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球场上有人打篮球,洪三木并不是特别在意,现在不一样了,心里痒痒了,好像有只虫子在爬。这虫子在洪三木心里爬了些日子,渐渐露出了原型,那竟然是抱在一起的两个字:“逃学”!也有的人说“逃学”这两个字就是小和尚、太极申、御医黄发功之后凝结在洪三木心底的。
洪三木紧张起来,心灵的召唤难以抗拒。但是,金川这所学校非同一般,它如此坚固,防范如此严密,看上去好像是插翅难逃。排遣心灵煎熬的方法有很多,其中之一是反复看父亲的来信。父亲在信的结尾部分说道:“既然你跟你们劳队长说过‘金川是一所学校’,那就要听老师的话。”这话很奇怪,看着看着它就会拐弯。为什么会拐弯呢,当然是那三个人发功的气场在作祟。拐到一个心理暗示的阴湿处,阴湿处铺着几层破旧的褥子和羊毛毡,一层层揭起,最下面蜷缩着两条虫子,摁住两条虫子,摁扁再展开,还是那两个字:“逃学”。
逃学逃学。逃学多容易多快活啊。可是金川这所学校逃不出去。明显逃不出去。想来想去还是逃不出去。洪三木旧病复发,又开始强迫自己洗手,不断地洗手。上小学的时候,打扫卫生,洪三木想表现自己,把桌子擦得锃亮。可是表面那层水,那层湿气一经挥发,桌子看上去就没有光泽了,还原了,至少不那么亮了。洪三木就再擦一遍,再擦一遍,一直等到老师从他擦的桌子跟前经过,夸一句“洪三木同学把桌子擦得好亮啊!”,他才心满意足,停下手脚。
劳铁山没有夸洪三木手洗得干净。他不是心理专家,猜不出洪三木的心理活动根由所在,搞不懂为什么这家伙好了一阵又成了老样子。但是,他记得洪三木向他提出了打篮球的要求。其实入监队的同学总会有一些违反监规的要求。监规上并没有明文规定入监队不准打篮球,那不知是什么时期什么年代沿袭下来的“惯例”。劳铁山工作主动积极,要求上进,经常会琢磨一些改造犯人的方法,而且施行之前必向上级领导汇报,所以,他的工作态度、工作成绩常常被领导肯定。马上要提拔一批正科级干部,劳铁山名列其中。
监狱长同意了劳铁山的建议,把允许入监队的犯人打篮球当成一种奖励方法,犯人训练表现好的,积分高的,可以每周打三次篮球,一次分钟。
洪三木有了原动力,拼命表现,终于获得了打篮球的奖励。那一天,晚饭之后,几个同学欢蹦乱跳地来到篮球场,洪三木看出这些同学的篮球水平连业余都够不上,就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走到篮球架下面,他仰起头,穿过篮环看天空。天色已经很暗了,初春时节,山里还非常冷,天黑得也早,篮环没有挂网,固定篮环的螺丝显然是松了,光秃秃的发黑的篮环向下垂斜耷拉着,同学们瞎猫撞死耗子投上去的球在铁环上面磕碰,发出分外响亮的打铁声。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唐英虎在篮环里出现了。新同学跟老同学两句话没说到一块,骂起来,进而拳脚相向,洪三木似乎没听见,没看见,他要应付出现在篮环里的唐英虎。
唐英虎:我说过监狱里可以打篮球吧!怎么样?愣着干吗?耍耍就得啦!你还想做准备活动吗?还想穿上篮球鞋运动服?还想听运动员进行曲,来个入场仪式?还想给篮环挂上网子,听听篮球刷刷刷入网的声音?将就吧,入乡随俗吧。
洪三木:又说错了,这里分明是学校!
唐英虎:学校?哈哈!这地球上哪一所学校要上十五年二十年才毕业?都说你聪明,脑子进水了吧!
洪三木:呵呵,我走神的时候,就是篮球空心入网的时候。你不服不行。
唐英虎:听说你没完没了地洗手啊!这可不好哇,咱们上学的时候,老师不都教育我们要节约用水嘛。
洪三木:你当然不用洗手,因为你到处伸黑手,并且早就下定决心把这个世界的屎尿粪便统统沾到手上,再吃进嘴里。我洗手因为我曾经跟你碰过手。
唐英虎:谁跟你拉手啊!哦,对了,是碰过手,咱们一个队的时候,打出一个漂亮的配合,都要击掌庆祝。这事有,有。
洪三木:我洗了那么多次手,渐渐体会到,手本身是干净的,洗不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摸了什么,干了什么!
唐英虎:哇塞,三木就是三木啊,为什么不二木不四木呢?瞧瞧这悟性,住的哪是监狱呀,明明住的是大雁塔嘛。香烟袅袅,佛声浩荡。庆祝庆祝,来击个掌。
洪三木:哼哼。
唐英虎:别哼,别阴阳怪气。说到庆祝,唉,看看你的头,一般这样的头就叫“秃驴”!再看看你的衣服,唉,好端端的肩上缝几绺子白条布,腿上缝几绺子白条布!知道的说你是犯人,不知道的说你还是犯人。咋庆祝?
洪三木:听出来啦,最近你没有再砸断一条腿,得意着呐,借着春暖花开到处耍帅,忙得不可开交。
唐英虎:别那么酸溜溜的嘛。就你那蛤蟆脸也好意思张口闭口帅呀帅的。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最近确实忙啊。你看,司法局换了个喜欢文艺喜欢上镜头的局长,篮球队解散了,我进了宣传科,整天不是联络记者就是请记者吃饭,我的小肚腩都起来啦。嗯,认识了许多各个媒体的记者,包括你姐姐洪洁斯!
洪三木:……
唐英虎:奇怪,说你姐姐你怎么没动静啊?哈,你姐姐可比你强多啦,有教养,有风度,有上进心,又矜持又性感,工作起来像你打篮球一样,玩命的!
洪三木:有一天我姐姐洪洁斯会来金川学校采访,采访她弟弟洪三木。到那时大家就都解脱啦。我也就不欠她啦。我这辈子确实欠着姐姐的。
唐英虎:说什么呐?你这语气神神鬼鬼,暧暧昧昧,很不尊重姐姐的样子。跟我打哑谜呀!什么欠不欠的。哎呀,我可没时间跟你瞎聊,于玫君今天就到预产期,我得去产房,我得做出个好男人好丈夫的样子。哎呀对了,你说生女孩好呀还是生男孩好?我也喜欢儿子,可是明摆着嘛,儿子终究会是一个情敌呀。我跟你掏心窝子说吧,我呀,就巴望着这世界上的男人全都死光光,剩下我一个男人,女人们排着队,绕着地球排队,等着我接见,这地球上啊,排了一圈又一圈,都是女人,都等着我接见,那是何等风光啊。唉,可是我也明白,真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是浑身长满了那个——哪个?就是那个嘛!你这人,咱不是知识分子吗,不能说粗话呀——我说哪了?讨厌!
唐英虎穿着一件黑色呢大衣,提着个保温饭盒,走进妇幼保健院的大门。母亲为待产的儿媳炖好了乌鸡汤,叫儿子先送去,自己在家里收拾一下,安顿好老伴,随后就来。
这个医院的床位是秦向阳托关系找人弄来的,全市最好的生孩子的地方。秦向阳还保证叫全市最好的产科医生为于玫君接生。司法局准专业的篮球队解散之后,秦向阳被分到郊区的一个司法所工作,他不满,愤然辞职,下海经商。
呢子大衣暗含着相当大的硬度,穿在身上挺括而硬朗。但是,在这挺括而硬朗的里面,一件银灰色外套一个多月没洗了,里面的毛衣蓄藏着汗垢味,更里面的白衬衣领子是黑的,贴身的红背心已经发黏。这是在乍暖还寒的春季,如果是在夏天,唐英虎身上的异味就无法掩盖了。之前于玫君给唐英虎洗衣服,后来母亲说“孕妇不能动凉水”。于玫君听话,于玫君几乎什么话都听婆婆的。本来母亲也是给儿子洗衣服的。唐成海摔断了股骨头之后,照料老公,腾不出功夫了。等到老公可以一瘸一拐地下床走路了,于玫君的预产期眼看着越来越近。所以,唐英虎“自己照顾自己”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唐英虎本是清爽干净的男人,上大学的时候,他都是自己给自己洗衣服,现在身上弄得这么邋遢,完全要归咎于他的心理负荷太重。
唐英虎结婚之后想搬家,搬到西郊那个大型军工企业的家属区,平房,也就是他童年生长的地方。那两间平房后来转到唐英虎母亲的名下,她一直是这个企业子弟小学的教师。那间套房很多年没人住了,潮湿阴暗,门窗关不严,天棚上老鼠窜来窜去。唐英虎弄了生石灰,撒在床下面,用石灰浆重刷了一遍墙,天棚糊了有山水图案的装饰纸,前门后院收拾清理,还专门买了老鼠夹子捕鼠,力图营造一点清新而恬适的氛围。干这种活,唐英虎还是头一次,他自己颇有几分成就感。
忙完之后,唐英虎领着于玫君过来看,满心以为妻子会表现出一点惊喜。他错了。于玫君嘴上说“这地方生疏,潮湿”,心里却是不愿意跟唐英虎单独住。她害怕。在唐英虎家住着,于玫君最喜欢跟婆婆待在一起。婆婆成天给于玫君讲唐英虎小时候的事,讲生孩子养孩子的经验体会,炖鸡煮鸭做各种美味更是不在话下。于玫君肚子越鼓越圆,身体也明显发福。于玫君吃不动了,婆婆就说:“我是给孙子吃的,你要多担待,谁叫你把孙子藏在肚子里的?”弄得于玫君又感激又啼笑不得。跟唐英虎一个人待在一间房里就不一样了。夫妻俩说话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飘忽。恋爱时期的热情好像是被盛蔷薇的死和洪三木蹲大狱打了折扣,也好像是被于玫君肚子里的孩子抢夺了。房事越来越少虽然是正常的,可唐英虎的感觉是于玫君的心里有了一个排斥他的力量,这个力量被类似于酵母的东西包含着、滋养着,还在不停地膨胀。表面上于玫君是拿孩子搪塞敷衍他,其实是心里那股子排斥力在作祟。于玫君身上若有若无的、细若游丝的狐臭味道曾经令唐英虎神魂颠倒,现在那味道变质了,仿佛在冰箱里搁久了的美食。更可怕的是,那味道似乎可以随着于玫君的情绪变化而变化,唐英虎完全可以从这味道的变化中感知于玫君的情绪和心境,这一点不断败坏着唐英虎的情绪,也在某个层面加剧了唐英虎的沮丧。
想当初,在那销魂的味道的催化之下,于玫君的身体是多么柔软、多么协调,充满渴望、充满激情,跟唐英虎粘合在一起简直就是“无缝对接”。而现在,于玫君的身体被那变质的味道毒化了,减少了逢迎,减少了弹性,退却了热情,嘴唇僵硬,身体僵硬,甚至性器也退潮似的不再湿润。唐英虎的身体在许多个时段产生怪异的感觉,仿佛在他身体下面的不是于玫君,而是盛蔷薇。这种感觉令唐英虎汗毛倒竖,并且在他体内疯狂地扫荡、吞噬雄性荷尔蒙,搞得他举不坚、坚不久,甚至彻底阳痿。
“你紧张什么?”唐英虎努力驱散那种惊悚的感觉,强作温存,问他的妻子。于玫君睫毛闪动,瞳孔游移,说:“我紧张?紧张什么?哦,老公,可能是害怕碰着咱们的宝宝吧。”下一次,于玫君干脆在唐英虎上来之前就“警告”他,说“小心宝宝呦”。于玫君也有不警告的时候,但她会不住地抚摸自己的肚子并且叫丈夫也摸。唐英虎似乎找不到怪罪于玫君的理由,每次完事之后就起身来到窗户跟前,双手抓住窗户上的铁栅栏,吊着脑袋,好像有满肚子的话和满心的委屈要跟铁栅栏倾诉。类似的情况也会在后半夜出现,那是唐英虎忽然从梦中醒来的时候。
于玫君不知道,那个铁栅栏外面,总有一个人招呼唐英虎,那个人看着唐英虎,跟唐英虎说话。那个人有时候是洪三木,有时候是盛蔷薇。外面显然不蔽风雨,但是外面宽敞而自由,相形之下,屋子仿佛就成了牢笼。
在很多时候,很多情况下,唐英虎是想逃离家里的铁栅栏,这个牢笼。
婆婆反对的理由是“那我们一家四口都搬回‘老家’住”。很多年了,老两口把那间套房叫“老家”。还说:“老家就是比这儿安静。”
唐成海没有反对,他把儿子叫到一旁,说:“是不是我们妨碍你们了?”唐英虎矢口否认。做父亲的又说:“那是玫君不喜欢你妈做的饭菜?”当然也不是。那是为什么呢?唐英虎不能说“我想逃离父亲的目光”,更不能说“我觉得家里就像个牢笼,特别是窗户上的铁栅栏,看着简直就像是监狱”。他敷衍父亲,说:“就是想着一点点田园的感觉,或者接近田园的感觉。平房有这样的感觉,至少接地气,对吧?”
唐成海笑着说:“唉,你跟爸爸一样,向往世外桃源。可是,这世界哪里有什么世外桃源啊。”说到这儿,唐成海敏感到自己的话味道不对,好像在暗示什么,他话锋一转,说:“你们住到老家,我没意见。可是谁做饭呢?玫君天天需要照顾,你一个人哪行啊。你妈做好了饭还得大老远送去……”
唐成海跟儿子说话的时候,目光既不在他身上也不在他脸上。
唐成海后来发现自己总是追随儿子的目光给儿子带来了精神压力,他改正了。他把目光的焦点打散,不再聚到儿子的后脑或者身上别的位置。这样,唐成海的目光看上去就十分茫然。茫然的目光折射回来,时间长了,日子久了,竟然类似于辐射的危害,伤及神经末梢和反射系统,唐成海神情时不时地就会表现出反应迟钝,那种迟钝时断时续,恍恍惚惚,接近痴呆。在洪三木家附近的路边不小心跌跟头,客观上是洪朝刚非礼,主观上就是那种灵魂出窍状况的反射性恶果。
父亲骨折,唐英虎和母亲前后忙活照料。对唐英虎而言,有事忙活,总比空着两手大眼瞪小眼强,至少它可以挤掉频频走神的时间和次数,也就是挤掉冥冥中与盛蔷薇、洪三木对视对话的惊悚和骚扰的时间以及次数。可是有一天,唐英虎正要走进父亲病房的门,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这样也好,我可以休息休息,清静清静。”
“也好”“清静”是什么意思?难道父亲在雪地冰面上摔断自己的股骨头跟自己用杠铃砸断腿骨是出于同样的动机,同样的目的?是一出苦肉计?是为了摆脱什么心理重负?唐英虎脊背一阵阵发凉。早就萦绕在心头的疑难再次冒出来:父亲怀疑我,相信洪三木的供词?那为什么父亲从来不问我?作为大律师,父亲的工作早就是“指导”的时候多,“躬亲”的时候少,又有什么特别需要“休息”和“清净”的?难道父亲跟我一样,也在不停地想要“逃离”什么吗?
看着父亲日渐增多的白发、明显见老的容颜和涣散的甚至是呆滞的目光,唐英虎心生恻隐。父亲还没有到退休的年纪,却提前露出衰老的迹象。在某个瞬间,唐英虎激动起来,真想扑到父亲的怀里,向父亲坦白、招供。这样,就会搬开压在父亲心头的石头吧。就会云开雾散吧。自己和与此相关的人都会得到解脱吧。全家都会轻松吧。这个瞬间的念头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如针芒一样刺得唐英虎心痛。心痛的感觉常常有。心痛的感觉每一次都不一样。唐英虎扛过了这阵心痛,那念头最终没有成为现实。可是,那念头却在夜幕降临之后,把父亲塞到了盛蔷薇、洪三木的行列中,也就是唐英虎卧室窗户上的铁栅栏的外面。
那样的时刻,唐英虎浑身冷汗,双腿颤抖。他从梦中醒来,双手抓着铁栅栏,吊着脑袋,父亲的脸就在铁栅栏外面,就在洪三木的脸经常出现的位置。
子:爸爸,外面那么冷,你快回来,进屋里来!
父:呵呵,外面确实冷,可是外面宽敞啊!而且头脑清醒。你看我,是不是气色好多了?
子:爸爸,都是我不好,害你神不守舍,害你摔断了骨头。
父:虎子啊,是爸爸不好。爸爸在你小的时候对你太粗暴,给你留下了心理阴影。不然你也不会做出这样极端的事情。这一切都怪爸爸,不怪你!
子:爸爸,难道你知道我杀害盛蔷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