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问题，老大问过了，康总解释说，这部手机是用来堵他们的财务嘴巴的，如果在北京买，开北京的发票，手机就可以说是咱们买的，不至于把他拖下水。康总还声明，手机款可以从给他们的回扣款里扣除。我们商量了一下，要是他们真的痛痛快快地付款，一部手机而已，咱们也不需要扣什么款，大大方方的。
“最后一个问题，老大说国企都这样，畏首畏尾，小里小气。既然是他的经验之谈，你我又缺乏和国企打交道的经验，我看咱们也只能相信了。”
钟伟脸色缓和了一点：“嗯，那就好，我多问几个为什么，你可别嫌我啰嗦。我承认我磨叽，不过咱们四个人总不能全都是豪放派，总得有个小心眼和铁公鸡看着家。我当然愿意相信这个项目真的像咱们目前所了解到的这么美好。这一下子要是进来几十个，我答应打出一个budget（预算）来，等项目结束，咱们公司出去玩一次——妈的，我也豁出去了——不过了，咱们怎么也得去通州玩一次！”
顾颜哈哈地笑，说：“你考虑的都对，老大是绝对的粗放型管理，我和小汪都是傻积极，必要的凉水还是要浇的。何况你这不是刚刚浇了一瓢凉水，马上就递过一块毛巾嘛。为人还是比较厚道的。”
钟伟嘿嘿一笑道：“你不要给我发射糖衣炮弹，小心我把糖吃掉，炮弹奉还。”
“那是，知道你爱吃，所以糖衣的主要原料将是狗尿苔、癞蛤蟆尿、脚丫儿泥和猪口水。”
“你这个老不正经的，有点合伙人的样子吗？简直是赶大车的。对了，我忽然想到，就算老康不同意咱们给他那10万从给咱们的80%的服务款里减除，咱们也可以坚持收到款之后再把钱给他啊。我不是在北京吗？我在这守着，对方汇款之后你们马上给我打电话，我盯着银行账户，钱一到账你们就可以给钱。这中间得需要2—3天，你和老大没别的事就在合肥玩两天，公司批给你们每天20块钱的活动经费。”
“嗯，算了，我们还是不给公司增加负担了。我估计我和老大当街要一天饭也能要来20。老大的基础不错，头发再乱一点可能还不止20。你看你，说正事呢，怎么这么不尊敬老大啊？”
钟伟笑着摇摇头：“我钟伟没打心眼里佩服过谁，不过要说脸皮厚，你和汪景明实在让我甘拜下风。咱们这个事是好事，但是必要的控制还是要有。老大我了解，讲义气，重情义，不计较自己的得失。这是做人的好品质，却是做生意的坏毛病。你呢？更是好说话的好好先生，心眼一软，什么屎盆子都争着往自己头上扣。不过生意来了，畏首畏尾的也做不成大事。呆在家里没有风险，但是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总而言之，你们这一趟远行不容易。就两句话交代：生意能成最好，不成拉倒；自己注意安全，发现情况不对，马上回来。人最重要。”
顾颜看了看钟伟，心里忽然热热的。钟伟平日里虽然冷冷冰冰，为人严峻，但是这几句话却说得有情有义，令人感动。男人和男人的感情就是如此的玄妙，几句肝胆相照的话，就能让彼此勇气百倍，热血沸腾。顾颜心下里感动，却不愿露于形色，所以只是微笑着说：“你放心，我会照顾老大的，一定不让他出事。要是他把人打了，我就帮他拨打120；要是他把人家的楼给点了，我就帮他拨打119；要是他把人家抢劫了，我就替他拨打110让他自首。”
4.小青
范小青并不算十分出众的美女，她个子不高，有点微微的婴儿肥。不过优点也很突出，她的皮肤白腻，五官清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的——耳力如果不好都要往前凑才能听见——但是她神色大方，面带微笑。顾颜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想，这是一个长得……嗯……很舒服的女孩子。
顾颜从中学时代就很喜欢王小波的文字，当时社会上有一群顾颜的同好，都是王小波的忠实追随者，这样一股势力自发形成团体，还自我命名为“王小波门下走狗”。顾颜觉得他们爱王小波爱得还不够深切，名字也起得不够谦虚。比较起来，顾颜认为自己就做得好一些，比如他博客的名字就叫“王小波家中小强”。
那个时候顾颜还在给资本家打工，没那么忙碌，平日里偷得半日闲，也写一点酸了吧唧的小文章放在上面，本想着自娱自乐，没想到还很受欢迎，每日里有不少追随者留言跟帖，有位仁兄更夸张，干脆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王小波家中小强的门下走狗”，这样复杂的人物关系让顾颜也很困惑，不知道王小波看到后会作何感想。
相比之下，小青的网名就坦白得多，就是范小青三个字。她第一次给顾颜留言的时候说：“小强，你的文字也很强，所以我认为你是一只很强的小强！小强加油！”
顾颜看了这样的留言不禁微笑，看了看ID的地址是深圳，心想这倒是个好玩的女孩子，于是回复她说：“谢谢你的支持，你的量词用得很准确，总算没用一头或者一坨。”
这样一来二去地，两人慢慢成了网上的熟人，每日里要是不在MSN上说几句话，顾颜还会觉得空荡荡的失落。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想起来，也不禁哑然失笑，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搞网恋——虽然每天谈天说地的时光很快乐，但是毕竟一南一北，遥远得有些不真实。于是收敛心神，把范小青从自己的联系人名单中删了下去。删除的时候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想了想，鼠标还是点了下去。于是小青的名字变成了淡淡的灰色，沉到了长长的名单的最下面，再也看不到了。
顾颜把小青的名字删掉之后，小青也再没和顾颜说过话。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故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顾颜发现自己的日志下面，有个叫作范小青的人留了言。她说，小强的文字还是很强，天气热了，多喝水，不要总吃快餐，好好照顾自己。顾颜的鼻子忽然酸酸的，如果不使劲地眨眼睛，一滴眼泪可能会掉在键盘上。
于是他把小青加回了联系人的名单中。他给小青留言说：小青你回来吧，小强很想你。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上，顾颜刚刚打开MSN，小青就跳了出来，一个微笑的笑脸之后，小青说，你说你是不是猪啊？
顾颜也笑，他说，我是，那你愿意做一个猪倌吗？
小青又发来一个大大的笑脸，她轻轻地说，猪，猪倌也很想念你。
5.你是这样一个人
顾颜被死死地堵在四环路上，阳光很刺眼，一丝风也没有。顾颜坐在出租车里，心里有些烦躁，于是不停地向窗外张望。出租车的广播里正在播郭德纲的相声——对白是顾颜耳熟能详的。郭德纲是顾颜最喜欢的相声演员，觉得他胖头胖脑的很可爱，仿佛年画里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聪明的相声演员。王小波是顾颜最喜欢的作家，虽然长得也有点奇怪，好像《阿拉蕾》里的人物，但是他是一个聪明的作家。顾颜喜欢聪明的人。
郭德纲在收音机里说，我要幸福，我怎么才能得到幸福呢？顾颜听了这句话，一时间有点恍惚。他想，这个问题很耳熟啊，好像自己也常常问自己。顾颜一直有很多很有格调的想法，比如，之前他觉得自由是幸福的，牵绊是痛苦的，审美疲劳也是痛苦的，所以他一直拒绝婚姻——代价很现实，每次出完长差回来，总要做一整天的家务；他也觉得做自己的事业是幸福的，所以他炒了资本家的鱿鱼，自立门户——代价很悲壮，需要把心操碎不说，连周末都要牺牲掉；他还觉得居住在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是幸福的，机会多，视野宽，所以他告别父母和家乡，只身北上——代价很无奈，就是一大早就要被堵在四环路上。
在几百年前，北京是一座雄伟的大城，和长安一样，城市方方正正，城里的街道纵横交错，把城市分成整齐的格子。皇帝及其家属住在城中央的格子里，王爷贝勒住在外面的格子里，黎民百姓围绕着他们，安分守己地住在属于自己的格子里。现在的北京是一个一个的圈，好像是谁在城中央投了一颗石子，一圈一圈的涟漪便荡开去，变成拥挤的二环，喧闹的三环，把顾颜困住的四环，还有已经快把河北圈住的五环和六环。顾颜小的时候，奶奶曾经有一个钥匙扣，那是一个塑料的小玩具，圆盘里是一圈一圈的轨道，轨道中间有间或的缺口，盘子的中央有一颗小钢珠，游戏的规则就是来回晃动钢珠，利用轨道的缺口，把钢珠从最里面的一圈倒到最外面的一圈；或者反过来。所以只要你愿意，这个游戏可以永无休止地玩下去。那时候顾颜常常把这个钥匙环偷过来玩一会儿，并为这个冒傻气的玩具激动不已。顾颜不知道这座城市的设计者，是否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童年。
到了机场的时候，顾颜远远地就看到老大正站在门口悠闲地抽烟。老大是级别很高的烟民——烟民的级别高低，不在于多早学会吸烟，而在于怎样吸烟和吸什么样的烟。顾颜偶尔也抽，但是还有点小小的虚荣心，就算心疼，出门的时候也一定买中华或者苏烟撑门面——从这一点来看，顾颜只能算一个初等烟民。相较于顾颜，老大出手一般都是红梅，什么场合都能从容以对，有两次还拿红梅来让客户，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和客户尴尬的表情。
这一点好比武功绝顶的高手，倚天剑在手还是枯树枝在手，实在已经没什么分别，这就是“手中无烟，心中有烟”的境界。当然还有更高的境界，比如“手中无烟，心中也无烟”——不过你也可以理解为这人已经戒烟了，所以这也可能是很低的境界。
他们兄弟四个闲暇无事，常常聚在一起抽烟聊天，有时也憧憬一下遥远至极的未来。顾颜说今后你们的小孩满四岁都送到我这里来，我要给他们开蒙，从“四书”念起。景明拉过5年的手风琴，所以表示可以教孩子们学琴。钟伟高中的时候曾经是西安游泳队二队的队员，青年组的冠军，所以可以教孩子们游泳。老大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可教的，只好说如果他们三位贤弟没有意见，他倒是不介意教孩子们抽烟。
两个人办好登机手续，看看时间还早，便在候机楼里闲逛。顾颜喜欢到机场的书店去转一转，他现在工作忙，读书的时间很少，但所幸坐飞机的时间很多，所以养成的一个习惯是选一本好看的书（不一定是一本好书）带上飞机，消磨时光。转过一个书架，顾颜的目光忽然定住，他停下脚步，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果绿色封面的《木偶奇遇记》。
“从前有……‘有一个国王！’我的小读者马上要说。不对，小朋友，你们错了，从前有一段木头。”这是《木偶奇遇记》开场的第一句话。顾颜对这句开场白熟悉极了，因为小青曾无数次地捧着这本书，跷着脚坐在她家的飘窗上——由于个子矮，两脚只能悬空——悠闲地荡来荡去。她看书的时候嘴巴里从来不闲着，吃什么完全取决于当时家里有什么，如果恰好在家里找到了一包话梅，顾颜又恰好经过她的身旁，她会扬起头说，猪，把嘴张开，猪倌要喂食。如果顾颜不想惹更大的麻烦，那就最好乖乖地把嘴张开，小青小心翼翼地把一颗话梅放进顾颜的嘴里，眼睛笑得眯起来，一只手轻轻拍拍顾颜的脸：“好孩子，吃吧，甜的。”之后继续低头看书，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顾颜慢慢地打开书的扉页——在如此洁白的扉页上，他曾经写下过这么一段话：
送给小青：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本童话，我特地买来送给你。我一直认为，只有一种人可以读懂童话的真正含义——他们善良，天真，敏感，快乐，热爱生活，又有孩子一样的好奇心。我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段话，顾颜一生都不会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