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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如果不是因为黑皮,我恐怕第二天就“出局”了——米调打算天亮后在“黄旗营”设法甩掉我,这是日后他向我坦白的一个不算小的“阴谋”。他说他一下子感到了对我的腻味——我的步步设防,我的“大汉人的无聊世故”,我的“假洋鬼子”+“丝路游客”的伧俗不堪的优越感,等等。我猜想,特别是那个不识趣的“最后的小问题”,把我们的“素罗卡拉”激怒了,甚至是亵渎了吧。

黑皮病得不轻。伏身倒在土炕上,胸口像拉风箱似的,大口大口喘得厉害。我们进得屋来,他大概连对我这位“宿敌”的戒备或者仇视都没有力气表示了。向我瞥了一眼,目光显得无力而又无助。米调摸摸他的额头,猛地跳开手,脸上绷紧的僵硬,说明烧得不低。“从楼兰考古队要来的那些药,吃完了吗?”米调问。“吃过了,吐了一通,可是喘得更厉害。”潘朵说着,求援似地转向我,“往日他只是发低烧,从来不会这样喘的。”

我的医学家庭背景,每每在这种时侯让我得到某种出入头地的机会。我默默站在炕前,注视着脸颊低陷、半闭着眼睛的黑皮,他的抽喘是波浪式、阵发性的。拉过他的手把把脉搏,掌心烧得火烫,心律过速,那指头骨节的软搭搭和手背巴掌的粗拉拉,恰成一种对照。我说:这孩子属于过敏性的体质,恐怕是一种过敏性的哮喘。持续低烧说明身体内部有炎症,是一种肺功能长期衰弱的病状(“原子病”?)。有两样东西也许是今天发病的过敏源:一是刚才打扫掸起的满屋旧尘土,二是傍晚那顿急了的泡馍——他刚才不是吐了一通么?

米调飞快地打量了我一艮,我其实咽下了后半节原因未说:还应该加上心理因素——为着一路上我和那个冤大头钱包,黑皮心里所郁结的种种不快。

随身备药已经成了我多年来出门的习惯。我打开背襄,想到刚才那个从这里失而复得的钱包,笑了笑,便仔细在那堆药瓶子里翻找起来。

黑皮小子和你有缘。这是米调日后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在当晚,这话可真算是说应了。我自己也正属于过敏性的体质,每年北美的春秋之交,花粉过敏、尘毛过敏,闹个没完没了。所以这一回出门,我恰巧把那管美国专治支气管过敏性哮喘的喷雾药剂带上了,另外,还有专为退热用的常用药“泰勒诺”(TYLENOL)的速效水剂。

我问:“有热水吗?”

潘朵慌忙从炕口灶台上递过一搪瓷口缸浑黄的热水。

我抱起黑皮,他抬眼见是我,极力想把脸别到一边去,脖项却软耷耷的没力气。我把几管水剂的“泰勒诺”滴进他嘴里,让他就着热水吞下;然后在他波浪式的大喘间隙,让他张开嘴,把止喘的喷雾药剂喷进他的气管里。潘朵一直面容严肃地端坐在暗影里,紧紧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果然,不消一阵功夫,黑皮的呼吸平顺下来了,昏昏然熟睡了过去。米调探手摸摸他的额角,猛地又跳开手来,咧开嘴皮,似笑非笑,瞪眼看着我——高热,显然也很快退了下去。米调故意抡着眼珠子瞄瞄潘朵。“真是的?真是的?”潘朵细长的眼睛里溢满惊喜。我感到黑洞洞布满尘网的土屋,因为我的煞有介事的“医术”,顿时变得生暖透亮起来。

米调笑道:“麦克,看你像真的似的,没准当过村里的赤脚医生吧?”他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像是说着眼前的光景。

“不瞒你说,真当过,还评上过什么积极分子。”

“在西双版纳吗?噢噢,不,在海南岛?你告诉过我的。”

我笑道:“你好像对西双版纳特别感兴趣?”

“再说吧,明天路上再说吧。”这一回,他的话里少了那分冷淡。

“索罗,”潘朵这时又冒出了这个古怪的名字,

“该睡了,让你的朋友也早点睡吧,同志你,”她显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我,却是大半天来第一次向我递过笑容,“多亏了你……你今天一定走累了吧。”

“你们先睡吧,今晚由我负责陪黑皮,”我摇了摇手中的喷雾药剂,“这药需要三四个小时定时喷一次,才能最后把支气管的习惯性痉挛压下去。”

潘朵拉过两条油腻发黑的翻毛羊皮毯,扔给我一条,随后把酥油灯拧灭了。我把那条毯子盖到黑皮身上,和衣躺了下来。地窝的黑影里印上了月亮的光斑,火炕口的暗红影子在那个角落里晃动着,风声仍然像拉锯一样,在屋外的沙原上嘶吼。累。腿骨关节尤其感受到一阵阵袭来的酥麻,却毫无睡意。几天来的奇特际遇,过电影似的撩拨着我的神经,随后,便感觉到了炕上的那一头,另一张羊皮毯里的异样动静。

米调和潘朵抱在一起,他们显然并没打算对我有所避讳,起先只是絮语低喘,随即便剧烈地、却近乎无声地翻滚起来。我听见了压在下面的潘朵低微的呻吟,却惊诧自己并没有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特殊响动,带来本来应有的生理反应。暗影中,头顶上有一个蜘蛛网的游丝在低喘声中隐隐抖动。我莫名地笑笑,背转身去,不时睁眼看看侧边黑皮的动静。

夜里黑皮又急喘过一回,很快就被我喷进去的药剂压下去了。天亮前,朦胧中我感觉到炕那头的两个黑影又翻滚了一次,并且发出了低低的欢悦的声音。可是睡意把我沉重地压了过去,我只是随着那个似乎持续恒久的响闹声,做了一个怪梦——关于牦牛和骆驼的首领大战长安城什么什么的。待我在一片炫眼的光亮中醒转过来,发现门外是一片刺眼的白光,身边的炕席是空的,昨晚盖在黑皮身上的羊皮毯盖在了我身上。米调和潘朵已经在地窝里收拾捆绑着什么,看见我爬起来,米调连连笑着:“我们的赤脚医生醒了,华陀再世了,伟大的新生事物胜利了!”

“门巴,同志你像是雪山里下来的神手门巴呀!”潘朵的五官游动着,鼻眼活泼地说,“黑皮好得就像没发过病一样,该怎样谢你呢?”“门巴”是藏语“医生”的意思。我以后知道,在这荒沙野漠,没有什么比“门巴”更受尊重、更受称誉的了。

“黑皮呢?”我问。

“上阿妈家给我们那三条骆驼备上路的水和草料去了。”米调说,“一大早,就为我这回不让带他的库莎大鸟出门,怄气呢。说不准回头的日子,我怕他把他的鸟老弟,折腾坏啦。”

隐隐传来了脆沉的驼铃声。恍惚中像是当年海南黎寨里的打梆声,穿过岁月烟云飞来。我脑海里浮出了这两个奇怪的字眼:浪漫。我站在地窝门洞口伸了一个懒腰,只见满限一片金蓝。大漠上的晨风干爽清冽,我闻见了从哪里飘来的烧煮青稞面的焦糊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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