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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蛇云(1)

1

那一阵阵催命催魂似的锣鼓声,终于远去了。

天边堆满了城堡样厚重的蛇云。那一缕缕扭结着撕扯着的焦红褐紫,水淋淋的黑绡滚边,连天接地泼撒开来,似乎真有无数的蛇影蛇迹,滚腾在里面。经不住天风激荡,蛇云间不时又会漏出背后几支箭似的晶光,几方深井似的长天,一若是在血样的底色里,再泼写上去的几个异色大字。这蛇云,便成了一部摊开来的巨大天书,从天际尽头,直直向着巴灶山披挂下来。

路北平急急赶往碗角背,刚刚走出水道石滩,远远就看见:阿扁被八哥吊在荔枝木上,他心里一冷:阿秋还是没有回来。

阿秋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回到碗角背来。八哥昨晚曾对着阿扁发狠说:又是你这个小人精造的孽!阿秋明日再不见人影,我就把你吊起来!

刚才那阵锣鼓声,倒是从山下敲上来的。又是“特大喜讯传山寨”式的格局,红旗飘飘,口号连连,却是由朱弟领头敲的锣鼓,向他宣读的是:“扎根深山沟,积肥创高产——兵团某师生产部对路北平同志的嘉奖令。”下面是师部宣传科将邀请路北平举行“学习毛泽东思想巡回讲用报告会”的通知。一阵热闹过后,朱弟悄悄向他咬耳朵:你老兄,这一回发定啦。沾上了“扎根”的边,巡回讲用会一完,你的招工招生回城,肯定就有望啦!

路北平木着脸送走那支红红绿绿的队伍,心里明白:队长大人拿出了早已备好的一手——不能让他封口,就要将他请走,并且做得更加有名有目,有声有色,滴水不漏。

放在平日,这种“招工回城”的前景,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雀跃欢心。可是眼下,路北平心头只是一片麻木,甚至连同平日敏感山里外一切动静的八哥,也没有向他打听,隔山那一片嚣肆的锣鼓声,所为何来。

饭食搁在门口,老老嫩嫩全部聚在荔枝木下,似乎在等着他。血色的蛇云把饭案地台耀成一片灰红。阿扁双手还绑吊在树上,离地两尺高,黑着脸一声不吭,像是已经绑吊了好一段时辰。八哥大概还未开始打他,弓着身子和阿木在旁边抽着闷烟。阿佩像是一只老母鸡,挺着肥大的身子坐在木墩上,身边围着阿蜞、阿虱,见到路北平来便扭过脸去,嘴里吟噙有声,抹着眼泪。

路北平低头向八哥问了一句什么,八哥大大声声答道:找过了,一架山都被我走匀了,不见人影。

阿木懒懒地开了口:阿秋肯定走了,何脸何言嘛。做流散,拣哪一条高技不是栖?忽然又斜了路北平一眼,分明是话里有话:丢!我早讲过,关阿扁什么×事?!

路北平脸色惨白。他已经两夜未合眼。阿木以往从未对他动过粗言,今日他也只能照单全收。便欠下身,放缓口气:八哥,阿木讲得有理,不关阿扁的事……

你是想叫我放下阿扁,将你吊起来吗?八哥扬头就勾了他一眼,你不要想同我扮相!哼,有担当,枉我赞过你有担当——你四眼,究竟有什么×担当!?

路北平心头轰然一震,泪水激了出来——没有什么,比八哥这句话更重、更狠、更刺痛他的心了!像是把心头上包裹的硬壳,一锤击了个粉粉碎。木然中,听见八哥数落的话音在耳边震响起来:我就是最看不得四眼你这一副缩头龟相!实话对你们讲,这件事,我偏帮阿秋。我心疼他。我知道他心里头埋有好多事,向着我们,他倒不出来,向你四眼,他愿意吐,愿意倒。八哥吐了一口烟,慢慢看着烟气消散,阿秋中意你四眼,我早就看得出来。他阿秋要同你好,你四眼不想好,可以;想好,你就要担得住这个好!

路北平默然低头,他有点暗暗吃惊,平日满口阴阳忌讳的八哥,似乎早就把他和阿秋之间的瓜瓜葛葛看透。在这个本来最是可以言讲阴阳忌讳的话题上,八哥反而像是别有另一套逻辑,另一番见解。

我知道你们——阿佩阿木,心里头想的,都是什么!八哥用点烟的蚊香在空中写写画画,这一个“好”字,不就是一女一子、一阴一阳化合出来的吗?天底下的诸般“好”,不都是由这个“好”生养出来的吗?好江山,好人事,好饭食,好心机……都是这个好!八哥咳了几声,把一口痰吐出几丈远,那——我就问你们一句,既然生得出这诸般“好”,你容不容得下这诸般“好”?阿扁是你阿佩生的仔,他人细鬼精,一身贱格,你容得他吗——疼还疼不过来呢!我不是要怪你阿佩。好都是争来的,我不是也和阿木一起,同四眼争过你的好么!但是你们可以去争,就不能够不准阿秋去争!他就是不中意你阿佩,就是要中意四眼,可以不可以?八哥摩挲着自己的光头壳,我昨晚竖起竹枕头想了一夜,我就想讲,我不可以干涉阿秋去和四眼好。

阿木像是被一口烟呛着了,吭吭分辩说:八哥,你这是无话找话来讲。你平日总是怕阴阳失调,阴阳失调——这、这……叫什么失调?唉……

八哥喷出一口烟气:你以为碗角背是紫禁城呀!三纲五常你想做到足,你想领皇帝的赏银是不是?

一句话说得阿佩、阿木嘿嘿笑了起来。

八哥啪的一巴掌拍死了肚皮上叮着的一只蚊子,说:我一早讲过,这世道年头,有生有养,有情有义的,都不算是忌讳;只有杀生欺生,暴殄天物,才是忌讳。做流散的,晒命卖命,随时无命,理得什么三纲五常,有得好,就只管去好!

树下一时木了声。八哥忽然又抬起头来:刚才是讲着什么?对,——阿扁。他直直望着吊着的阿扁,阿扁也不屈服地瞪着他,你阿佩算是女人之心,你阿木算是俗人之心,我都不想怪责。要怪责的是——阿扁你!一声不响去做密报小人;你四眼事到临头,又做了缩头龟——你们这都是小人之心、小人之见!他笃笃顿着水烟筒,没有这两条,阿秋不会走!

一句话把阿扁说得委屈落泪:呜呜呜……我没有想逼阿秋哥走,呜呜呜……

有脸哭!八哥更加发作了起来:你你你——你就想做扫把星!我前日一听讲,事情是你阿扁挑引的,我就眼眉跳跳,大吉利市!当初你阿大是被你扁了去的,今日你又……我不会打你,我不想沾你阿扁的晦腥,你挨不过这一场打,你就休想下来!阿木……

阿木倔头倔脑应道:不要搞我!我不会打他,我早讲过不关阿扁的事!我今日不要做这个丑人!

八哥已经气得语无伦次:我不信阿秋会走,我不信阿秋会这样丢下我们另栖高枝,我……

路北平赶忙说:八哥,还是先将阿扁放下来,去找阿秋当紧。忽然又醒悟到什么,八哥,你这两日入山,找到过阿秋发现的那棵紫檀花梨树么?

八哥摇摇头:几个山头都找遍了,可是像失了魂,我再也找不到他带我行过的那个山垭角了!

阿佩这时才忽然开了腔:四眼讲得对,阿秋一定是去寻他的那棵紫檀花梨去了。他告诉过我,他已经开锯得七七八八的。

那就更不好!阿木的神色慌张起来,小心应了那句话:倒树不倒,小命不保!

路北平脸色沉下来。阿秋确实说过的,那棵紫檀花梨被他锯断了树身,就是倒不下来……站起身说:我马上回到那边山去,我记得阿秋留下个黑皮本子,里头描画过那棵紫檀花梨木的确切位置的!

阿扁却在树上哇哇哭了起来:放我下来,我也要去找阿秋哥!我也要去……

八哥绷着脸,闷头抽着水烟。

无人敢去解下阿扁,也无人愿去打阿扁。

天顶上那片蛇云,渐渐变得黑多红少。阿佩这时颤颤巍巍挺着肚子站起来,走到阿扁跟前,泪水落下来:阿扁阿扁!你一定要亲自去,将阿秋哥找回来,还自己一个清白!他们不肯打你,不敢沾你……不打你他们就不会放你下来。——我打你!我来打你!阿佩抄起手就往阿扁身上、脸上抽巴掌,发疯地噼噼啪啪发狠抽了几下,松开手,号啕大哭起来。

2

粉石火枪。硫磺腰带。“蛇总管”手环。出发前,八哥还将一堆半干湿的树叶扎成了火把,却不点燃,扛在肩头噔噔走在前面。路北平知道那是“蛇总管”的树叶,汁液可以祛蛇毒,熏烟可以驱蛇避蛇。这一回,八哥是动了真枪实弹了。走过石台上那一眼淙淙涌流的“海眼潭”,穿过那一片埋着“平黎古碑”的野林子,阿秋的气息、声口似乎扑面而来。路北平默默拉着阿扁,追着八哥前面的脚步,几次低头,几次腾跳,转眼间,便发觉已经陷身在碗角背尽头,这片遮天蔽地的浩瀚古林里。

一切幽怨和牵挂,全被扔到了身后面——真的是干脆利落地扔下了。刚才出门,阿佩觉得身子不适,阿木要四眼留下陪着。八哥说:他一个学生哥,懂个什么!阿佩便笑着把他推出门:你放心去你的,现在哪一件事大,我心里很清楚。路北平觉得自己是既不懂,也不清楚,恍恍惚惚随着八哥,就踏入了这片大野莽林里。像是又被命运随意扔进了一种不可知的状态中,一个不留神,便被这浩浩荡荡而来的不可知,将一切淹没了,扭曲了,抹平了。

森林就是最大的不可知,它真的能抹平一切。他想。

石梓公,坡儡木,红罗木,鹦哥楠,香椒槁,竹叶松,黄花梨,龙胆角……八哥领行的,不是上一回跟着阿秋入山的那一条旧路,记得那是一片野竹藤蔓如山如墙的坡地;这一次,沟淘壑壑之间,满眼却是参天古树,虽是一样的藤蔓牵缠,林气却显得清明高朗。放在平日,悠然入山,这里正是一座热带名贵树材的天然博物馆,阿秋又不知该有多少紫檀花梨式的古旧典故好讲了。刚才找到那个黑皮小本,他忽然想起阿秋的那句话:平日无人睬我,我就去和我的花梨紫檀说话。告知八哥他们,都说:阿秋就是这个痴呆秉性。一时间,大家都对找到阿秋的确切行踪,变得乐观兴奋起来。画在本子里的那个花梨紫檀方位图,八哥一眼就看明了。天未黑尽,林子透着一种光源不清的微明光泽,似乎是粗大的树干、树冠转折着把天光折射入来的,八哥叼着卷烟,步履走得异常轻快,一偏一闪,一步一跃,像是一只吃透了山林的野豹子。才半支烟工夫,三个人就已经走得大汗淋漓。八哥心情不错,停下来点烟,让四眼抽了一口,又让阿扁抽了一口,对着黑黑的山谷吼了几声,只听得山鸣谷应,久久回旋,还搭配上林子里这边那边发出来的怪声,八哥便傻傻地笑,路北平和阿扁,也跟着笑。

一阵穿林风刮过,就有大滴大滴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避不及,立见一身湿,首先浇熄的是烟卷,三个人又是笑。看看林阴角头,外面天眼里的颜色还是蓝湛湛的,就知道下的是热带雨林机器自己造的“人造雨”,果然外面是大气候,里面是小气候。雨落了没一阵就停了,便见一团团、一朵朵的浓雾,从树根树眼之间慢腾腾地升起来。快走!八哥叫道,瘴气来了!三个人一顿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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