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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阿大(2)

他觉得那个蓦地浮起的念头实在荒唐,可是他仍旧听见了自己身上的血液如同溪水一样汩汩作响。

3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披着旧棉毯子的阿扁是和狗吠声一起滚到他面前的。庞然的牛阵呼隆隆地从水道里钻上来,一定是把他们那条大黄狗吓破胆了,吠咬得撕心裂肺地震耳。奇怪,以往夜半在山那边窝棚里,他听过猿猴叫、土狼嚎、猫头鹰哭甚至发情交配的蛇的嘎嘎叫唤,怎么独独就没听过这狗吠声?阿得!阿得——!那女人连叫几声都止不住黄狗的狂吠。他简直被这一番刺穿耳膜的叫声弄得方寸大乱了。阿扁扑上来迎他,滚烫的小身体缠吊上他,他也一时失去了应对常态。直到牛们隆隆地过尽了,他还没看见那狗在哪里,可那尖厉的吠声依然颠三倒四、掏肝煮肺地磨人,为他进入这个神秘的地界带来一种不祥的预兆。阿扁俯在他耳边咬了几句什么话他一概没听见——那狗,还在那样地老天荒地狂吠着。

阿得——够了!只是这么沉沉的一声,像是收住了千山万壑的雷霆。突然止息下来的狗咬留下一片嗡嗡的回音。呆滞了片刻,他听见溪水放浪地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低沉的,大概就是阿扁说的阿大了吧。千不该万不该,他这样想。一如没见到狗的影子,他也一时分辨不出这个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女人已经自作主张把牛群轰到水边的另一片坡上了。他在这片忽然沉静下来的空间里缓过精神,慢慢打量着河曲尽头这个小小的山窝盆地里的风景。

巴掌溪在这时走到了尽头,成了浅浅的几汪碎石水滩。他日后知道,溪水的真正源头是背弯山角的一个深潭,他们说,那是底下泉眼通往大海的“海眼潭”。巴灶山头在这里像被切出了一个碗口,碗背的一面就是刚才在河道外面看见的那片峭坡,碗肚子里藏着的,就是这么一片避风遮眼的静地。三面半环着的山影里古木盎然,苍苍的树影仿佛是被岁月刻意修饰过的,有一种像是在某本明清古书里见过的、烟火绵延而久有居人的山中旧地的气息(以后,他和阿秋的无意发现,证实了这一点)。两个一大一小的窝棚就搭在水滩边的对角上,大的显然是住屋,门外竹墙上立着一溜的杠子、大锯、绳套。小的半敞着伸搭出来的灶台锅案,正冒升着袅袅的白烟。棚前棚后的空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方、木条、木板。水边一片人工挖深的池子里,还泡着一摞新伐下的原木。他从碎石河滩上走上来就被一群大大小小的鸡环绕着,引起他注目的是一只似乎满脸沧桑的大火鸡,它显然是鸡群的首领,高视阔步,显得高贵而沉静。

他在第一个瞬间里没看到寨子里别的人影。阿扁吊着他朝窝棚走了几步,忽地跳开,他才蓦然从山边一棵被雷电劈掉半边的山荔枝树的浓阴下,先看见了两个比阿扁略小的坐在树下玩耍的男女孩子;再看见了用一根竹藤拴在树下的大黄狗,然后,才看见了一高一低坐在树腰一个架子上拉着大锯的两个男人。

背着山影的树阴显得更其浓重,当他看清那两个男人时暗暗吃了一惊:他们和几个孩子一样,全是裸着身子的。坐在下面那位背身向他的男子,腰间总算还挡着一件三角短裤;蹬开双腿坐在上方的那个黑黢黢的光头汉子,冲着他的是空空荡荡的精光赤条,拉着锯,那东西累累赘赘地放肆晃荡着。只是那人黑如炭铁的肤色,削去了身体器官的清晰轮廓,使他减少了一点直面仰视的尴尬。

男人和孩子,都带着各自的好奇与敌意,默默盯视着他。

他又是那样微微笑着弓了弓腰。听见大黄狗嘴里呼噜呼噜地吹着气。

刚才那声大吼,大概就是上方那个黑男人发出来的,他想,显然是他先放任狗乱吠,给我一个下马威,他想。

一忽闪就不见了的那女人这时又一忽闪地冒了出来,嚷着:下来下来!收工了收工了!客人到了,也不知道下来迎一迎!

那两个男人果真就放下了手上的锯子,从架子上翻下来。他发现那根合抱粗的大圆木是被几根大马钉固定在树腰架子上的。虽然上下赤裸着,他们的淋漓大汗,把圆木和架子都濡湿了。

两个细哥细妹抱住了女人的大腿,阿扁却变得神情怯怯地站在一边。女人对着阿扁吼起来:你知足了吧?我帮你把咬嚼了好几日的臭脚四眼请来了!——这“臭脚四眼”总是能适时地改变气氛,他听见两位还没和他打招呼的男人好像轻轻笑了起来,女人喝道:发着冷,还不快回到你的床上去?

阿扁裹紧了身上的旧毯,悄悄向路北平使了一个眼色。

他马上说:我先上阿扁那里去看看吧。

阿扁勾上他的胳膊,拉着路北平向那个闪着炊煮烟火的小窝棚走去。

4

他后悔自己刚才被狗吠得失了魂,没听清阿扁俯在他耳边咬的那几句耳朵。

那女人很快就把晚饭张罗出来了。洗手净脚,吃饭啦!她刚叫唤了两声,三个男人已经陆续走进半敞着的小窝棚里来。——又多冒出一个男人,他倒是第一个走进来的,壮墩墩的个子剪一个寸短的平头,一样的裸身,黑。只是大概为着迎生客,三个男人刚才匆匆洗了一把,进来时腰间都挡了东西。这寸头和那瘦黑光头系的是方格子的潮州水布;另一个刚才只见一个背影的男人梳一个分头,三角裤换上了一条洗白了的运动短裤。像约好了似的,他们手上都提着一根发黑的竹水烟筒。弓腰进得棚来,先向路北平打招呼的,是寸头。

他向阿扁床前的路北平摇了摇手里的水烟:吃烟么?不吃?——那床显然是三个孩子一起滚的大通铺。打满补丁的蚊帐撩了起来,下面堆满了刚洗净晒干的衣服,背孩子的背兜带,一把残旧的木梳扔在一边。那床边同样靠着一个绑着红绒线的水烟筒——显然,这属于那女人的用品。

两个细哥细妹围着那女人在灶台、饭台之间转着——灶台就连着碎木条钉的长方形矮饭台。

寸头呵呵笑着:刚才在崩口碗里放木,听见这边阿得打雷公一样吠,我就地道,一定是那个臭脚来耍啦!果真无假。难怪今晚饭香。你的臭脚好有大名,给我看看,何样臭法?

阿扁的口音像他。他想。

女人一巴掌拍到寸头的手背上:吃饭吃饭!讲什么臭脚!作呕不作呕?

几个人哄笑起来。

老光头吸一口水烟,竹筒咕噜咕噜响着,顺势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分头略显得年轻后生,直直地望他一眼,也算招呼过了。他肤色同样黝黑,眉目显得细致,却更阴沉,提着烟筒的姿势有点生硬。

路北平静静看着这一屋的男女。心里搭构着他们之间可能的关系。阿扁似乎是这里各种组合的一个交叉点:长相似那女人,口音却像寸头,是寸头和那女人生的么?可是这屋里说话算数的却是这老光头儿——阿扁最怕他,那女人也爱看他的脸色,显然,他应该是一家之主。那个年轻的分头呢,他惟一活泼的眼神都是递给阿扁的,显出他与阿扁之间特有的默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桃花源?——你说这里像桃花源?路北平这样问过阿苍,我可是从一进寨子就觉得这里像足了什么电影里的那些贼窝子、土匪窝子的味道。

没容他多想,女人已经把晚饭端上来了,一瓦钵的水煮芋头,一瓦钵的番薯稀粥,几小碟的腌笋、腌水芋茎、成萝卜、鱼子干。女人最后向老光头眨眨眼,翻手变出一碗炒得黑黄焦香的木耳鸡蛋,回转身,一个大海碗汪汪荡荡地晃着浑浊的酒香,端出了满桌子的喜庆。

——番薯酒!路北平敏感地抽了鼻子。老光头憨憨笑了两声,用肘子碰碰他:客人先用,客人先用。

这番薯酒一上来我就乱了章法啦,他想。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哑声不言了,总该说点什么,可不能像那天在队长伙房里的失态……他慌慌乱乱地举起了筷子:长辈先用,长辈先用……却已经先把筷子头伸了下去,环视一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

倒霉的路北平,偏偏这时候,那女人到门外喂狗去了。

他转向老光头,第一句话出口就闯了大祸:我猜,你一定就是阿扁的阿大吧,那我就叫你阿大……他感到阿扁在桌底下狠狠而飞快地捏了他一把,回转神来,棚屋里像是被砸了一通冰雹似的僵冷愕然。老光头的脸色阴沉得能捏出水来,刚要抬起的筷子就僵在腕子里;那寸头和分头部装着没听见,埋头把稀粥喝得嘘嘘响。

那番薯酒一上来就让我意乱神迷啦,路北平告诉阿苍说。我受不住那突然勾动的满屋沤酸的记忆。哪怕根据我当时的判断,这也不该是我出口想说的话,简直是神差鬼遣。他说。

那女人从门边听见已经来不及了,闪身进门便念了一句:大吉利市,大吉利市。飞快地朝阿扁那里戳了一眼,拿过海碗哗哗地往老光头跟前的碗里倒了一碗酒,推到他面前,勉力对路北平笑笑说:后生好仔,你会错意啦,我才是阿扁的阿大,我才是阿扁的阿大。

你也不是!老光头迎头就倔了一句,转过脸,点着筷子慢吞吞地瞪着路北平,说,后生仔,你过来耍,可以,但是你无得犯我们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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