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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还是一样的阴雨连绵的天色。那一天,小三的棺木被铺上两国党旗,高高置放在烟雨蒙蒙的营地操场土台上。米调画的那幅小三的钢笔画头像,不知被谁补了几笔,镶上黑框和花环,高高挂在幕布上。当天开会前,米调就接到“组织”的严重警告:想要参加小三的追悼会,就要绝对遵循组织的安排,服从革命的铁的纪律,否则……这出大戏,果真上演得有方有圆、有模有样:他们真的把两个哭哭啼啼抹着眼泪的山野孩子拉到了台上,作为“被龚同志舍命救出来”的本地少年的见证——其实,就是那两个哇哇哭着为米调带路找到小三尸体的孩子,他们呜呜哇哇在台上哭了几声就被请下去了。作为小三的“亲密战友”上台讲话的,是二东。二东夹杂着半生不熟的克钦话和汉话,把“龚宝盛同志的革命事迹”说得磕磕巴巴同时声泪俱下。随后,营地首长的讲话更是一个比一个调子高亢。米调呆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夹坐在荷枪实弹的伙伴们中间,听到了一片低低的抽泣声。那两个穿着簇新绿军装的柬方代表,嗡嗡昂昂地说着什么话,搭配的翻译是什么内容,他全然没听清楚;可是,当下葬仪式开始,那位瘦黑个子的营地首长,还要作势举起小三的那个鱼篓——里面还装着那几条早已发臭的塘虱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回忆着小三为大伙儿戽鱼改善伙食的情景,装模作样要把这鱼篓作为“龚同志”的陪葬时,米调再也憋不住了!他忽然忘情地从人堆里哭喊起来:“放下那个鱼篓!不能用它给小三陪葬!”台上的瘦黑个子一愣,眼光尖利地盯着他:“大米同志,为什么不能?”“——那、那鱼篓里的鱼早臭了!他妈的全臭了!”他嘶喊着,感觉到身、肩、手、脚,已经被两边的持枪汉子死死钳制着,动弹不得。后山坡上,当小三隆重下葬的对空排枪噼啪震耳地响起,米调分明觉得,自己以往所有的狂想、痴念、幻梦、憧憬……都统统被这一阵枪声打碎了,击垮了,从此,不复存在了……

如同眼前的篝火余烬,火星一点点熄灭了。

米调止住了话头。

抽烟,吞吐,一阵长长的停顿。

“……你,你就是那以后,离开克钦帮的吗?”我问。

“离开?你说得好轻巧!”米调拨弄着那堆残火灰烬,烟气呛得他咳嗽了几声,“那个伟大葬礼的故事还没完哪,你还要不要听?”

“还没完哪?”我跳起身来,“妈的,这真是——有完没完哪!”

“嘿!有完没完,你小子说得太对了!这才真像是小三隔世还魂说的话了!”米调竟然带上了调侃的口气,身子却不动弹,仍在拨弄着那点残火,“你知道么,就是这一句‘有完没完’,我给坐实了‘反党政变小集团’的罪名!”

“噢?”我又来了兴致,“真没完了?”

“——天有点太晚了,留着明儿再说?”米调闪过一个诡黠的眼神。

“去你的,说!”我踢起了一脚沙子。

“那就远话近说。”他重重吸尽了烟锅,把烟杆往沙里插了插,磕磕干净,插回衣襟口袋里,又摸摸索索地从夹袄里掏出一支粗杆黑笔,顺手递到我手上,抿嘴笑笑,“这,就是小三唯一留在我手上的——遗物。”

我一惊,手一抖,似乎不敢接,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你掂掂看,若是你真跟小三的魂儿有缘,你应该有一点什么感应。”

米调似乎一扫适才的伤感语调,看我小小心心接过黑笔的那种惊愕、慌惶的样子,呵呵乐起来。

——对的,这是这一路上,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稍稍留过心眼的一支粗杆黑钢笔,两截头的老式旋扭胶木笔帽,已经摩挲得略略有点褪色发暗。我知道,这就是小三给他的“林妹妹”写信用的那支“犀菲利”牌金笔,也就是米调用它描画下小三“烈士遗照”的那支粗黑自来水笔。带着米调的体温,如今,像是一片从千里万里外的烟云尘土里坠落下来的落叶,就那样神妙地,奇巧得略带一点荒诞地,轻轻飘落在我的掌窝上。

心头泛起的,是一种长了铜锈的酸涩。

我轻轻拧动着那钢笔套,听到了低低的、滞涩的咕吱声。那声音,倒真像是隔世传来的。坦白说来,我找不到跟小三的什么“感应”,灸痛我的,其实是那上面残留着的米调身体的热度——那是一种岁月的体温。

我勉力咧嘴笑着:“找不到感觉。眼下,我跟你刚才说的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把黑杆粗笔递还给他。

火堆上最后的一点残火余烬,终于灭尽了。空气变得冷峭起来。好像起雾了。四野一片浓稠的黑雾,一时间像狼群一样围扑过来。刚才那弯遍洒月华的下弦月,不知什么时候藏起来了,大概,是不忍听这个“伟大葬礼”的故事竟然还有这么匪夷所思的最后一章吧——

“刚才说起什么来着?对对——有完没完。”米调收起了那根黑杆粗笔,重新插回到贴身的内袄口袋里,“那天的葬礼我没忍住,冒了炮,算违反了组织纪律,倒也没捅出什么大漏子,只是挨了一记严重警告。这以后,营地上几个会说汉话的人,住处全调开了,说是怕我们搞小宗派,其实有点像今天说的——监视居住的意思。我后来听说,我的一举一动,从此都被跟上了眼线……”

米调边说边站起来,开始像上回夜宿时一样,低低踢起沙子,把那点带着暗红的炭火残烬一点点埋掉,一边用脚仔细踩踏着,缓缓说道:“可是没几天,二东又上门找我来了。让我再画一幅更大的小三遗像,说是那幅旧的,上回被雨打湿了,效果不好。我问他还要什么效果?不是戏早演完了吗?——妈的,他告诉我的原委,这回,真真是把我恶心到家了!”

“什么原委?”妈的——还有什么原委?我心里也在骂着。

“原来,随后没几天,又一个代表什么更高级别的大后方的秘密访问团到我们克钦山林视察来了!大后方——就是咱们这尕的,当时北京‘中央文革’高层派出的一个出访小组,这一回据说是由红色高棉方面的更高层带来的,任务自然事关印支数国的国际战略。巧的是,据说,那个访问团的领导人也问起了小三的名字——并且知道龚某同志的未婚妻——林妹妹!”

“真的吗?”我瞪圆了限睛,“怎么会这么巧?”

“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巧,不巧,你小子怎么会——哈哈,落到我丫的手里,这一路上让我灌了这么多的迷魂汤?”

“去去,别卖关子!”

“——你记得,林妹妹那个当地知名侨领的父亲,不是最后在山林里失踪了么?原来,林妹妹的父亲当时真的逃脱了,好像利用什么特殊的渠道,回到咱们这边来了。我已经记不清这一层关系,是因为什么又跟小三的名字挂上了号,总之,这个更高级别的访问团一问及——这可是一个能通天的上上级访问团!我们克钦总部的头头脑脑们全傻限了,最高指示于是又层层压下来——上一次的文章没做好,要为龚宝盛同志再办一个更高规格的葬礼!”

“我的妈,你不是开玩笑吧?”

“——嘿,你忘记了小三还有一个华人——华侨子弟的身份吗?”米调的口气似乎反而变得轻松起来了,“上一回的‘国际主义英雄’,只是‘鲜血疑成的缅柬友谊’,如今大后方高层来人,这小三的华裔身份,一下子多出了一个大国的分量,当然要升格成为‘中缅柬三国的革命友谊结晶’罗!于是,埋下去的棺材要重新挖起来,葬礼要重新办!”米调的语调变得急速起来,“我当下听明了二东的由头,就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了:这有完没完啊?拿一个死人穷折腾,不怕遭天打五雷轰吗?我冲着二东吼:你们毙了我吧!我就是不画!当时棚屋里别的战士听到动静也都围过来了,二东抖着指头要制止我,我就只是重复这句话:这有完没完哪?有完没完哪?唉——”

米调长长叹出一口气:“我其实知道这是螳臂挡车,不会有我的好果子吃的,便做好应变打算。可是,他们的动作比我还快!当天夜里,我就被二东的声东击西所糊弄,他们发动突然袭击,一下子就把我制服,用黑布蒙上眼睛,连夜带走了。我被套上‘反党政变小集团’的罪名,连夜囚禁到那个高山湖小岛的秘密牢房里。日后那些故意糟践你、熬腾你的活计就甭提了——谢天谢地,那总算,免了让我再呕心一次,亲眼看着小三的尸骨,再被他们羞辱遭罪一回!……”

“……?”我半张着嘴,却接不上话来一一这样匪夷所思的“伟大葬礼”故事,实在让我失了神,也失了语。

大概是我这副张口结舌的样子显得很可笑,又引起了他对小三的什么奇特联想?米调忽然抿着嘴朝我笑笑,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我注意到,他的被月色拉长的身形,拓印在那些胡杨树黑黢黢的暗影上,在抖颤的夜气中,显出几分纤长扭曲的怪异。

“……那个更高规格的伟大葬礼,后来果然如期举行了。克钦高层还特意为此编印了一张什么特号报纸——宣传鼓吹龚同志伟大革命事迹的报纸。少了我这个找茬添事儿的,听说那个追悼会场面简直规模空前,成了方圆百里几个克钦营地多年来难得一见的联席列队庆典。小三的遗体第二次从山泥里被掏挖起来,据说换进了一副大号的龙眼木棺材里,光是对天鸣放的排枪,就足足响了十分钟!——那枪声,我倒是在隔山小岛的黑屋予里听见到的。我被蒙上眼睛绑在那里,就在那排枪声里骂娘,嚎哭,撞墙——我恨不得把自己一头撞死!可是,谁听得见呢?小三能听得见么?——这以后,这以后的故事,你都知道了……”

他咽住了话头。大概口发干,探手从席棚边上掏出羊皮水囊,仰脸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又向我递过来。他脸上似乎马上就现出了疲态,没待我接过水囊,拂拂手说:“天不早了,明天还得赶路,打住吧,咱们就此打住吧。”

米调好像抖抖肩膀,就把所有陈年的尘灰沙土抖尽了。——他的情绪可以一下子从沸点降到冰点,这是我早就领教过的。他掉转身往沙窝席棚走了几步,又折转回来,完全换了一副神态和语调,开始跟我拉呱起明天行程的一些琐屑安排。我还远远没从那个小三故事里醒过闷儿来,米调就像一条只顾往前赶路的夜船,汽笛一拉,就把我这位掉队的旅客撂到漆黑迷茫的河岸上了。

米调转过身去,悉悉率率踩着沙土,在骆驼和席棚之间拾掇着什么,在暗影里来回忙碌起来。

我站了起来,喝了两口水,为着平复思绪,围着脚跟的残火灰烬踱了几圈步,觉得身上发冷,便跳着小碎步,在原地跑动起来。

四面黑影憧憧,流走,闪跃。像是小三,又像是“克钦帮”战士,或者是廖冰虹们的面影,影影绰绰,在四周浮动。我知道,那是沙窝里远远近近那几棵胡杨树的倔挺的身影,在夜气中造成的错觉。“生也千年,死也千年”。这种被称作“沙漠化石”的古老乔木,每一段灰扑扑的肢体上,都凝聚着三生三世——饱览过大漠荒沙上的百代兴亡、千岁世变,都可以向你述说一个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故事。就像我这一回的“沙漠人质之旅”,其实已经陪着米调的步履,生生死死了多少回一样。《山海经》里那个追日的夸父,“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邓林”,就是桃林。那是一个迷途者的死和一个迷途者再生的故事。这大漠胡杨,一定就是那夸父之杖吧?渴倒在日光灼灸之下,化作瀚海之间这些生生灭灭、死去活来的“桃林”。鲁迅夫子有云:“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这死亡有大欢喜。”眼前的米调——三十年后突然从瀚海荒沙里冒出来的米调,似乎仍旧执著于某种坚持与求索、又似乎参透了生死与有无的米调,对于我,究竟是一个自外于人世尘嚣、醉心于“无用之用”、如同庄子所言的“独与天地精神往还,而不傲睨万物”的启示呢?还是一个仍旧偏执于玄奥迷狂、矫饰于高蹈虚幻,从而仍将沦为失落于苦寒大荒之上的一缕孤魂呢?——我,真的不知道。

“人是历史的人质”——此话是谁说的?说得真不错。可是,也说得真不清楚……

火光灭尽,视野里一片空茫。白日里颠连着的沙坡沙岭的那些波浪线条好像被全然抹去了,黑暗像是一片有波纹、有劲道的潮水浪头一样,一阵阵地翻卷过来……

米调低头看了看火堆残迹,似乎还不放心,又在那片压火的沙子上踩了个来回,背转身,在上面尿了一泡,轰起一缕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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