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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夜琴(1)

1

那一场他和阿秋精心设计的恶作剧,果真按照冥冥中的某种安排,应验了。

被命名为今年第十四号台风的锋面刚刚扫过海南岛,巴灶山一连几日又沤着霉湿雨。这一天又轮到牛栏出肥的时日。以往本来都是队长亲自带人进山,这一阵子,金骨头、阿彩、班长都先后在路北平前露过身段了,惟独阿荣一直没有现身,路北平便想:应该轮到阿荣的戏码出台了。果不其然,这天下午带人进山的,恰恰正是阿荣。还是那样戴着一顶鸭屎绿的解放帽,一身簇新鲜绿的自制军装,把一副肥草担子走得轻巧巧的,满脸春风从那棵鸡头木边上的弯道走过来。路北平略略吃了一惊:紧随后面的是——阿芳。扭扭的身姿一如旧日,脸上却多了一样“特大喜讯传山寨”式的招牌表情。远远便向路北平打招呼,一边高声和阿荣说东说西。臭烘烘的牛栏肥堆似乎一下子有了说不完的新鲜话题,阿芳的话多得像是断线珠子,入山的一队人,都成了他们的欢乐陪衬。

悄悄问了一声闷头跟在队伍最后面的高中知青老某——他从前也曾是路北平的“情敌”,同为“知青女皇”阿芳的热烈追求者,老某一笑:你不知道?人家阿芳扎根了!——扎根?什么扎根?路北平没听懂,以为说的又是那件“扎根表忠书”的旧事。——是同一件事呀,不过是一件事变出来的两件事。老某越说越玄。揭开底牌,路北平不禁心头一抖:好一个“敢作敢为”的队长!原来全村人都知道了,他还蒙在鼓里——阿芳要和队长儿子阿荣结婚了!和当地人结婚,这是“扎根”一词的最确切的含义;同时,第一批招工招生回城的名单公布下来,阿芳也恰好金榜题名了。队长确实向所有人兑现了他早先那个相互矛盾的允诺——谁扎根,谁回城。阿芳虽然要嫁的是他队长的儿子,可是任何人,对此都无话可说。

阿芳的“喜讯”本来完全有迹可循,只是路北平再也想不到:这些年努力进步、心气甚高的“知青女皇”阿芳,会真的舍弃日渐当红的“毛积子”班长,看上队长那个十足窝囊废的儿子;而自己当初糊里糊涂当上了那个“鬼丈夫”,到头来,竟是为阿荣日后娶走自己的前任女友阿芳,神差鬼遣地开了路!

开局是偶然,终局却成了必然。——真的,什么你都可以嘲弄,你就是不可以嘲弄那个偶然。多少年后,路北平一再如此感慨。

当下他明白过来,今日阿荣和阿芳的相偕入山,完全是队长作势要“公告”他路北平的——阿荣的结婚大事已定,他的这个“鬼女婿”的功用到此为止。不管是虚是实、是真是假,“阿娴”的这一页,山里山外都可以放心地翻过去了。

路北平心里冷然一笑。预先设定的戏局里如今突然多出一个阿芳,他隐隐地有点担心。

送走出肥队伍,天色发暗,像是又要沤雨。他没有像往日一样把散落在周围吃草的牛群往回赶,而是冲着碗角背方向吆喝了一声——哩哩罗罗哇!三步两步下到溪谷,把藏在崖角多时的那件“姣婆蓝”塞进挎包里,便将围拢过来的牛群,轰隆隆赶往山下去。

阿荣负责施肥管理的那个林段,就在巴掌溪第二个指头附近的那一片胶林里,上一回,他已经在这里和阿荣打过交道了。或许是队长从前排工刻意安排的,阿荣负责的林段,就在埋着他的死鬼妹妹阿娴的那片荒林的另一边,恰恰离阿彩平日割胶的林段不远。前两日他已带着阿秋过来,踏勘过可能的行走路线,安好家伙,插好标记,把灌木丛间的小路修砍得引向一个特定的位置。今天能否一切顺遂,就全凭天意了。

路北平抄小路穿过藤林,把牛轰赶到水曲这一边岸坡的林子里,隔着流水边的乱树丛,悄悄察看着下面山道上的动静。——大事不好。“计划外”冒出来的阿芳,本来一直挑着肥担说说笑笑跟在阿荣的担子后面的,这时候忽然紧追了上来。这也是那年月最典型的“一帮一、一对红”模式——抓革命不但促生产而且促爱情,小两口一齐“施革命肥,扎革命根”,是很可以让《兵团战士报》登登头条二条的。路北平心里发急:只要阿荣走在前头就好,无论路北平内心里对阿芳有多少鄙夷,他可是不愿让阿芳中招——那不但太“残忍”,而且也把他和阿秋的精心设局整个打乱了。

——没出息的阿荣!果真不是“革命豪情满胸怀”的阿芳的对手,嬉笑之间,阿芳三步两步就追了上来,越到了阿荣的前面!哎呀,如果放在那些革命样板电影里,这样的段落是一定要“高亢的音乐骤起”的。可是,那条路北平用砍刀修出来的特定路径已经出现在眼前,阿芳飞跳起步子就踏上去了!——好!连这飞跳的步子,都是从那些“英姿飒爽”的“铁姑娘电影”里学出来的:肩上挑着“革命重担”,头一扬,腿一劈,多豪迈!

路北平忽然松下一口气来——谢天谢地,这铁姑娘的豪迈步子,果真救了阿芳!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这也是样板电影里常见的台词),阿芳飞跨的大步,竟然凌空跳过了那个插着一丛桃金娘的标记。落在后面的阿荣气喘吁吁地追上前来,没待路北平细看清楚,下面小路上已传来一声闷响,阿荣连人带担子栽到了路旁树丛里,开始只是哎哟轻叫了两声,极力挣扎着爬起,随即便像杀猪一般地尖声嚎叫起来。

唉呀呀,救命呀……嚎叫声一时撼山裂谷。阿芳开始还不肯停步,回头取笑着阿荣的丑态,听听声音不对,放下担子回转身去,忽然也惊恐地大叫起来:出血了!出血了!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哎哟,阿芳,我踩中儋州佬的山猪夹了!

什么山猪夹?

哎哟……

出事啦!出事啦!阿芳脆亮的声音顿时在林段间回响起来,有人没有?快来人呀,快来救人哪!

林间的归鸟都被惊飞起来,整个河曲林段,都被这叫唤声骚动起来了。

路北平猫在这边河岸的树丛里,暗自好笑: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确实十足是那些样板电影里摘破坏的“阶级敌人”——“反革命阴谋”如此“阴险毒辣”,这在他的人生经验里实在是“史无前例”的。他极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把如今负责领头的大牛牯“安德烈”系到了一根葛藤上,任由它脖子上的木梆声召应牛群,这才慢腾腾地走下山坡,涉过溪水,向那一片闹嚷声走过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有几个其他林段施肥的农工闻声围聚过来。路北平看见一盏头上戴着的电石割胶灯,喷着蓝火在幽暗中游动过来,他认出来了——那是阿彩。

阿荣唉哟唉哟的叫声,从围拢的人堆里传出来。

阿芳远远看见了路北平,惶急地叫着:阿路阿路!你来得正好!你的山林经验多,你知道怎么打开山猪夹吗?阿荣踩中了……

路北平拨开人堆,凑着胶灯,看见那具土制的弹簧夹子,正正夹在阿荣的右脚掌上,簇新的解放鞋被夹裂了口子,一缕血色正从那里渗出来。

阿荣看见路北平,往后缩了缩,嘴上却叫着:阿路哥,帮帮我……唉哟!

我不知道怎么打开山猪夹,路北平察看着,我只知道,踩中山猪夹以后不能动,越动夹得越紧的!

那怎么办呀!那怎么办呀!阿芳几乎要哭起来,他不会被夹残废吧?不会吧?

阿彩插话说:少罗嗦了!大家合把力,把他抬回队里卫生室去吧!

不能动呀,不能动呀……阿荣在下面哼哼地叫起来。

这样好了,路北平说,我刚才像是看见那边林子里,有一个山里的流散户在放木,他一定知道怎么样打开山猪夹,你们等着,我去叫他过来。

路北平说罢就消失在林间的灌木丛里。阿芳俯下身去要说什么,被阿荣一手推了开来,唉哟唉哟的呻吟声中,像是嘟囔着责怪她不该表演刚才的那场“你追我赶”。阿芳只好在一边抹眼泪。阿彩和一众农工一时都没了主意,左劝一声,右哄一句,只听得不远处的巴掌溪水,哗哗喧响起来。

路北平没一会儿就跑回来了。身上多了一个挎包,脸上津着汗珠,喘着大气说:那个流散户——他叫阿秋,马上就会过来……他把脸凑上前去,像是在观察阿荣的伤口,又像是下着什么决心,忽然抬起头,沉声说:阿荣,在那个阿秋没来到以前,我先问你几句话。

阿荣本能地惊跳起来,又唉哟一声跌坐下去: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路北平连忙回头,用目光寻找着阿彩——阿彩正死死盯着他身上的挎包,一步步往人堆后面退去。——阿彩你别走!他冲过去一手揪住阿彩,阿彩极力挣脱着。几位中老年的农工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局面惊呆了: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回事?

阿芳这时候像是醒过神来:阿路!你你——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阿秋黑黝黝的身影出现在暗影里。

阿芳你也别走!路北平揪住阿彩衣袖的手并没有放松,说,其他人可以先回去,等一阵,我们自然会负责把阿荣送回队里去。

阿秋裸着上身,腰间围着一块方格水布走过来,不看路北平,直直问:是谁踩中的山猪夹?是谁?低头看去,悠悠说道:噢,这是三号夹,要不了命,不过痛得要命,对不对?

阿秋你别忙!路北平不动声色地拦住他,我要先问阿荣几句话。

你要挟我!你想要挟我!阿荣哼哼叫着,你打死我也没什么好讲的!啊哟——阿芳!他是忌恨我和你……

阿芳这时候倒是平静下来了,惊疑地望望阿彩,又望望路北平,再看看仍在惊恐嘴硬着的阿荣。她看见阿彩头上的胶灯嗤嗤吐着短蓝的火舌,光焰下,路北平打开那个挎包,掏出了那件颜色陈旧古怪的蓝衣衫……

阿荣忽然呜呜地号哭起来。

那几位老农工并没有退走,他们远远站在暗影里,满脸皱满了惊恐,观望着,低声议论着,极力竖起耳朵,捕捉着那边飘过来的声音。

……当日……水潭边那场山火,是不是你惹出来的?你讲!

是是是,是我……

你在那里烧什么?偷偷摸摸搞什么鬼名堂?你讲!——

我,我……我烧纸给阿娴……我阿爸叫我,烧掉她的旧物使……

……

被穿林风吞咽着的话音,忽高忽低。

……你老实讲清楚,你和你阿爸,对阿娴做过什么亏心事?你讲!——

……我我我……我和她做功课……和她睡觉……我我我撞见我阿爸……火火火……

四面的橡胶林已经浸满了浓稠的黑暗。巴掌溪的那片水声,倒像是从那片浓稠里滚荡出来的。那几位远远站着的老农工,只能听见这几个断续的字眼,前头后绪,他们听不清,也想不明。忽然,他们看见,阿芳捂住脸,哇哇哭着从树丛边跑了开去。

2

那场沤出了汁的积云雨,总算倾盆瓢泼地落下来了。

好痛快的雨声!阿秋一身落汤鸡似的撞进门来,带进门外一片哗哗的肥厚雨声。路北平指着他作怒斥状:阶级敌人反攻倒算!斗胆用山猪夹迫害革命战士!两人便笑成了一团。路北平说:阿秋,你真够毒的,这山猪夹的主意,有什么典故吗?阿秋说:你以为,这山猪夹还会生出个紫檀花梨的故事来么?荒山野谷的,本来就是蛇虫鼠蚁出没之地,没有两手毒的,你斗得过那些地头恶人?

冬雨寒凉,阿秋身上今晚倒是破例披挂着布片,路北平见他一身精湿,便扔过去几件干净衫裤让他替换,顺手把灶头的火生了起来。灶头已是冷清多时,柴草冒着浓烟,呛得两人吭吭咳个不停。路北平看着白烟里阿秋精赤的背影,忽然想起阿佩当日也曾有过的一个类似情景;也是在这个窝棚,也是清寒的夜晚生着一堆红火。两人一句一句往还,一时就有说不完的话。不过那时还有一个阿扁——阿扁,倒是把他冷落多时了。捅着柴火,路北平忽然叹了一声,思路却跑了马:我觉得那个阿娴真可怜。也是这么冷的天——我们下乡时候,正是这个秋末冬初冷雨不停的季节,她就那样光着身子,浸在冷冰冰的水里走了……

眼前就拼接出阿荣哼哼唧唧、断断续续吐露出来的场景:好学生的阿娴负责督促不争气的弟弟阿荣做功课。初识人事的阿荣就胁逼姐姐:做一次功课,要和他睡一次觉。父母后来知道,却只是责怪阿娴。那件“姣婆蓝”,确是他领到第一份农场工资时为阿娴买的。可是有几回,他却在阿娴割胶的林段里,撞见父亲和她……没多久那座胶林便发了山火,阿娴却得“瘟病”死了……

怎么你还在琢磨那件阴邪的事情?阿秋笑道,小心阴邪入身,又要见血呀!

路北平有点忧心忡忡:阿秋,你不觉得我们已经闯下阴邪大祸了么?队长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八哥要是知道,会怎么讲?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这是我们八哥一直坚持的伟大革命思想。阿秋说,不过我看,这一轮你阿北是打赢了。现在牌底牌面你都捏在手上。这样见不得光的邪事,我倒是想看看,你的这位阴府岳丈,还要怎样出牌。

丢,路北平发狠说道,别提那个冤鬼岳丈,大不了,我就跟你阿秋去做流散!

路北平一句话,说得阿秋两眼晶亮:阿北,有你这句话,今晚我是没有白白淋这场雨了!阿秋回转身,从他那堆湿衣服里翻出一个塑胶袋子,袋子里藏着他的那个眼熟的黑皮小本,往里一掏,竟然还变出一小瓶酒来,摇晃着说:放心,这不是你害怕的番薯酒,是我那天专门翻过山去,用一捆白藤跟黎人寨子换来的山兰米酒。你闻闻,这是什么香气?

掀开盖子,一脉幽然的醇香浮在雨气里,果然清透逼人。

阿秋似乎今晚的兴致甚高,一下子就变得伶牙俐齿的,省略了往日那个情境变换的过渡,嗅着鼻子,笑道:阿北,你说过我是个雅人,今晚我倒是真想和你雅一雅的。我带来了我那个抄录好诗好句的本子,放下俗事,只想和你饮酒论诗。你扮你的辛弃疾,我扮我的纳兰性德……

让我扮哑巴的哑(雅)人吧!路北平调侃着,便学着阿秋从前的样子,把嘴张得大而空,说道:不是说,此时无声胜有声么!却闻见那片酒气沁人而来,托着霖霖秋雨,觉得这种情景,又是久违多时了。心里头一时觉得饱暖温醇,便在屋子里翻翻弄弄,哼哼唱唱,有点想手舞足蹈起来。

阿秋含笑望着他,从灶头边翻出一个阔口碗,一只搪瓷口缸,斟出酒来,递过一碗,说:古人讲,义结金兰。这是山兰酒,阿北,今晚我就同你义结山兰吧!他忽然哆嗦着酒碗,我不知道日后,山水是不是还有相逢日;反正,阿北,识得你,我这一场做流散,就没有枉过万水千山!

路北平抿了一口酒,凝神望着他。阿秋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的话语、他的侧影,都仿若一个绿林侠客。这个阿秋,身上似乎总是褪不去那一重“不合时宜”的古旧之气。这气息曾经使他觉得隔膜,现在却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点滴入心头之慨了。门外的雨声仍旧汩汩地响得爽脆。他又一次触觉到阿秋情感上的那一点刚烈斩截。他总是这样剖心剖肺地,一下子就向你亮出所有来,让你来不及闪避。

一时间真的就成了那个“哑(雅)人”。他们举酒对望,都觉得有一股热气往头上涌,就是说不出话来。窝棚里哪个角落在漏雨,噼噼噗噗砸在一顶锅盖上,与窗外肥厚的雨声,响成了一片。

这一刻似乎颇为漫长,是心上那一点灵犀,刹那间穿越过千沟万壑的时间。

就在这时候,雨声里像是踢踏着一个重浊的步履声,由远而近,忽然就在门口停了下来,再没有动静。路北平和阿秋愕然相视一眼,侧耳听听,仍旧无声。阿秋踌躇着拉开门,劈面冲进来的是一股带腐叶气味的番薯酒气,一个头戴粽叶斗笠的湿漉漉的身影滚了进来。——是八哥么?路北平再定神看去,不禁抽着冷气退了一步——雨中登门的此君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那位“阴府岳丈”——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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