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三木穿着崔槐生的衣服,戴着他的帽子,按照他的习惯动作,迈着偏左的八字步,叼着烟,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掐烟弹烟灰,经过小哨时吐口痰,向八九米开外的谢警官打招呼,用陕北清涧方言说:“今儿晚上腿子够不?好啊,晚上见。”崔槐生也算大个子,但比洪三木的身高还是低一点,没关系,不走篮球场边的石子路,它有隆起,高出球场十公分左右,走石子路与篮球场的结合部,低十公分左右,这样就不会给人“今天崔警官好像长高了”的印象。一切都是策划过的、预谋过的、排演过的、掐算过的、化妆过的、反反复复试验过的。
走出大门几十米远,趁着左右无人,洪三木回过头去。
三个人站在大门放声浪笑,前仰后合。
如雷轰顶的感觉。
洪三木追悔莫及,不敢再看,他扭回身来,用崔槐生的习惯性动作吐了一口痰,迈着偏左的八字步,折了一根路边的金丝柳条,钻进山林。
此前,生存的问题在洪三木和那三个人之间反复研讨,真正进入山林,洪三木才明白,那些研讨全是纸上谈兵。这时,洪三木还无法想象自己如何穿越崇山峻岭,遭遇什么狼虫虎豹,之后的两年半又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他当然也想不到自己会跟随一个工程队讨生活,有一天与邢志军擦肩而过。洪三木只是想着先活着。
洪三木朝着省城的反方向穿越山林,走了六十多公里,第三天下午看见一户农家。在此过程中,洪三木经历了人生最恐惧的一段时光,几次已经回心转意却找不到返回金川的路。洪三木生吃了两只青蛙、半条蛇,摔伤了一条腿,浑身出现轻微的“克山病”症状,那是因为他喝了几口“柳根水”。
洪三木在农家讨得一碗面条。
政府追逃没有想到洪三木走的这个方向,他们认定洪三木会直奔省城找唐英虎报仇、找亲人倾诉、找——也许,他会找“望远镜”的主人吧,虽然警方和盛七也没有找到那个人。不然,这个农家很有可能就有政府的埋伏,至少也会得到政府的警告:见到一米八零的年轻男子,先稳住然后报告!这家农户甚至不知道南方六十公里以外有一所监狱,自家四岁的男孩还拉着这个“迷路的地质队员”的手,让他带他去大城市。
洪三木再一次上路的时候,已经不用在脸上化妆了。只要他不洗脸,不理发,就没人怀疑他不是个叫花子。他来到一个小镇,找到一个正在盖二层楼的建筑工地的时候,是一副哑巴、瘸子的做派。装哑巴的要领是对声音反应迟钝,打死也不能吐出一个清晰的字;装瘸子,洪三木扮的是小儿麻痹那种。装小儿麻痹的动作要领是一条腿屈膝向前,另一条腿踢出去,在身前由里向外甩一个圈,落地的时候脚尖外侧着地。这个在金川监狱的时候曾经和其他“技能”一并反复练习。像洪三木这样的大块头,装小儿麻痹还必须配合着“弓腰缩背斜身屈膝”才能减少他人的怀疑。因为,小儿麻痹通常是长不高的。现在,摔伤的右腿充任那个甩圆圈的角色似乎相得益彰。
洪三木跟工头哇哇地比划,要吃的。工头踢了他一脚,说:“叫花子滚蛋!”洪三木不滚蛋,他继续哇哇地比划,表达自己可以干活的意思,并且不要工钱,有碗饭吃就行。工头想了一下,没有应承,不过叫伙房的人给了洪三木大半个馒头,补上一句“滚蛋!”。洪三木换了一个工地,工头跟自己人嘀咕,说这样的人咱不敢用吧,不知来龙去脉,没有身份证,出了什么事谁担呀。
洪三木准备离开这个小镇的时候,被一个人拉住,说:“跟我走,给你馍馍吃!”洪三木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一个黑心老板开的砖窑,喜出望外地跟上人家就走。
在砖窑的一个半截子在地下、半截子在地面的小房子里,住着六个真正的傻子、智障人、残疾人。没有黑天白夜,只有搬砖干活吃饭睡觉。干活的时间每天超过十二个小时,他们吃的饭是老板、工头和几个技工吃完之后的剩饭剩菜剩汤。有人像喂猪喂狗那样,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倒到一个破烂变形、污秽不堪的脸盆里,先给把守门口的一条狼狗吃,狼狗吃不完,剩下的往那个半截子房的窗口一丢,再踢一脚,里面的人就像猪狗一样扑上去抢食。脸盆里的东西够不够里面的人吃,或者说,里面的人能吃得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取决于黑心老板一干人的身体状况和食欲,也取决于饭菜是否可口,可口就剩的少,当然也包括那条看门的狼狗,狼狗要是没有食欲的话,里面的人也可以每人多吃两口。黑心老板一干人和那条狼狗很少有胃口不好的时候,那破脸盆里有时候连半块馒头都没有,全是汤水。
洪三木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糟糕,腿伤、营养不良还在其次,那个时不时叫人吐黄水的“克山病”,可以随时要他的命。
洪三木被搡进那个半截子房,呼吸急促,心慌耳鸣,目光呆滞,五脏翻搅,感觉自己跟身边的残疾人无限接近。他们发出的声音,做出的动作,洪三木在一瞬间就能领会。鬼使神差地,洪三木情不自禁地呜哩哇啦地跟他们交流起来。洪三木听明白他们说的话:“那是个周扒皮!半夜鸡叫。”“解放军马上就来啦!”“斗地主分田地,我要三块砖!”“我要那个饭盆!”“我要地主的脑袋,当球踢!”“你要什么?什么也不要吗?”
“我想回学校!”
洪三木叹口气,告诉他们说。其实,洪三木的身体状况还不如这半截子房里的人,至少,人家没有得“克山病”。
他们非常惊讶,抢着说:“啊——你还是个学生啊!”“学生也要闹革命!”“这个周扒皮,学生也不放过!”“他这是奴役使用童工!”“你看,东方已经现出曙光,光明就要来临!”“一定要坚定信念!”“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闹革命的呼声和决心抵不过门上的一把锁和卧在门口的狼狗低声的嘶吼和高声的狂吠。
绝望。
绝望中洪三木就想起金川学校的宿舍,那是多么规整,多么宽敞啊。吃了那脸盆里的猪狗食,洪三木就想起金川学校的饭菜,正点、卫生、热腾腾的,每周有一顿包子,有两顿肉菜,从来不必担心吃不饱。
晚上,也不一定是晚上,就是两个砖窑轮休的空当或者土砖坯机械故障的时候,大家被撵进屋里,那间半截子房会关上房门,在外面加一把锁。这时,洪三木有机会集中精力屏气定神地看着身边的呆子、傻子、残疾人,他在心中虔诚地祷告,试图找到小和尚、太极申、御医黄的影子。没有,一点也没有,即便这些人露着牙龈,脸上有痣,下巴尖细,依然没有那三个人的影像。走出金川监狱大门之后,洪三木回头看见那三个人朗声大笑,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洪三木的眼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不管他怎样念想,哪怕是憋着丹田之气,也不管他身处森林险境还是被人掳为牛马。憋气憋到额头充血,好像也能看见几个人影,恍惚之中,洪三木似乎是看见了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的影子。
闹革命,南昌起义,二万五千里长征,八年抗战打鬼子,四年解放战争分田地……时间太长了!“克山病”和浑身的炎症雪上加霜,干活体力透支免疫力下降,这些随时都要夺取洪三木的性命。
奄奄一息之际,洪三木想哈哈大笑几声。他记得谁说过,对,是“那三个人”说的,他们说人死之前要哈哈大笑。这样的话,下次托生就可以为自己弄到一份充满喜气、充满快乐、充满吉祥的“人生履历”。洪三木当然也期待小和尚、太极申、御医黄能听见自己的笑声,现出身来,他好用他们三个人的身影置换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的身影。可是,三个三个的人的影像就是不出现,连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也不出现了,出现的是唐英虎的脸。
唐英虎:现在你知道逞能的滋味了吧?你以为是在篮球场玩儿什么背后传球,玩什么突破上篮啊?脱逃,越狱!你以为你演《肖申克的救赎》啊?哼哼,看来监狱生活条件太好了,好得你吃喝玩乐不耐烦啦!
洪三木:哈哈哈……
唐英虎:你哈吧,哈哈的越多,用的气越多,用的气越多,死得越快!
洪三木:小和尚说死就是生!
唐英虎:和尚的话你也信?怪不得越来越傻!
洪三木:哈哈哈,你没听见吗?听啊——
唐英虎:我听见卡拉OK厅靡靡之音,听见你的心脏像扎了针的气球瘪下去。
洪三木:老毛病不改,盲目乐观!终场哨子还没有吹响呐!哈哈哈,你居然什么也听不见!你听不见!闹革命了!变天了!造反了!
砖窑那边响起厮杀声。门口的狼狗蹿出去,没跑十米远,就当头挨了一闷棍,紧接着又是一头。狼狗抽搐着身体,发出凄惨的哀鸣。没有怜悯,紧接着又是砖头瓦块纷纷落下,还有坚硬的大头皮鞋伺候,直到狼狗停止抽搐。狼狗原来这么不经打啊。
月色朦胧。
半截子房里的人们狂呼乱喊,要求加入革命,加入造反,却无人理会。骚动激起的尘土令所有的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洪三木爬到门口,双手抓住门的铁栅栏,使出吃奶的劲,拼命摇晃。不对,还没有摇晃,那栅栏门就从门轴那里脱落了。原来这门只是个摆设。
几处残火,砖窑和附近的平房、伙房一片静谧。走过去,有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呻吟有声。老板脑浆迸裂,已经见阎王爷去了。
这是老板的兄弟为争砖窑的所属权,大开杀戒。两年半之后,洪三木在金川监狱见过黑心老板的这个兄弟。那时老板的兄弟对洪三木说:“缘分啊!”洪三木则拱手作揖,道:“救命恩人啊!”
洪三木没有随伙计们欢呼雀跃、挥舞战旗,那战旗是扎在棍子上的破烂裤衩和开了大洞的本来是白色现在是黑色的袜子。洪三木搜查老板的衣兜,从里面摸出两盒吃了三分之一的药。老板得了性病,最近一直在吃药。还有钱,二百四十块九角三分。在最后离开的时候,洪三木用一个蛇皮口袋装了伙房里的所有锅盔。
那些钱洪三木全部用于看病买药,医治伤病。蛇皮口袋里的锅盔吃得还剩下半块的时候,洪三木在一个县城郊区遇到了一个建筑队。这个建筑队的老板是该县的人大代表,名下企业还有汽车修理和长途运输。“帮助残疾人就业”是这个老板的一面招牌。洪三木来了之后,老板逢人便说:“我又收留了一个流浪残疾人。”转过脸,老板对手下亲信说:“这家伙虽然跛,还有把子力气呢。”
洪三木在建筑队度过了一年多安稳日子。时逢老板的事业蒸蒸日上,忽然有一天,老板揽着大活了,要亲自带领他的建筑队进军省城。洪三木想,也差不多了,我也该去省城了。
那天晚上,在省城的北关附近,洪三木坐的卡车与邢志军和乡党坐的大型拖拉机会车。一个进城,一个出城。
拖拉机开出城区了,乡党忽然拽住邢志军,说:“咱不能离开省城!”
前几天,邢志军和乡党所在的工程队包工头嚷嚷,说要去北边公里外的一个县城工地干活的时候,乡党就紧张起来。离开省城,有悖于“大隐于市”的原则。邢志军不以为然,说都过了一年半啦,还隐什么隐啊!洪三木都被判了刑进了监狱啦,早结案啦,谁还记得咱啊?可见二人消息闭塞,不知道洪三木已经脱逃。乡党盯住邢志军,拖长了音,说:“哦……既然如此,那我还跟你绑在一起干吗?”邢志军笑起来,说:“你看你那样子!胖胖的一个人,偏不厚道,非要猴了吧唧,贼眉溜眼。
你跟我绑在一起咋?你吃亏啦?就你那条腿,一只眼,还不得兄弟我天天关照啊?我关照得少啊?”邢志军今非昔比,越来越会说话。不过,邢志军关照乡党也是实情。别的不说,乡党瘸着一条腿,跟工头谈工钱就得打折,每次都是邢志军拍着胸脯保证:“他要干不完指标,算我的!”绝对仗义。乡党心里有数,他跟邢志军就算是“相依为命”吧。
邢志军有点烦了,说前几天咱不是都说过这破事嘛。
其实乡党是被离开省城这件事刺激了,想到了别的事情。他贴着邢志军的耳朵,说:“城中村都要拆迁改造,迟早的事,村里面好些人家都在盖房子,把原来的房子加高。上几回咱不是都见过嘛。咱以为那干活的都是他们本村的人,其实不是!我想起来了,那天经过城中村的工地,干活的人口音不对,都是外乡人,跟咱们一样!”
“那又咋?”邢志军眼睛看着街边掠过的街灯说,还是不耐烦。
“咱可以去那找活干呀!”乡党来了兴头,说,“在那里干得时间越久,门道就摸得越清!然后咱就在城中村扎下根,省得这样东跑西颠的!”
邢志军挪了一下身体,说:“你早干啥去了!”
乡党领会到邢志军同意了。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编一个谎子,下车。
一年多来,邢志军跟他的乡党转移到城中村的计划并不像擦着火柴,点上香烟那么容易。首先,要住进城中村,就得花钱,交房租、交水电费;其次,看着城中村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个铺子挨着一个铺子,一个摊位挨着一个摊位,小生意供需两旺,其实是有条理有门道有人掌管的。工商税务、城管、村委会、警察、街道办等等,这些个“权力机构”,有一个搞不定都不成。一个摊位,人家在那卖萝卜好好的,你去卖大葱就有人来砸摊子。两个人转了好几个城中村,越转越觉得凄惶。现在想来,当时是身在其中,眼花缭乱。
有利的情况是,刚干完一段,发了工钱。
邢志军突然捂着肚子叫唤起来,上身扭动,下身蹬踹。拖拉机停下来了。工头说这家伙疼的这样子就像是要生娃了,这附近也没医院,咋办?乡党不急不慢地说没事,过一会他就好了。过一会邢志军在地上摆了姿势,说这样可以,但不能动,一动就疼。工头急了,说这还有好几十公里的路要赶。本来工头就嫌乡党跛腿干活不利,有邢志军多干一些还能平衡,现在,两个都成累赘了。
乡党就等着工头“甩”他们两个。工头还真没客气。工头递给乡党二十块钱和一张名片,说:“你们看好了病,给我打电话,我找顺车接你们。刚好前天不是也发了工钱嘛。”乡党擤一把鼻涕,蹲下身子,问邢志军:“能走路不?”邢志军蹬腿姿势不变,咬牙切齿,不敢深吸气,说不出话。工头仰头看看天,说声“耽搁不起”,马上又从包里取出两人的身份证,塞到乡党手里。然后差人从拖拉机上取下二人的包裹,交给乡党,算是“办完了手续”。乡党假装哭丧着脸说:“那,那我明天给你打电话?”
拖拉机屁股喷着黑烟,往北,突突突地消失在城郊的夜色中。
洪三木从金川监狱脱逃,劳铁山是第一责任人。
洪三木之前挖地道败露,关完禁闭之后,被遣送回入监队“回炉”。然后洪三木才会重新编入分监区。当时,劳铁山就要求随洪三木一同下队,并向监狱长撂下狠话:改造不好洪三木,就不当分监区长,开除公职也行!说完他又后悔,因为他那个“副”还没转正。现在,洪三木不但没有被改造好,人还逃了。
洪三木简直是在砸劳铁山的饭碗。
劳铁山身体板直,站在监狱长面前,听凭发落。狠话都说过了,没什么可说的了。本来还指望着副科转正,升一级工资,现在能不能保住公职都不知道了。
“咋?”监狱长跨前一步,几乎撞在劳铁山的鼻子上,说,“你大棒槌一样杵在这儿,咋?以为你是勃起啊!威武啊!英雄啊!等着我给你发奖金呐?洪三木挖地道,说是虚惊一场。现在呢?人呢?那么多外役天天撒出去,漫山遍野的,日头偏西,一个一个,一个不少人家都回来啦!你呢,洪三木还没出过监狱大门呐!还没闻过山林旷野的味道呐!咋?大摇大摆地从大门口走出去啦?咋?他走的是什么步?马步?猫步?驴步骡子步?还是你教他的正步?你个大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