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昨夜有所思虑，以至于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坐起身，身边的白月漪早就没了人影，或许是睡得太晚，头疼的厉害，我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伸着脖子往外一看，只见琉青正在屋子里打扫，听到声音，忙转过头，冲我笑道，“姑娘醒了？昨儿晚上又没睡好吧。我和景画回屋子的时候还说呢，九小姐睡了一下午，晚上肯定精神十足，准又得抓着你说话了。”
“你倒是真了解她。”我伸了个懒腰，气哼哼地说道，“最可气的是我原本睡意十足，给她抓着说了半天的话，结果她翻个身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折腾到快天亮才算勉强睡下。但也翻来覆去的总是做梦，睡得格外不好。”
琉青有些担心地看着我，“难怪看着脸色这么难看，左右今天无事，就再躺一会儿吧。”
我摇摇头，“反正已经醒了，现在是真睡不着了，下午若是累了，我再睡就是了。”
琉青嗯了一声，“姑娘等着，我去打水。”端着水盆快步走了出去，我起身刚换好衣服，她已经麻利地回来了，“姑娘先洗把脸，我特意没打太热的水，温度刚好，也好让人精神一下。”
我洗了脸，拿毛巾擦干了，小声问她，“月漪呢？又跑到哪儿去疯了？跟了人没有？可别惹出什么麻烦来才好！”她那个火爆的性子遇火就着，我是真怕她撞到了白月岚或是白月珊，再惹出什么事情来。
“姑娘别担心。”琉青从我手里把毛巾接了过去，“九小姐早上起来见你睡得沉，就带着未央和景画去万香园找六爷了，说是昨晚上没见到他很是惦记，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见见。”她看了我几眼，笑着说，“九小姐也真奇怪，就是和四爷八爷这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都没这么亲近呢！”
“四哥久在病中，又喜欢安静，月漪这火一样的性子和他放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就嫌没意思了。洛康年纪虽然还轻，但心智成熟，说话做事很有风范，我看月漪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独对洛康很是胆怵呢。”我笑着呼了口气，“只有六哥能跟着她疯闹，又最是依着她，她能不喜欢吗？”
琉青点了点头，“姑娘既然起了，用不用把早饭端过来？九小姐走的时候就交代了，她今天要在六爷那里吃，不回来了。咱们院子的早饭也是早就做好的，都在锅里放着呢。”
“那就端过来吧，我正好已经饿了。”
琉青听了我的话，快步走了，不一会儿领着两个丫头把早饭端了过来，一锅热乎乎的地瓜粥配上几个厚面饼，四样清淡的小菜也格外精致用心。我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这是谁做的？真是有心了，我这几天就想着要吃地瓜粥呢！”
“是未央姑娘。”琉青笑道，“本来我是要去弄的，一大早晨跑到小厨房一看，她已经在那儿忙乎上了。她说姑娘这几天吃的油腻，怕对肠胃不好，地瓜粥最养胃，所以熬了一锅给姑娘调理调理呢。”
“那要多谢她了，真是费心了。”未央的手艺极好，我一边吃一边赞美，“真是好吃，给月漪留点，回头热了让她尝尝。”
“有得是呢。”琉青道，“未央姑娘是跟在老太爷身边的，肯定心灵手巧，非比寻常。姑娘既喜欢，就多吃一些。”
我饱饱地吃过了早饭，见着白月漪还是没回来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她昨晚上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
“陆家也在省城里……你好不好奇？”
当然是好奇的。
我咬着下唇，看着琉青收拾碗筷的忙碌身影，有些紧张地吐了口气，鬼使神差地说道，“琉青，你先别忙收拾这个，我有事情问你。你知道富贵叔和小可住在哪个园子吗？”
琉青一怔，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好像是在梅园吧？虽说梅园正在翻修，但还有房子能住，于是就安排在那了。我昨天晚上还见着小可了，姑娘问他们，是有事情要吩咐吗？”
我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说，“那你能不能替我跑个腿，帮我把富贵叔叫过来，我有事情问他。”
琉青见我表情奇怪，忙放下手里的活，点头道，“那我现在就去。”快步跑出了房门，我几次想要张口叫住她，但话音就像是卡在了嗓子眼似的，根本发不出声。又或许，我内心深处，实在是不想叫住她的吧？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转廊处消失，心跳得格外剧烈，坐立难安地等了半天，琉青领着小可回来了。小可见着我，先行了一礼，“姑娘，我师傅昨天去办四老爷交代的事情了，晚上都没回来，刚才琉青来找，说是您有吩咐，您看这事我能办吗？要是可以，不妨交代给我吧！”
我看了他一眼，几次都想要摇头说没什么事了……但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口。我这一生，能来省城的机会本就不多，或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这个勇气……
琉青紧张地看了看我的脸色，“姑娘，您没事儿吧？”
我握紧了双拳，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小可认真地说道，“小可，你知道陆家在哪吗？”
“啊？”小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有些震惊地看着我。
琉青也吓了一跳，“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是想……”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小可，你要是知道地方，就带着我去瞧一眼。咱们趁着早上没什么人，月漪也不在，过去看一眼就回来，只看一眼……”
小可有些为难地看着我，“不瞒姑娘说，原本姑娘交代的事情，我是不能不办的。可是出发前四老爷把我和师傅叫到了房里，特意交代过，这次来绝不允许你和陆家有什么往来，让我们尤其注意呢。”
临行前四舅还特意交代过富贵和小可？这我倒完全没想到，有些诧异地思索了半天也猜不出四舅的意思，就对着小可道，“咱们只在门口看一眼，又不进去，根本不算来往吧？看过之后立刻回来，绝不留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这件事儿？”
小可颇为踌躇地低着头，一脸难办的表情。我定定看着他，“小可，我不想让你为难，你要是觉得这事儿不好办，就把地址告诉我，我和琉青自己去，回头若真被四舅知道了，我们也说是和路上的人打听的，绝不会供出你来。”
琉青自小跟着我，大概猜出我的想法，就问，“姑娘真的就只看一眼？”
“嗯。”我认真点了点头，“我不过就是好奇罢了，自小到大只在传闻中听说，从来没亲眼见过的地方，想去看一眼。”
琉青和小可对视一眼，重重点了点头。小可道，“那我送姑娘去，咱们也不坐白家的车，从后门走，在路上拦个黄包车，一会儿就到了。”
“行。”我点了点头，唯恐白月漪一会儿回来脱不了身，片刻都不敢耽误的出发了。一路上小可在前领路，我们奔着白府的后门快步走去，绕过了两个园子，又走了一段路，小可才道，“前面就是后门了！”
琉青有些诧异地问道，“小可，你也不过跟着富贵叔来过几次省城罢了，怎么对白家的地形比我们还要熟悉？”
小可笑嘻嘻地说道，“我可称不上熟悉，别的地方不敢说，但怎么去后门是绝对知道的。每次来，都是来来回回的走，省城这边有省城的规矩，和咱们老家不一样，下人进进出出，是不能走正门口的。”正说着，只见前面人影渐渐多了起来，果然都是下人，有忙着搬东西的，有往里进往外出的。
小可快步走到后门口，对着门房负责的人说道，“哟，李大哥，今儿是你当班吗？”
门房里的人一脸不高兴地说道，“哪里是我的班，这个月我都是晚班，昨晚上在这儿又冷又饿的坐了一宿，就等着今早上的人来换班。也不知这姓马的家里炕头到底有多热，怎么到了这个点儿还不起来？”
旁边有个中年下人听了，笑嘻嘻地接口道，“或许是人家老婆漂亮，他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吧！”
门房里的人呸了一声，“我老婆也漂亮着呢，我还想早点回去和她睡会觉呢。草她娘的，再不来老子可要报到管事那里去了。”忽然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对小可道，“你这是要出去？”
“是。”小可笑嘻嘻地说道，“我师傅昨晚上没回来，我出去看看他忙完了没有。”
“你小子还真孝顺，不枉你师父疼你。”姓李的人很是满意地说道，“如今的年轻人你这样的还真不多了，快去吧，老子困得要命，也要眯一会儿。”
小可点了点头，对着门房看了几眼，这才回头冲我和琉青招了招手。我本来还有些迟疑，琉青一扯我的胳膊，几乎是小跑着把我从后门带了出去。我们沿着悠长的胡同跑出了老远，琉青才拍着胸脯说道，“我的天，来省城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有种做贼的感觉呢。”
小可不愿意耽误时间，指着前面说道，“姑娘，到了那条街上就有黄包车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
这里就是陆府了。
层层屋宇，碧瓦红墙，透着一股子高门大户应有的贵气。门口两侧的白色石狮子张牙舞爪，分外威风。
门面虽然不似白府那般恢弘大气，但朱红色的两扇大门上陆府那两个笔墨淋漓大字还是让我愣了片刻。
陆，府。
这里原本应该是我的家吗？如果我是一个男儿身，如果母亲没有被休，如果……如果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
如果真是那样，我的童年是不是就能无忧无虑一点？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谨小慎微，不用担心受怕。我是不是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大家小姐那样，享受父母的疼爱，在精心的呵护下长大，轻轻松松，不用理会别人的闲言闲语？
如果真是那样，现在的我和母亲，又是什么样的呢？
没有如果，永远都不会有。
光阴易逝，岁月无情。过去的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发生的一切也都留有痕迹，不能轻易抹去。爱与恨都随着时光的飞逝在心底扎根发芽，陆家与白家的恩怨情仇，又怎么能是这简单的‘如果’两个字所能改变的？
我姓白，我不是陆家的人，这里也永远都不可能是我的家。家？呵呵……我忍不住冷笑了两声，我又哪里有家呢？白家能算得上我的家吗？忽然想到舒薇写给我的信中提到的‘浮萍柳絮’，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就仿佛原野里最常见的蒲公英，风一吹，羽毛般柔软的种子就轻轻飞走了，而最终落于何方，又完全不是自己所能做主的。
琉青和小可紧张地看着我的脸色，“姑娘，看过了咱们就回去吧，早晨的风有点凉，你穿得也不多，可别生病了呀。”
我仿佛听不到她的话，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再鼓舞着我，让我有种跑过去拍门的冲动，我好想见见那个可恨的男人，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我？他还记得病在床上母亲吗？
当初的十里红妆蒙上了灰尘，曾经娇美的少女也被岁月摧残……
你还记得这些吗？
更想亲口问他一句，当初无情地休了母亲，真的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儿吗？
真的吗？
我好想知道这个答案，在心中压抑了十多年的苦恼山洪般瞬间爆发出来，无可抑制。我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脚步轻轻地往前迈了一步。
琉青抓着我冰凉的手，“姑娘，小可带着你来，可是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呢，你既然看过了，就赶紧回去吧！这里本来就和咱们没关系，犯不上在这里瞎耽误工夫。”
我这才猛然回神，脸色苍白地看着她，悠悠叹了口气，“是呀，这里本来就和我没关系，而且永远都不会有，我们走吧。”僵硬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会再来了，永远都不会再来。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把这件事看得很淡，仿佛根本没放在心上似的。别人对我的讽刺，对我的异样眼神，我都能坦然接受。但等我真正面对时，我才发现，自己只是把它压制在了心底，它落地生根，此刻长得枝繁叶茂，几乎让我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琉青紧紧抓着我的手，似乎想用自己的热量温暖我冰冷的身体，“姑娘，我早说不让你来的，何苦让自己难受呢？”
我冲她凄然一笑，“我也不知道，从前小还不觉得，今年再来省城，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看一眼，好奇的要命，要是不看，浑身都不舒服。”悠悠叹了口气，“没想到看了之后，更不舒服。”
我们刚走出没多远，陆府的大门就开了。
陆承志从正门走了出来，他昨夜睡得格外不好，黑眼圈分外明显，人也显得十分疲惫。陆府门房的人见了，急忙过来行礼，“二老爷，这么早就去店里吗？”
陆承志冲他一笑，温和地说道，“是，店里有些事情要赶紧处理下。你在这儿守了一夜吗？赶紧回家休息吧，可别累坏了身子。”
门房的人听他语气低柔，显得格外温暖，都笑眯眯地说道，“还不累，怎么也要等到交班的人来了才能走。”说话间陆家的车子已经开到了门口，陆承志冲他们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缓步走下台阶，司机已经为他打开了车门。
陆承志坐进车厢，有些头疼地靠在椅背上，缓缓吁了口气。
司机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二老爷，您昨晚又熬夜了吗？您这样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呀，不然今天就留在家里休养一天吧，别再去店里了。”
陆承志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我睡得很好，你不用担心。店里很多事都等着我处理，耽误不得，还是开车去店里吧！”司机心疼地叹了口气，低声答应了一声，缓缓把车开走了。
陆承志叹了口气，脑海中还盘旋着陆羽湄昨夜的那句话……白家的人……白家的人……虽然没有任何人规定要求，但陆家的人从来不会主动提及到关于白家的一切，甚至白这个字眼都很少出现在他的耳边，似乎是刻意，又像是别有用心……
其实即便周围的人不提，他自己又怎么会不想呢？那个藏在心底的佳人……
陆承志缓缓抬起头，看到车窗外擦过去的三道人影。虽然只是那么一瞬，但他却觉得猛然一惊，伸长了脖子向外看去。但车子开得飞快，眨眼之间就转了个弯，那道倩影也随之消失不见。
不会……一定不会是她。
这人明明还只是个小姑娘，而她也应该和自己一样，敌不过时间，早就应该老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