给人打个电话，我一会儿就弄完了。饺子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妈，人家叫孙亮，你别瞎叫，不然一会儿来了你把人名儿给叫错了多不好啊！”
“昂昂昂，孙亮孙亮，我记住了，你赶紧打电话吧快！”
我于是给孙亮打电话，起初他知道我妈来这儿了还不大想来，可一听见我说包的韭菜饺子马上表示这就找机会往外溜，还大言不惭地说其实早就想见见我妈了——擦，这号人真是少见啊，为口吃的无耻到简直丧心病狂。
十一点多的时候孙亮来了，丫的不早不晚正好赶上我妈刚把饺子包完。孙亮不愧是跟着他奶奶长大的，耳濡目染，哄起老年妇女来简直是得心应手外加丧心病狂。别的朋友见着我妈都是说阿姨身体真健康啊气血足啊什么的，这货一看见我妈尼玛一个劲儿地就夸我妈长得年轻皮肤白啊，这还不够，这家伙楞是要睁着眼睛说瞎话，非说我妈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我在一边心里暗暗地骂他：四十你妹啊，老太太都快六十了好吗？拍马屁能不寐良心吗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没想到这么浮夸的马屁我妈还真就信了！饺子一出锅还没让我尝尝竟然就先给这货端上来一大碗！孙亮一看这招奏效赶紧变本加厉，刚从锅里捞上来的饺子烫的连命都不要夹起来就往嘴里塞，俩眼珠子都烫出水来了还TM堵不住嘴，一个劲儿地夸我妈包的水饺好吃，外面饺子店里卖的跟我妈包的比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我在一边看孙亮被烫的支支吾吾那个熊样儿，心想你这****的蹭吃就蹭吃，BB起来没完了是吧？吃吃吃，******咋不烫死你！
估计是我情绪表露得太明显被这货发现了，在接下来的进食过程中果然收敛了很多。正当我为孙亮的识大体而感到稍微一丝欣慰时，这货******又来了，不光是来而且来的更猛烈啊。
“姨，我吃饱了。”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搭，拿爪子抹了抹嘴说，“刚我吃饭的时候心里就在想，姨啊，您说您长得这么年轻不上岁数做饭又这么好吃，这个荆小墨咋就一点儿就不随您呢？唉，要说男人长得丑点也就罢了，可您是不知道他那个邋里邋遢哦，每次我来沙发上地上厨房里卧室里简直乱成一锅粥……”
“妈，你别听他放屁啊！”孙亮我插你大爷！我说你丫刚咋不说话了，原来是在想法子挤兑我啊！******我刚还欣慰，欣慰你大爷啊！
我朋友里向来都是毒舌嘴贱的居多，所以我妈早就喜闻乐见了。果然，我妈看我俩掐架，不但没有帮我的意思还在边上乐得合不拢嘴：“小墨不在我身边我平日里也照顾不上，他每次回家老跟我说起你，有你们这群朋友在这儿陪着他我也就放心多了。”
真的假的啊妈？我啥时候回家跟您说过这种货色了？还有，您眼见我摊上这种损友还能放心？？是不是我亲妈啊还？？？
吃完饭没多会儿功夫孙亮就上班去了。我妈见盆里的韭菜馅还剩了不少，就又挽起袖子系上围裙重新开始包饺子，当然不忘让我再叫孙亮过来吃。我极不情愿地给他打电话，却没人接，我猜是他上着班没听见，于是给他发了个短信问他晚上要不要过来。
过了一会儿孙亮把短信回了过来：“今晚我还有点事儿就不过去了，中午好像吃得有点儿撑了到现在嗝上来都一股韭菜味儿。荆小墨，好好孝顺阿姨，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能随时痛痛快快喊一声妈。”
我一看这家伙又开始在这儿跟我犯矫情，便回了他一条：“少在这儿给我喝这些心灵鸡汤，你要愿意我可以引荐你给我妈做干儿子。再说了，您不是还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奶奶’嘛。”
我刚把那条发出去，突然脑子里想起一句台词，就又给他发了一条：“铁梅，你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
他秒回了我一个字：“贱。”
4。
我妈在我那儿呆了两天就走了，吃一堑长一智，老太太之前和我商量说打死也不肯再坐我的车，我只好送她去了汽车站。送她走那天孙亮也去了，还花了几百块钱给我妈买了套化妆品，哄得我妈差点儿一激动真就认他做了干儿子。
老太太走后没几天我那个窝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就像孙亮说的，沙发上地上厨房里卧室里简直统统乱成了一锅粥。
有一天夜里一点多我刚躺下，突然接到孙亮的电话，我以为这家伙又想整我喊我起来撒尿，就直接把电话挂了。可是孙亮立马又给我打了过来，我觉得他好像真有事儿，就接了起来。
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孙亮是真的有事，他奶奶住院了。
我赶紧爬起来开车去接他，然后我们连夜往天津赶。路上黑漆马虎，除了被车灯照亮的一小段路别的什么也看不清。孙亮坐在我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两手放在腿上，紧紧地握着拳头。
我们几乎一路飙到最高速地走了四个小时，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了他奶奶所住的医院。
老人家躺在病床上，脸上盖着氧气罩，看见我们去了把头慢慢转过来看着我们，缓缓地抬了抬手。孙亮双膝跪在床边，轻轻抓起他奶奶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奶，我来了。没事儿，没事儿了。”
老人家缓缓地点了点头，勉勉强强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
不一会儿病房的门被人推开，跑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凭相貌我不难断定这应该就是孙亮他爸。但并不像孙亮口中那个混黑社会的赌棍，孙亮他爹看上去有些瘦长，皮肤黝黑且粗糙，与其说是像地痞，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就像孙亮一样，他爹也双膝跪在老人家面前；只是少了孙亮骨子里那份坚强，他爹一跪下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娘啊娘啊。你咋不早叫我啊。儿子来晚了。我来晚了啊。”
孙亮他奶奶看着他爹，把被孙亮放在脸上的手抽出来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爹的脑袋。这时我突然看见老人家嘴唇开始动弹，老人家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从嘴里挤出了五个字。
她说：“男子汉，不哭。”
也就是在老人家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才发现从给我打电话到跪在奶奶跟前一直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孙亮，也哭了。
老太太脸色苍白，呼吸短促而不平稳，我看得出老人家应该快不行了，于是想应该让他们一家人单独在一起做最后的团聚，便悄悄走出病房默默地把门关上。我去医生的办公室询问了一下大夫老人的情况，医生告诉我老人家得的是脑溢血，由于自己一个人在家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医生还告诉我，当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老人家一只手使劲拽住一个医务人员的衣角，另一只手吃力地抬着往墙上一本挂历那儿指去。医务人员知道老人肯定有什么事情，便赶紧顺着老人指的方向找过去，发现在挂历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一串手机号码。电话号码前面有两个字：亮亮。
“老人家能撑到现在，就是想再看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最后一眼啊！”那个医生跟我讲到这儿时眼睛里已经忍不住流眼泪，他赶紧摘下眼镜用手揉了揉眼睛，说，“不好意思，我可能有些失态了。我母亲也是得脑溢血走的，她走的时候我正在给病人做手术，我太太说她直到闭眼前最后一刻还在喊着我的名字，可是我还是没能送我妈走完人生中的最后一程。”
我在办公室和医生聊了不到一个小时，突然有个护士进来跟我们说老人不行了。我跟着医生和护士赶紧过去，眼瞅着医生用白布把老人家的脸盖上。
中午是我自己一个人开着车回来的。后来孙亮告诉我，那天在病房里他和他爸跪在他奶奶面前哭着哭着，老人家突然把氧气罩从嘴上扯下来，一把抓起孙亮和他爸的手，老人家把孙亮的手搭在他爸手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孙亮，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冲着他说完了她生命里最后一句话。
“亮亮。原。谅。你。爸。”
5。
我后来会经常地回想这一幕，会经常地去想象去揣摩孙亮他奶奶最后握着孙亮和他爸爸的手说出那句“亮亮原谅你爸”时，会是怎样的眼神和心情。我也试图很多次地去猜测，老人家一辈子对孙亮无微不至的爱里，究竟是一个奶奶单纯对孙子的疼惜，还是包涵了对儿子当年犯下错误的愧疚。
但我知道，没有人会给我答案。即便是孙亮自己，恐怕也说不清。
上个月我回老家看我爸妈，我妈还跟我问起过孙亮。不仅如此，我临回来的时候，老太太还执意从我家的菜园子里割下刚出土的韭菜给包成饺子，让我给孙亮捎着。我妈托我见着孙亮的时候告诉他一声，只要孙亮不嫌弃，她以后就是孙亮的妈妈。
我决定了，下次再回去的时候，要叫上孙亮一起。我要让孙亮看看我家菜园子里那洁白成簇的，一片韭菜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