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北关外一家小旅馆的门口,劳铁山咽着口水,鼓着眼睛,喘着粗气,时不时还仰头看看狭窄的夜空。十几米远的巷子口外面是大路,往来的车辆扬起的灰尘搅扰着干燥的空气,顺着巷子直扑过来,明晃晃的路灯和车灯毫无规律地明暗变换,令劳铁山鼻腔刺痒,胸部憋闷,心律不齐。劳铁山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进省城,被密集的车辆和路边街景搞昏了头,过马路战战兢兢,几次都险些被撞到。上次为母亲看病做手术,待的时日多些,才搞清楚在城市行走的门道。而不管熟悉还是陌生,不管门道清楚还是不清楚,省城给劳铁山的感觉,总是排斥的。过去,带着母亲来这里看病,那是不得已,他盼着母亲的病有个好结果,赶快离开;现在,抓洪三木也是不得已,他却不想离开。
劳铁山蹲在小旅馆的门前闷头点上一根烟。
崔槐生提着行李出来,招呼劳铁山走人,说再不走今晚的火车就赶不上了。劳铁山起身,从崔槐生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边走边说:“账结了?嗯,回去以后我把出差的钱都给你,你就不用去财务科包场啦!”
“你干啥?自己掏腰包?你家万元户啊?”崔槐生明白了劳铁山的意图,不高兴地说,“咱没日没夜的干活,饭都没地方吃,一天三块钱补贴,咱是公家的人!咋?再咋也不能自己掏腰包啊!你疯啦?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没用!你以为你掏了钱咱就没事啦?该咋收拾咱,监狱长绝不会手软!”
劳铁山说:“我知道。但是,这样我心里能好受一点。”
“你二百来块钱养活六个人,你怎样好受我问你?两个星期前的电话是我接的,你妈的病还得花钱!你媳妇这会儿可能就在金川等着你呢!”
被崔槐生说中了。劳铁山的媳妇此番去往金川监狱找丈夫,还是为婆婆的病。劳铁山不在,媳妇去找监狱长,说明情况。监狱长才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叫劳铁山“火速返回”。
劳铁山和崔槐生回到金川监狱,先去监狱长办公室。监狱长面无表情,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开水。二人不动。监狱长说:“咋?喝水都不会啦?城里的自来水喝惯啦?山里的水瞧不上眼啦?”二人端起缸子喝水,没喝两口,就放下杯子,太烫。监狱长说:“嗯,晾一会儿再喝,把你们两个的出差发票拿出来,今天就去财务那里报销。”
崔槐生看看劳铁山,劳铁山低下头。
“没听见我说话?嗯?”监狱长拖长了音调。
“在劳、劳副分监区长那儿,”崔槐生蚊子一样说,他不确定这会儿还能不能叫“劳副分监区长”。
“我扔了!”劳铁山口齿清楚地说。
监狱长愣了一会儿,走到劳铁山跟前,说:“你扔了?咋扔的?找个高处,顺手一掷,让那些纸片在风中飞扬?撕碎了,沿着铁路线,一路撒过来?你以为那是情书吧?撒给谁看啊?你该不是还有旧相好、旧情人没有了断吧?一路撒给她们看?”
崔槐生忍住笑,肩膀抖动没控制住。
监狱长扇了一下崔槐生的帽檐,脸还是朝着劳铁山,继续说:“啧啧。账不报啦?补贴也不要啦?好!你娘生病了你管不管?不管?你这个畜生!你娃上学买课本你给钱不?你老婆衣服破了你给买新的不?另外那三个你养活关照的女人你还管不?崔槐生,去把财务科长给我叫来!”
监狱长命令财务科长按照劳铁山二人出差的天数造一张住宿补贴表,拿来他签字,然后立即把钱交给“劳副分监区长”的媳妇,马上办!喘口气,监狱长转身对劳铁山说:“这样,你媳妇拿到了钱,你可以从你媳妇那里把钱抢走,然后撕碎了,坐个火车,一路丢撒,让你以前的什么相好啊、情人啊排着队看!多帅啊!”监狱长边说边掐着劳铁山的脸蛋,使劲抖着。监狱长的脸肤色黝黑,皱纹密布,年纪不过五十,看上去却有六十,说他是劳铁山的长辈,不会有谁反对。
劳铁山咧着嘴,唇口抽动了一下,显然是要说话。
“闭嘴!我叫你说话了吗?”监狱长撒开手,说,“咋?想让我罢你的官?撤你的职?想得美!洪三木还没抓回来呐!抓回洪三木咱们再一起算账!我就不信抓不住洪三木!”
劳铁山立正,抬起头,扽了一下自己的衣角,盯着监狱长,终于有机会张开嘴,他说:“那我今天就出发!”
“我就知道你是个畜生!真的不管你娘啦?出什么发?先去见你媳妇,黏糊黏糊,泻泻火。然后给老娘看病。那个该死的洪三木只要不死,早晚会逮他回来!”监狱长说着拍了一掌桌子。
劳铁山见到媳妇,没有像上次那样抓紧时间做房事,他的房间门口和窗户上也没有像上次那样被“听洞房”的人堵着。这样的安静当然全拜洪三木所赐。
崔槐生在集体食堂里发泄:“娘的,都不会笑了!”
本来同事们都假装没看见崔槐生,这一下,所有的目光都甩了过去。
洪三木脱逃之后的第四天,北关分局的刑警专程来到司法局,向唐英虎“讨教”一些与洪三木性格特征相关的问题。唐英虎坦然相告。临走,刑警拍着唐英虎的肩膀说:“注意安全。”唐英虎笑了一下,招招手。安全在唐英虎这里从来就不是问题。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洪三木在供词中说的目击者、盛七寻找的证人,怕的是总萦绕在心头的阴影,怕的是心虚和噩梦,怕的是亲人总飘飘忽忽的质疑的目光和闪烁其辞的话语,那里面仿佛潜藏着无尽的神神鬼鬼。他还怕有什么突发的厄运像咒语显灵一样降临到亲人尤其是霜儿的身上。唐英虎觉得洪三木来找他拼命,事情反倒简单了,你死我活,你活我死,有个结果,这样就可以大面积甚至彻底甩掉心理阴影和那些神神鬼鬼的纠缠,就可以解脱了。
唐英虎常常被秦向阳约出去喝酒。秦向阳摆出一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架势,给唐英虎吃定心丸,说不用担心,我手下的弟兄天天在后面跟着你,一有动静就给我电话,那洪三木要来就是找死,安全问题包在我身上。唐英虎嗤之以鼻,说省了吧。我会有安全问题吗?我担心的是他不来找我。我怕他吗?
一年过去了,“安全”问题倒是在唐英虎夫妇之间常常被提起。
唐英虎发明玻璃乳房,忘我地带孩子,一部分出于本能,一部分是感情寄托,还有一部分则带有浓重的“转移、缓释内心焦虑”的意味。而在于玫君那里,耳濡目染,产生了意料之外的积极效应。潜藏在于玫君身体里的性欲望在秋天到来的某一时刻忽然被唤醒。
“虎子,你还记得‘安全期’怎么算吧?”
于玫君抱着霜儿说。母女俩脸蛋蹭着脸蛋,母亲的脸蛋比女儿的脸蛋还红。
“啊——”
唐英虎身体向后仰了一下,好像于玫君冷不丁丢过来一块石头。自从有了霜儿,甚至更早,于玫君都在用各种方式拒绝唐英虎的身体要求。于玫君的挡箭牌一个是霜儿,一个是她的体味。有段时间,于玫君的体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唐英虎以为是召唤他的信号,结果碰了钉子。唐英虎糊涂了,搞不明白,分辨不出于玫君变幻的体味的意味了。唐英虎年轻力壮,精力旺盛,多亏有霜儿可以寄托情感,不然真保不准会出什么别的问题。
“你还脸红呐!”于玫君把霜儿放到学步车里,起身凑向唐英虎,说,“好像是个童男子。”
“现在霜儿都不用学步车了。”唐英虎答非所问,弯腰把霜儿抱出来,放到地上,一手牵着,继续说,“你看,霜儿可以自己走!”之前,于玫君用霜儿阻挡唐英虎,现在,唐英虎好像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年多的自慰,唐英虎好像一下子不习惯于玫君的性提示了,有点突然,也好像是需要一个心理和身体的准备过程,或者是,他压根无法接受女人的主动性攻击。
于玫君从后面抱住唐英虎,在他身上抚摸。这回她用行动代替语言。
“唉唉,这,这地方是平房!”唐英虎提高了嗓门。为了抵抗侵袭,他抱起了霜儿。
“平房怎么了?”于玫君说着,手不停。
唐英虎抱起霜儿转过身体,霜儿来到了两人胸前。于玫君一笑,蹲下身体,攻击他的下三路。
“外面的人可以看见!”
“看见怎么了?”
“声音……”
“声音怕什么?”
“你声音太大!”
“我憋着,保证不出声!”
“霜儿……”
于玫君停下来,起身抱过霜儿,放到床上,回身跳到唐英虎身上,双腿夹住他,舌头撩扰着他的耳朵,说:“后退,后退,到里屋!”
唐英虎躺在床上,任随于玫君摆布。过程中,唐英虎想起了跟于玫君相识相恋的最初时光,这令他百感交集。他的身体难以自控,以至于早早跌入颓势。颓势中,唐英虎眼前出现了一条红色的飘带,这个飘带被风吹拂着,试图荡过一条又深又宽的沟壑,与对岸的绿树缠绕,可是这飘带不够长,那沟壑却太深太宽,飘带只是在风中呼啦呼啦地猎猎作响,那更像是一声声的叹息。叹息声摇摆不定,在风中变幻,隐约可见盛蔷薇的笑脸。
唐英虎胸前戴着隆起的乳房,两个人四个乳房难免发生接触、摩擦、挤压,那感觉很奇怪,也很新鲜。现在,唐英虎胸前的乳房已经不是玻璃制品,而是一种无毒的、十分柔软、富有弹性的半透明的聚丙烯产品,本来是生产奶瓶的,简称PP奶瓶,定制改装之后,成为PP乳房(好像洪三木什么时候建议过,见鬼)。骑在唐英虎身上的全部过程中,某一个时间片段,于玫君的手触碰到了那对乳房,她的手先是触电似的缩了一下,然后又迟疑地贴附上去捏一下,然后又缩回手,那感觉很奇妙。
体内的热能没有得到充分的释放,于玫君的脸枕在那对PP乳房的“乳沟”里,身体依然趴在唐英虎身上。她的身体感觉下面的身体十分陌生。她要等一下,等脑子和身体降温以便做出清晰明了的判断。于玫君依稀记得,趴在洪三木的身上,那家伙只是笑,身体、尤其是关键部位软趴趴的,毫无反应。于玫君始终没有搞明白洪三木当年是不爱自己,还是自己魅力不够,还是狐臭坏事,还是那家伙身体有毛病。于玫君眨眨眼睛,抖一下身体,双手在唐英虎头部两侧用力一撑,某一个瞬间,洪三木差一点置换了身体下面的唐英虎。于玫君堆出一张笑脸,似乎是“宽恕”丈夫的早泄,也像是宽恕自己的走神。
霜儿来到里屋的床前,看到妈妈压在爸爸身上,哇哇地哭起来。她不断地重复两个字:“不要,不要,不要……”霜儿皮肤雪白,像个洋娃娃,她不但能走路,还可以十分麻利地把屁股撅向床的外沿,从床上滑溜下来,说话呢,最长的已经可以达到五个字的句子。这会儿,霜儿大概是认为妈妈在欺负爸爸。刚才妈妈转身时顺手给霜儿丢了两块糖,不然霜儿会更早来到里屋,解救爸爸。
唐英虎挺起身,一把捞起霜儿,抱到怀里,哄着。于玫君也把脸凑上去蹭,笑着说:“唔,霜儿受冷落啦!唔……”唐英虎没好气地瞪着于玫君,说:“叫霜儿看见!”于玫君起身下床,以攻为守,说:“唐大副科长这些日子在单位被小女孩子宠坏啦!这么大的一个帅哥,闲置了那么久……”
“啊——你胡说什么呐?哪有什么女孩子?”唐英虎中招了。
“没有?没有?没有怎么会像是抽了筋似的?”于玫君本来是想转移话题,怎奈体内不适的感觉一阵阵袭来,她的话听上去就有些阴阳怪气了。
“你……这能怪我?”唐英虎真生气了,他抱着霜儿追着于玫君,说,“你都忘了自己生病的时候了吧?”
“我生什么病?我好好的!我有什么病?有什么病?”于玫君转身迎向唐英虎,脸对着脸说。
刚刚安静下来的霜儿又哭起来,又反复说“不要”。
唐英虎一手摇着霜儿,一手揽住于玫君的腰,恶狠狠地说:“你等着,晚上我收拾你!”
这一句话中听,它大面积消解了于玫君体内的不适。于玫君哼哼两声,张开双臂,试图把霜儿和丈夫都抱住,结果是右手摸到了丈夫的肩胛骨,左手刚刚触到丈夫的另一只胳膊。“霜儿,爸爸生气啦!”于玫君的手指灵活地翘起落下,很有节奏地敲击着丈夫的肩胛骨和弹性十足的肱二头肌,说:“爸爸生气的样子可爱吧?”
“走开!”唐英虎甩开于玫君,抱着霜儿,把一只乳房塞到霜儿嘴里,出门了。
于玫君的双手还架在空中,定了片刻,刚才敲击的手指再次弹动起来,身体踩着手指的节奏,在狭窄的房子空间走起了舞步。她自语:“嗯,走吧,走吧,一会就会回来对吧!我守株待兔!呵呵。说了啊,晚上再好好收拾,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言而无信!哼哼,看看咋个收拾!”
窗户外面好像有一个人影。
不知道是于玫君舞动的身体搅扰了空气,还是半开的窗户被微风撩拨,窗帘轻轻地无声地扇动了两下,又扇动了两下。
于玫君眼前一黑,一明,身体僵住了。
唐英虎奶着霜儿回家的时候,看见于玫君硬硬地挺在屋子中央,脸朝着窗户。
“你干吗呢?”
“我我……”
唐英虎绕到于玫君面前,发现她脸色煞白。
“我看见……”
“嗯?看见什么了?”
“看见——那家伙了。”在唐英虎和于玫君之间,提起洪三木,于玫君常常用“那家伙”代替。
唐英虎侧身来到窗前,向外扫了一眼,然后回身看着于玫君。他搞不清于玫君是真的看见洪三木了,还是出现了幻觉。
“青天白日的,看见鬼了你!”
洪三木:鬼就是人,人就是鬼。
唐英虎呵斥于玫君的话音没有落尽,脑袋后面就响起了洪三木的话音。
唐英虎:说曹操曹操到,放马过来!
洪三木:小日子过得不错嘛。一家三口,大白天也不闲着。于玫君果然是床上的高手啊!你不是号称情圣嘛,不是驴球能日天嘛,咋还早泄呢?啧啧。这事搞不定,姓于的可就另觅新欢啦!这事我几年前就看出来啦!哈。
唐英虎再次转过身去面对窗户。窗户外面三米开外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的躯干上有一个竖着的椭圆凹陷,大如牛头,那凹陷弯曲皱褶构成了洪三木的脸。唐英虎见过这个,不为所惧。
唐英虎:真他妈是鬼啊!你懂什么叫早泄啊?你活这么大操过女人吗?咋?看不顺眼?进来咱俩单挑!
洪三木:我不会在女人面前揍你的,我给你留面子。
唐英虎:面子?你摸摸自己的脸,几十天成百天都没洗脸了吧?浑身皱巴巴,臭的像尸体!还面子,你是胆小如鼠!你怕我在你的旧情人面前揍扁了你无地自容,满地找牙的同时还找地缝!
洪三木:你心里清楚,除了嫁祸陷害我这件事你可以操控,并且已经操控过了,其他的,什么打球啊、打架啊,你都不行。哦,你还可以穿一件风衣,戴上墨镜,在街上冒充明星。这个你行!
唐英虎:你是从北京天桥回来的吧?还是金川那地方都是北京假小子?学会贫嘴了哈!来来,来点真格的,像个男人那样!举起你的拳头!
洪三木: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还会中你的奸计吗?我冲到你家里,弄死你,那不太便宜你了吗?连你自己都说过“惩罚一个人不是取其性命,而是让他活着!”弄死你谁给我翻案?弄死你我不还是一个罪犯吗?而且是杀人犯!而且是“罪足以死”的杀人犯?
唐英虎:于玫君说你傻,一点也不傻嘛!心有灵犀嘛!好搭档啊!可惜了啊!那你还不找个地方凉快凉快,洗把脸,换身好衣服,干干净净地戴上手铐回金川?对了,听说金川那地方好风光啊,到处是金丝柳啊!
洪三木:我会回去的。只是,我得告诉你十七年之后的事情……
唐英虎:有胆就进来!没胆?那——有屁就放!唧唧歪歪跟个女人似的!
洪三木:你就是聪明!我要跟你说的就是关于女人的事情。
唐英虎:哈哈,莫非金川——你把那叫学校?啊,学校改革了,允许你们学生找女人啦?青天白日的,做的什么鬼梦啊你!
洪三木:十七年之后……
唐英虎:眼下的日子你熬得过去不?你能活几天?追逃的劳铁山、崔槐生哪个想起你不恨得牙痒痒?哪个见了你不先开枪?你还十七年!
洪三木:那时霜儿十八岁!
唐英虎:霜儿……
洪三木:我跟霜儿睡。