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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烟(4)

他强迫自己定下神来,闪身树后,迎向那个逼近的声音,可忽然之间,那声音却近在咫尺处停住了。他还没缓过神来,那一片细碎无声的动静,忽然又像一头受惊吓的小鹿一样,掉头远去了!

又是一阵只有轻快的蹄子才能踢踏出来的流闪着消逝的沙沙声。

他顾不上害怕,撩开头顶的藤蔓追上去,穿过一小片低矮杂乱、露出天光的野地,他猛地收住上步子:他看见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小男孩裸露的背影,跳跃着消失在密林之中。影子像戴着盔甲一般黑亮黑亮地闪着,可是不错,那分明是一个人类的、孩子的、童年男性被晒成铜黑色的一丝不挂的身体!

被惊动的牛群也在一远一近地哞叫起来。

他就是在这时候发现那片烟叶的。

这里是巴掌溪第三个指头的河曲尽头那片坡度稍缓的野林子,林间还可以依稀分辨出往日过山客或者狩猎人踩出的小路。牛们就是从前面那个岔口上消失的,分散到它们各自习惯吃食的领地里去的。岔口上这一小片露出天光的野地,他昨天就留意到了,像是有人烧过荒、栽种过的痕迹——这在山里本来很平常,过山客或者狩猎人总要留下各种行迹,况且荒芜疯长的灌木杂树,已经完全盖住了任何人工的印记。草蔓中那几丛宽长叶子的草本植物,前两天他也曾留过心。因为长得不高,叶面肥厚,牛们却从不吃它,引起过他的好奇。他曾在早晨的空气里隐约闻到这片地里蒸发出来的似乎熟悉的异昧,可是,正如大山里常常听见的各种异响一样,野林子里的这边厢那边头,早、午、晚散发的各种熟悉而怪异的味道,使他松懈了本该敏感的嗅觉。——比方,傍晚的山林,大多飘散的是各种草木的异香,包括淡淡的草药香气以及他命名的那些“神经香水”的冷激激的香气;晨早的山林,在一片乳色的雾气中,则会常常闻到一缕缕、一阵阵扑鼻而来的,如同男人的精液一样的清膻味道。那大概是夜气、山岚、晨露以及腐叶混合着散发出来的气味——不错,他一再确认了那几乎是同人的精液完全一样的气味。这种气味所引起的联想曾在开始时令他大吃一惊,随后,你不也就把这个“带色儿的发现”,乐颠颠、色迷迷地告诉过朱弟么?这片阔叶植物散发的异味实在不算什么,何况,崖边、水边、沟边,这种阔叶带毛的植物,不是所见多有的么?

不不,他仍旧清晰地撞上了一股从小熟悉的、推不走、赶不开的香气。

喘定了气他就把它确认出来了:这里栽种的是一片烟叶。不错,就是制造叼在爸爸嘴上那种烟斗里的烟叶散发出来的香气。因为透过丛生遮掩的乱草杂树,他清楚地看见了被垦过的土墩边上,零散绑扎着、晾晒着的几捆早已变得枯黄卷曲的烟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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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来,他才仔细端量远处山腹里那缕凝然不动的白烟。他其实早几天就留意到了那缕白烟。他确曾怀疑过那是山里什么人家炊煮缭起的烟气。可是巴灶山中,不管日夜晨昏,可不都是这样云遮雾绕的么?人和牛,时时就浮走在撞脸的浓云里,谁又会在意山腹上贴着的那一片膏药似的白烟。这个发现使他忽然感到一种懊丧。这片烟叶,一定和刚才那个赤裸男孩的背影,有一种什么关联,而这个男孩是不可能独自在深山里讨生活的。他顿时明白了一种自己从来不愿意承认的幻觉:他不可能是这巴灶山林的独享者。他终究逃避不开那些他现在越来越厌恶的人群和人声。

牛们咂咂的吃草声往日总给他带来内心的宁静,现在却倍添了他的烦躁。满耳都是虫鸣,空气燠热不堪。他摇摇身边的铝制军用水壶,喝了两口半温的带煳味的凉水——那是一大早在窝棚里匆匆烧开的,这里的山溪水不能生喝。他把牛群吆喝过来,带离那片烟叶地,把汗透的工作服脱下来甩到一丛山捻树上,好让牛们闻着他的气味,不要走得太远;自己却拎着那个水壶和几本杂书,悄悄折了回来。他把破草帽盖在脸上,靠着空地边一棵铁刀木的瘤根仰躺下来。脑门上的一根神经,砰砰敲打着雷达一般张开的耳鼓:他断定那个光屁股的黑孩子,还会再一次在这片烟叶地里出现。一种微妙的心理迫使他寻根究底:他不能无视,偌大山林里,除了牛群,竟然和他并存着另一个(一群?)生灵。

他猜对了。那个黑孩子似乎并没有跑多远。没等他把脑门上那根顽强敲打的棍棒解除武装,又一片轻巧的、沙沙的步履声由远而近,再一次把他的神智抖擞了起来。

他躺在灌木丛背后的树阴下,帽檐下露出了他的半边眼镜。

仍旧是那个赤裸的、仿佛披着黝黑盔甲似的男孩的背影。他大模大样地从林子边跨步跳进野地里来,小光脚踢踢踏踏地踩倒乱草村丛,一边弯腰去收捡那几捆焦枯的烟叶,一边似乎是习惯性地四面滴溜溜地扫一眼——

顺着乱树丛间留下的痕迹,目光扫过路北平的草帽、水壶,然后……

小孩嗖的一下跳起来,回身跑了几步,又猛地收住步子,转过头,毫不示弱地、敌意地瞪着掀开帽子的路北平,随即,发出一阵尖厉的、咕噜咕噜的话音:

你又不是金骨头!你是何人?

路北平皱着脸,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他的古怪口音里的语句。可是后一个文言句子从这样一个黝黑裸体的野孩子嘴里吐出来,仍旧把他逗笑了。

那孩子也咧嘴笑了。

空气里绷满的紧张、敌意,顿时消散。

这孩子和我有孽缘。多少年以后,路北平这样告诉阿苍。我们几乎从第一次照面起就成了朋友,简直就是一种宿命的关系呀。他说。

他拍拍身子站起来,向孩子走过去。他留意到自己身上的白背心像镜面一样反射着午后炽亮的阳光,晃得小孩眯了眯眼。那孩子冲着他,确认似的重说了一遍:

你不是金骨头,你是何人?我不怕你。

他把“人”字说成“银”,这像北方或是客家的口音。可眼前这孩子的长相:深眼窝、黑眼圈、扁圆的脸、扁圆的鼻梁,完全是海南岛山里孩子的模样。

路北平笑着,你不怕我,可是你刚才,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那黑孩子像绷着的弹弓一样弓身站着,目光黑闪黑闪的,像是随时打算向他扑过来,又随时准备飞身逃去。

路北平看他小脸上汗津津的,便笑眯眯递过他的水壶:喝水不?你几岁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着又笑起来,对了,你是——“何人”?

小孩仍旧用戒备的眼神扫扫他,没忘记把那几捆枯黑的烟叶攥到手里,却随着他,大模大样地走回到地边那棵铁刀木的树阴下。路北平似乎不经意地、其实是非常刻意地扫了一眼孩子黑亮如马驹一样的身体:阳光下,所有突出的部位,包括小鼻梁、小肩骨、小乳头,以及,两腿间那根垂耷着的小棍棍,都黑得出奇,闪着釉光。

坐下来,小孩用路北平的草帽扇着风,他们已经俨如老熟人。

他叫阿扁,不知道自己几岁。可能是——他伸出两个泥黑的巴掌,让路北平一个个扳着算数——七岁。他很爱说话,尖尖的嗓音说的是一种口音古怪、不南不北、既像白话(粤语)、又像客家或者广西、湖南土话的奇特的话。他问他什么是“金骨头”,却原来,这是他们称呼从前的放牛人老光棍阿金的名字。他很快就打听出来了:原来这片烟叶是以往阿金放牛时偷偷在山里种上的,晒干的烟叶就从地里直接卖给他们家。队里放牛换了人他们并不知道,直到这片烟叶地丢荒了,他们家的烟叶也抽完了,家里才打发他翻过山来找阿金,没想到却撞上了他这个“四眼”。刚才,确实就是他在林子里飞跑着,认出他不是“金骨头”,又跑回山那边去报告家里,再壮着胆子到地里去“取”那些无人料理的干烟叶的。

我无有偷。阿扁摇着手里的烟叶分辩着,我阿大说,先拿了金骨头的,以后碰见了再还钱给他。阿叔你地道(知道),我阿大说,我们从来不偷。

你阿大住在哪里?

阿扁把手往远处山腹那片白烟一指。

你们从哪里来?对了,你们是——何人?

我阿大他们是流散仔呀,你不地道流散仔吗?

噢,流散仔。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在山里流动谋生的流散仔?这年头,海南乡下最苦又最需要技术的活儿有二:顶着毒日头烧砖、盖房、上梁的泥水工;进深山倒树、伐木、开板运出山来的伐木工。这两种苦活重活,一般都是临时雇请那些从大陆那边漂流过来的流散人口干的。他们是没户口没口粮的“黑人黑户”,雇用他们常常是以粮食换劳力。流散团伙们常常就在傍着一个村子的山边搭棚起灶,活干完了撂下窝棚就走,他们怎么会把营寨扎到巴灶深山的野林子里去?

不过他知道,这个话题从孩子口中掏不出答案来。阿扁倒是把各种问题缠上他了:阿叔,你是“四眼”——广州仔?

他点点头,下意识扶了扶眼镜——他常常忘记它的存在。

我地道。这是阿扁的口头禅。他总是把“知道”说成“地道”,顺手玩耍着他的水壶带子,以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摇着头说:只有广州仔才会说这么好听的白话,我地道。

那,你为何放牛来了呢?阿扁的问题又来了,金骨头,为何换了你呢?

路北平抿嘴笑着,打量着阿扁。他想用一个最合适的说法回答他——他从阿扁瞪着他的乌黑清澈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窘窘的脸相。

因为我脚臭。他说。

我地道。阿扁说,什么是——脚臭?

他大笑起来,你不地道——脚臭吗?哈……

他顺手把雨靴一掀,阿扁已经捏着鼻子尖叫着跳了开去——

哈哈哈哈哈……阿扁尖声响气地大笑起来,脚臭!嘎嘎——脚臭!我地道啦我地道啦!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弯下腰来,前俯后仰还不忘捏着鼻子,一掀一掀的身体活像一条扭动的黑泥鳅。

路北平也放怀大笑起来——抖着腿上的阵阵恶臭,哈哈哈哈哈……

吃草的牛们又被这一阵不期然的大笑惊动了,哞——哞哞——声音在林子里撞来撞去。

真臭呀!真的很臭呀!咯咯咯咯……大声笑完,小声笑。

笑过了,路北平套上鞋,问他:除了阿大,你家里还有几口人?

阿扁却顺势跳远了。我勿告诉你!他说着又回身蹦过来,抄起那几捆烟叶,小蹄子几步就飞过了空地。——我阿大说,勿能告诉他人!

他的身影随着话音一起,刹那间消失在林子里。黛色的群山一若凝脂。静得发出金属样回响的山林,像是刚刚做完一场梦。

还是像水声一样舒缓的牛们的吃草声。还是像穿林风一样爽亮的野山的风景。

路北平呆坐在那里。勿能告诉他人,他回味着阿扁古怪口音里的文言句式。

远处山腹里那一缕白烟,愈加变得浓重,染上淡淡的微红。他知道该是那边起炊做晚饭的时候,也该是他轰牛回栏,自己生火度夜的时候了。

他掏出包里那把口琴,对着牛们呜呜地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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